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朝局转换,皇后随先帝去了,信王、信王妃成为宫中新主,那个狼子野心的代王手下残的残、败的败、凋零的凋零,往日强盛只余唏嘘,而李萱的无忧快乐也恍如昨日黄花,不复见丽色。
那个时候的李萱,笑容不曾褪色过,如今的怀玉公主,却已经不太理解快乐的真谛。
一夕间,她失去爹娘庇护,一夕间,她成为孤女,就算公主这个尊贵头衔戴在头上,也无法让她重拾快意。
入宫不久,她已经学会掩饰真心,她脸上一贯地平和恬淡,笑容还在,却像是面具般薄薄贴上脸庞,她懂事、聪明而努力,她乖巧听话,事事合乎规矩,但不管这个后宫于她或者她于后宫,都像隔着一层薄幕似的不真实。
走到栏边,李萱看着水底游鱼,旧时情景还在,但物是人非,她柳眉微蹙,苦涩在齿颊间泛开。
突地,背心一个强力撞击,她整个人受力往前倾,一声惊呼方落,她已坠入湖中,湖水很深,掉进去根本踩不到底,她挣扎、翻腾,试着跃上水面大声呼救,只是湖里的水草缠住她的脚,让她无法脱身,渐渐地,她喘不过气……身子轻了,她再没有挣扎的力气,微仰头,她透过水光,看向那颗亮晃晃的太阳……宜禧宫里,淑妃斜靠坐在贵妃椅上。
她梳着繁复的百花髻,满头珠钗,身上穿着藕色夹袄,外罩一袭莲红色对襟织锦长裳,上有银线绣成的点点落梅图,说不出的端庄淑雅,她已经三十几岁却保养得宜,看起来相当年轻,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口,脸上含着笑意,一派温柔。
她脚边跪着一名宫女,用美人锤轻轻敲着她的小腿,后头还有宫女轻摇罗扇,带起一阵凉风,白皙的柔荑微撑起下巴,她半眯着眼睛倾听宫里太监禀陈,头一点,鸾凤金步摇随着轻晃,光亮明灿,美不胜收。
“二皇子面目狰狞,像是被人捏着鼻子硬灌药似的,口气冲得很,他一把拽住大皇子,让大皇子陪着去找皇上,说是要把事情给讲清楚,他绝对不娶李萱。”
听着太监的禀报,淑妃浅浅一笑。
那日皇上对她透露消息,说是已经答应皇后要为李萱和旭镛赐婚,她闻言不依,怨皇上早已答应让旭镛与王家结亲,怎么能反悔?皇上说自己当然没反悔,王家、李萱都有分,只不过孩子年纪还小,不急着定下来。
没想到,旭镛竟然这么反对与李萱的亲事。
旭镛与敬镛不一般,打小便是委屈不得的倔强脾气,他天不怕地不怕,吃软不吃硬,谁都别想替他安排任何事情,便是先帝也不敢强逼他。
如今,一个命令就要逼他娶李萱,他哪里肯依?看来,这件事怕是皇后给弄拧了。
不过这对兄弟也真有意思,两个都是皇后所出,从小一起玩耍、一起念书、一起长大,却养出两副迥异的性子,如果说旭镛是个爆炭,那敬镛就是水,深邃平静的潭水。
“大皇子对二皇子道:‘咱们谈谈,好不?’但二皇子目光一凛,满眼的防备,凝声问:‘你也要像母后那样,说服我娶李萱?’……”淑妃出神想着的同时,太监将两人的对话学得维妙维肖,令回神听着的淑妃忍不住莞尔,她明白旭镛是何其骄傲的男子。
即便恶势力横在面前都无法教他低头,凭什么几句恩义便要定下他的一生,真不知道皇上、皇后心里是怎么想的,竟想让一个下人成为皇子妃以及……日后大周的新任皇后?“大皇子说道:‘你当李萱是妹妹,那么你心底可有中意的人选?’二皇子回答没有,大皇子又问:‘那么,王家小姐呢?’二皇子怔了怔,考虑半晌依然笃定地摇了头……”听到这里,淑妃挥手让正在捶脚的宫女退下,正起身坐直。
她双眉紧拧。
旭镛对馨昀也没意思?怎么会,过去几年他们不是处得极好,馨昀柔弱体贴,美丽又有才情,是京城第一美女,他还看不上眼?那他想要怎样的女子?要不要让嫂嫂进宫一趟,把这件事透露给哥哥知道,让他再筹划一番?旭镛是先帝看上眼的,若没有出什么过错,日后定会被立为东宫太子,王家需得牢牢将人给拴住才成。
王家多年谋略把自己送到皇上身边,可惜她的肚子不争气,生下月屏之后再没有消息,她吞过多少药、请过多少神明,能试能用的法子都做了,但全都不管用,虽然皇上的宠爱不曾断过,但仍得未雨绸缪。
前头,有生了两个儿子的皇后,后面,有诞下皇子的惠妃、贤妃,之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嫔妃会替皇上生下子嗣,哥哥想得深远,将年纪相当的馨昀送到旭镛身边,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从小就建立的交情,他怎么会看馨昀不上眼?她还以为旭镛喜欢的不是李萱就是馨昀,只要李萱不在,馨昀必定会成为皇子妃,这下子……是不是该另谋出路?“大皇子缓颊道:‘你明白父皇、母后的脾气,她一生不愿欠恩负义,这回若不是李萱和李叔,咱们便要与代王易位而处。
