忙碌的日子过得很快。
一个礼拜后,郑乔茵开始觉得自己渐渐习惯严圣谕的做事方式和工作习惯,虽然仍笨手笨脚,经常被严厉指正,但一天比一天更进入状况。
依严圣谕的急性子步调,竟也能忍耐她一直拖慢他的工作进度,即使主要用意是找碴,但她不免觉得他这样划不来,有时候他都得加班才能做完工作。
不过她不是他,摸不清他的想法。
这阵子她每天早上都会整理总裁办公室,保持整洁,意外发现总裁书柜上竟然有一套她喜欢的作者的系列书,惊讶之余,油然而生一股亲切感,内心乱七八糟的想着。原来总裁食人间烟火,兴趣和平常人差不多。
虽然有想和总裁聊书的冲动,不过她忍了下来,有共通点可不代表两人的关系有到可以聊私事的程度。
今日,她难得没有因为忙碌而忘东忘西,不必他提醒就早午各上一杯咖啡,内心骄傲自己有所进步。
严圣谕喝了一口,抬头看她,“茵茵。”
“是!”郑乔茵战战兢兢的应声,直觉就是可能自己咖啡没泡好,乖乖站着等挨骂,没意识到他像她那些同事一样喊她茵茵。
“你今天没有忘记,做得很好。”他低醇的嗓音徐徐道。
她楞在原地半晌,突如其来的称赞竟让她的脸发烫。
总裁他……他……赞美她耶……感觉好像在作梦喔……
严圣谕因为她脸红的反应,不禁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发什么呆,还不赶快做你的事。”
“好。”她回神过来,赶紧回位置上去。
严圣谕注意到,她虽然认真工作,但三不五时会傻笑。
一点小事就高兴成这样,这种人真是难得见到……
不过,他却也因此控制不住的偷看好几次她呆呆的笑脸,直到下班为止。
说不清的感觉在心底发酵,胸口鼓动着。
六点一到,郑乔茵瞧严圣谕一副要加班的模样,她踌躇了片刻才起身到他办公桌前,坦白道:“总裁,我和王姊她们晚上要聚会,可以先走吗?”
他颔首,没有为难她,“你下班吧。”
郑乔茵不禁有点内疚,毕竟她知道他晚下班肯定又是因为她工作还没上手,处处要问他,延误他进度的关系。
在她拎着包包要离开办公室时,他叫住她,“茵茵。”
他叫她茵茵?不是白痴、笨蛋之类的,这是……认同她吗?
她心一跳,“总裁,有什么事吗?”
“每周财务报表没看到你呈报咖啡的费用,记得将发票补给财务长请钱。”他交代道。
她眼眸微瞠,真的没想到,总裁竟然会注意到这样的细节……对她,他是有放注意力关心的……
心跳声变大,眼前那张严峻的俊脸,在她心里不再那么讨厌。
“好。”她露出开怀的笑颜。
严圣谕点了点头,又继续低头工作,直到听到她关上门的声音,他才抬头望向门口。
真的是一个容易笑的女人呢,而且,如同记忆里那样温暖,他……喜欢她对他这样笑。
原来他是为了笑容留住她的啊……
火锅店里,三个女人聚在一起。
林美美边喝酒边开心道:“好久没聚餐了,除了王姊为了欢迎我们初来乍到请客的那次外,就没有一起吃饭,以后应该要常聚餐增进感情啊!”
郑乔茵看了眼王姊,“王姊是有家庭的,要常聚的话有点困难吧。”
王月娥微笑,“小孩子都大了,哪需要大人陪,只是家里的老爷麻烦,太常让他吃外面的会翻脸。”
“好甜蜜啊,哪像我男友,只会嫌我手艺差,煮得难吃!”林美美抱怨。
王月娥喝了口茶,淡定道:“老夫老妻哪有什么甜蜜,还有,男人要是敢嫌你煮饭差劲,就别煮给他吃,让他吃自己。”
林美美两眼闪亮亮,拍桌笑道:“王姊说得好,我决定就这样对付我男友了!”
“王姊,看不出来你是会调教老公的类型啊!”郑乔茵掩嘴惊呼。王姊一副天生好脾气的样子,还以为她对老公说话都轻声细语哪!
王月娥笑而不语,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郑乔茵和林美美不约而同敬佩起王姊来。高人是不会随便让人知道她的厉害的!王姊对老公肯定很有一套!
吃吃喝喝一会儿,林美美又说起八卦,“你们有没有听说总经理要跟他的秘书结婚了?”
郑乔茵正在吃肉片,差点被嘻到。
“喔,是有听过这回事。”王月娥点头。
林美美赞叹道:“郑秘书人美又精通好几种语言,优秀得让公司觊觎总经理的其他女人就算不甘心也只能认了,啊……茵茵,虽然你也姓郑,不过不是在说你。”
郑乔茵没好气道:“我当然知道不是在说我。”
林美美托腮,有感而发,“公司里两个郑秘书真是天差地远啊……幸好不同楼层,不然大概会被比较。”
郑乔茵没答话,脸色有些僵硬。
王月娥眼尖看出她感到不自在,转移话题,“茵茵,总裁最近对你还好吗?”
“还可以。”提起总裁,她的心情不知怎么地变好,嘴角微翘。
林美美不相信,“茵茵,这里不是办公室,你不用说客套话啦,有什么委屈大声的说出来,用力的骂,才会舒压,我们都知道总裁很难搞,肯定常骂你或欺负你,你一定有很多苦水……”
郑乔茵打断林美美的话,表情认真的澄清,“总裁他没有欺负我,他只是标准高,工作态度严谨,不是什么不通情理的人。”
林美美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她口中说出的,连王姊都微讶的看着她。
在她们的视线下,她不禁难为情了起来,声音变小,“我说的是实话……绝对没有帮他说话。”
“茵茵,你前几天还在Line跟我说你每天累得像条狗,作梦都想变成恶犬反扑,你这是……被总裁驯服成忠犬了?”林美美啧啧称奇。看来总裁深藏不露啊!暗藏高超的调教技术。
郑乔茵涨红脸。“不是啦!”
“茵茵,没想到你是M体质。”林美美戏论道。
“你才M,你全家都M!”郑乔茵瞪她一眼,拿桌上的餐包塞到她嘴里。
王月娥笑呵呵地问她,“茵茵,王姊没骗你吧,他不是为了找碴才将你调到身边的。”
郑乔茵不好意思道:“是啊,王姊没说错。”
“那他有称赞你吗?”王姊的一双笑眼有着洞悉人的锐光,似乎猜得出她改变态度的原因。
郑乔茵感觉承认会更丢脸,索性装傻,“我工作常出错,总裁怎么可能称赞我啦!”
林美美大口吃掉餐包,好奇问:“如果不是为了找碴,那总裁有跟你说原因吗?毕竟他把你调过去还满突然的。”
她顿了下,连自己都觉得茫然,“没有耶……”
对啊,他到底为什么要下令让她跟着他工作呢?
这个疑问,直到她聚餐完,回家洗澡躺在床上就寝时都没想透。
郑乔茵虽然很想直接问严圣谕原因,但她硬生生憋了两三天都没能问出口。
总裁时时刻刻都在忙公事,她拿不准问私事的时机,不敢随便打扰他,怕好不容易得他正眼看待,又轻而易举被她轻率的行为破坏掉。
这天,她在打资料时,被他叫到办公桌前。
严圣谕骨节分明的宽厚大手在桌上交迭,黑眸直直地看着她,“茵茵,我父母的结婚四十周年庆祝宴那天,就由你统筹人力和在现场发号施令了。”
“什……”她太过惊讶,瞪大眼问:“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以交给我?”
严圣谕浓眉深深蹙起,严峻的表情看似很不悦。
郑乔茵察觉到自己失态了,连忙解释,“对不起,我并不是不想负责重要的事情,只是,我现在很多事情还在学习中,我没有把握能够掌握大场面……”
他低沉的嗓音问,“你没信心,是吗?”
“我……”她垂下眼,慢慢低下头,微颤着唇瓣回答,“是的,抱歉。”
在老板面前承认自己无能又没胆,是没有前途的,兴许还会被老板认为是个喜欢逃避责任、混吃等死的员工,哪天想开除员工第一个找你。她固然明白这点,却还是不敢硬着头皮接下任务。
她觉得自己很狼狈,明明心里下定决心要坚强,面对任何困难都要撑下去,不再当个没用的人,结果遇到大事落在身上,仍然怕得要死。
有阴影还蛰伏在她心中,有如看不见的绳索,让她平时毫无所觉的被捆绑着,一意识到,才发现绳索勒得死紧,已经挣脱不开。
然而,严圣谕毫不动摇自己的决定,食指轻敲桌面,说:“你自己的心理问题自己克服,这件事情就是由你负责,没有商量空间。”
他不容上诉的果断口气,让她压力如排山倒海而来,全身发起抖来。
严圣谕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茵茵?”
她没听到他的声音,兀自陷入回忆中。
记忆里的她无措地站在前任老板办公桌面前,那是一间只租了大楼其中一层的中小企业,做器材的,工厂则在郊外,非工厂人员的二十几个员工都在同一个空间办公,凝重的气氛下,没人出面帮她,大家抱着看戏的心情看着她局促的身影,她隐约听到背后有窃窃私语的嘲笑声,感到无助又害怕。
前老板龇牙咧嘴,拍桌怒骂,“本以为你勤快认真,想日后有机会升你当经理,结果呢?签了个大案子回来,却向客户传达了错误的讯息,让客户订错零件的型号,导致现在客户产品不良率高达四成,要我们赔钱,你得赔偿公司损失!”
她脸色吓白了,委屈得眼眶红了一圈,“老板……关于这点,真的是误会……我很确定何前辈跟我说合适的型号是CA10024……”
一个中年女人从办公桌起身,走到她身边气势凌人地道:“自己记错还推卸责任,牵拖别人,我告诉你,我在这间公司待了六年,怎么可能告诉你错的资料!”
“可是……我当时是边问你边做笔记的,不可能记错……”
“你现在是想诬赖我吗?”中年女人用老母鸡般的嗓音尖声道,转头对老板说:“老板,你要评评理!”
前老板表情嫌恶地看向她,“郑黹茵,没想到你外表是乖乖牌,骨子里这么卑劣,不想承担责任就抹黑自你进来就好心教导你的前辈!一点也不懂得感恩!”
她心里喀噔了一声,慢半拍理解到现在的情况,何前辈是老板的亲戚,当然会相信她,而不是她个小员工……
她不禁和何前辈对上视线,她看到对方看着自己的眼底充满恶意。
她猛然想起,这个案子本来是该由前辈去谈的,但前辈因为觉得谈不下来不想白跑一趟,无赖的把事情推给她。
她义不容辞的接下,这么积极的原因,是她心里那份对哥哥姊姊的憧憬,希望自己和他们一样耀眼,她相信即使念书不够优秀,但出了社会只要肯做,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她相信她也能被家人视为骄傲。
抱着这样的希望,她出乎大家意料的成功签了合约回来,老板对她赞誉有佳,想认真培养她,她也不怕辛苦的愿意学更多。
她忽略了,想爬高,不是只要付出比别人多的努力就好,还得要承担勾心斗角。
社会经验不够多的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被前辈给阴了。
“可是,真的不是我记错……”仿佛是垂死挣扎,她哽咽着为自己的清白辩解,求救的眼神投向公司一个待她不错的男同事,共事的这段时间内,两人互相欣赏,虽还没到交往的程度,但也有私下一起吃饭过。
没想到那位男同事却闪避她的眼神,低头不吭一声。
她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窜上全身。
“装什么委屈,以为年轻哭个一两声大家就会怜惜你吗?把你博取同情的眼泪收回去!”中年女人继续用着尖锐的嗓音凌迟她脆弱的神经。
前老板残忍地道:“这是你个人的过错,公司不可能替你付这笔赔偿金,如果你不愿意付,我就去告你!”啪的一声,将单据甩到她面前,“金额多少你自己看!”
她纤细的手指默默将单子从桌子上拿起,印入眼帘的金额,让她眼前发黑。
三十万,她进来工作快一年的薪水都没有这么多钱……
不得已,她只好打电话回家借钱,家里父母听了来龙去脉后震怒,让身为警察局分局长的哥哥用了人脉偷偷请托政府人员,找出该公司逃漏税的事情去压对方,姊姊则泼辣地跑去她公司呛声,要是对方执意要员工赔钱就要向劳动部告发,这件事情在一片混乱之下落幕,她也饱受家人的抱怨轰炸。
“第一份工作就闹出这样的事情,你哥哥姊姊都没出过这样的事情!”妈妈这样说。
“连找个工作都没眼光,遇到烂老板和烂同事,你是要父母为你操心到老吗?如果你不接受姊姊替你安排的工作,那你就得搬回来,放你自己在外头闯荡,不知还会出什么事!”爸爸这样说。
“你不适合担任重要的职位,量力而为,做单纯的工作就好。”哥哥这样说。
“处理事情处理成这样,对方要你赔钱你还乖乖认命吗,真的是被你气死了,都几岁了,还让哥哥姊姊替你收烂摊子,丢不丢脸!”姊姊这样说。
希望她成为优秀的人的是他们,希望她做简单的工作的也是他们,这令她感到混乱痛苦。
她从小到大不被赞美,而且总被拿来和哥哥姊姊比较,即使如此,仍抱持着一丝希望,直到这次的事情重挫了她,心中火种被浇熄,不再想尝试任何的努力,妄想被认同。
离开那间公司后,事后尽管收到那位男同事道歉的简讯,但她不只删除讯息,也将电话号码直接加入黑名单。
虽然只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朋友,没替她出头没什么好责怪的,但在她最煎熬的时候没捎来一句安慰,这种仅止于工作上才对你好的人,永不来往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此后,进入姊姊在的公司,她改变态度,宁愿当个螺丝钉,不强出头,和同事相处得好,工作也落得轻松,男同事则保持友好但不深交的距离,不谈办公室恋情,她明白一旦有了关系又被舍弃,是多么的痛苦。
而她心里也有了感悟,即使哥哥姊姊替她解决了问题,她反而觉得羞耻,自己的问题,不该交给别人的。
没有谁可以拯救谁的,只有自己才可以。
但是,这次被总裁委以重任,她无法控制地害怕,万一……和上一份工作一样又出事了呢?那她……是不是又要再次付出代价?
“茵茵!”
耳边突然传来低沉的男声,接着,她被擅入一个温热的怀抱,宽厚的手顺着她的背,像在安抚小动物一样。
她的眼泪莫名掉了下来。
“我看得出来你缺乏自信,很多事情一定要问过我,将资料交给我前你自己也会先确认三遍,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发现自己是有能力的,在你跟着我的期间,一开始你的确表现得很差,但后来我发现你心思细腻而且成长得很快,我相信你做得到,才交给你的。”他难得的替自己的决定解释那么多。
她仍畏缩,“但是,要是我搞砸了呢……”
“就当一次经验,第一次不行,第二次总行的。”他坚定道:“你工作没做好的时候,我不也一再的给你机会改进吗?”
那铿锵有力的语气,沉肃的语调,不可思议地,竟让她放松了下来。
她想点头答应,可是又有所顾虑,“但那是你父母重要的宴会,不是什么可以当经验练习的场合……”
他的手掌轻拍她的头,“难不成你还会故意搞砸吗,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就算出点小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我可以顶着场面,我说你办得到,你就是办得到,我严圣谕从没看错人过。”
他言语里的这份包容,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
他说,出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说,还有他可以顶着。
他说,你一定办得到。
她抬头看着他沉稳坚定的脸一会儿,眼泪掉得更凶。
这样毫不怀疑的信任,居然是一个连朋友都不是的人说出来的,她觉得不敢相信之余,胸口震颤着。
他居然比她的家人还要认同她的能力……
这种感觉……像是终于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她低头埋在他胸怀,边哭边喃喃地说:“……谢谢你。”
严圣谕专注地凝视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任着她靠着他哭,充满耐心的模样不像平常事事要求效率的他。
哭够了后,她揉着红通的眼,看着他胸前湿了一大片的痕迹,不好意思地道:“抱歉,弄脏你的衬衫……”
他低头看一眼,口气不以为意,“没什么。”
“那个……你交给我的重任,我会努力的。”她羞涩道,眼睛不敢直视他,胸口的心不受控制的直跳,他那不苟言笑的表情依然颇有威慑力,却不再让她恐惧。
“嗯,就交给你了。”他淡冷地点了点头,回自己的位子上打算办公。
她虽然开心他信赖她,但心里的某个疑问却更加深了,“总裁,我……可以问你一件事情吗?”
“嗯?”他再次看向她。
“你之前突然把我从王姊那调到你身边,是出于什么原因?”难道,他观察她很久了,早就觉得她是个有潜力的人?
他表情一顿,在她好奇疑惑的目光下,沉默了半晌,然后说了一句令她傻眼的话。
“你自己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