父皇不愿对亲生兄弟下毒手,只封地南蜀,让代王远离权力核心,日后不再掀起风浪,可代王心性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倘若他为胜者、父皇落败,他又岂能容得下你我?怕是要赶尽杀绝。’
“二皇子抗议道:‘父皇已经封李萱为公主,日后荣华富贵不可言喻,难道还不够。’
大皇子回说:‘李萱不是贪慕荣华的女子,这点你比我更清楚……’”淑妃暗忖,是啊,最难办的就是这点,如果可以用钱收买就不是个事儿了。
李萱和旭镛的亲事是皇上亲口允下的,其实如果馨昀和李萱一正一侧倒也无所谓,反正到时李萱是要被馨昀给拿捏在手里的,要生要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只不过李家对皇上有恩,若是死得不明不白,皇上追究起来,馨昀那丫头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一个弄不好会牵连到王家。
所以她才会抢快一步,想帮侄女把人给除去,可是……如今旭镛连馨昀都看不上眼,不知他心中是否还有别的人选?莫非她真正该动手的,另有其人?“大皇子对二皇子说道:‘李萱方失去亲人,心底旁徨无助,而你又是昔日里最疼惜她的,李萱对你自有几分不同,也许此事让你不舒服,但她年纪尚稚,哪里懂得男女情爱?等过几年她长大了,说不定你已不是她心中的良人,那时便是你想向母后求此良缘,依我所猜,母后的性子定会以李萱所愿为主。’
“大皇子的话句句在理,二皇子被安抚下来,吞下满腹火气,不再多说什么。
于是大皇子拍拍二皇子的肩膀,隐晦暗示,‘皇爷爷是看重你的,他坚持让你跟在父皇身边四处阅历,虽未明说,却也不难猜出皇爷爷心底的想法,而父皇又是个极重孝道之人。
你好好在父皇面前表现,届时若你心意不改,而李萱固执难当,我相信父皇自会为你作主。
再退一万步来说,便是到时局势难挽,你非娶李萱不可,难不成你就不能再迎别的女子进门?民间百姓三妻四妾是常事,何况你一个堂堂的二皇子。’
“二皇子反问,‘父皇也看重你,你难道从未对那个位置有想法?’“大皇子回话,‘是男人就想立下丰功伟业,就想成就千古美名,可帝位并非可以由人、由心来成就的,那得由天命赋予。代王的例子没让你看清楚?任他枉费心机、处处算计,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与其如此,我宁可当个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扪心自省能自安的人。人,哪怕不能铁骨铮铮,至少应该问心无愧。’
“最后大皇子劝二皇子,‘别想太多,不管未来事情能不能成,光凭李叔、李婶为咱们家鞠躬尽瘁,李萱为了让你和父皇平安返京,一夕间从被人捧在掌心的珍珠成为孤女,为了这份恩义,咱们就该多照应她。’”淑妃听了叹息,这恰恰是最让她担心的一点。
恩情哪,李萱挟着这份恩义与皇家定下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馨昀虽然美貌,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萱不过十二岁,容貌已是清丽婉约、如出水芙蓉般美得令人惊心,若再给她几年时间,还能不似九天玄女下凡尘?再说那孩子书念得好,自小就有名门女子的气质,如今又养在德妃膝下,她没有女儿,自会竭尽全力好生教导。
旭镛如今虽不愿意,几年后见她品貌出众、通身的气派规矩,谁知道心思会不会改变,馨昀那丫头身子弱已略逊一筹,再加上被双亲父兄娇宠着,性子多少有几分傲气,届时她还有几分胜算?不行!她得在李萱未成气候前,先一步斩草除根!“还有吗?”
淑妃目光闪烁不定,阴厉十分。
太监见着,心陡然一惊,连忙低头续道:“之后怀玉公主到了,她目光黏在二皇子身上,有一瞬间似乎想抛开礼数冲到二皇子跟前,但二皇子表情冷漠,目光带着寒意,怀玉公主却步了。
公主犹豫好半晌才继续往前,她走到二皇子面前裣衽福身,低唤一声二皇子。
二皇子不言不语,只是冷冷地瞧她一眼便随即转身,怀玉公主看着二皇子的背影,久久一声轻叹后也离开了。”
太监说完最后一句,躬身伏地,退到旁边。
淑妃盯着他一言不发,脸上阴晴不定,太监被她看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时一名身穿宫装的女子进屋,她巧移莲步,走到淑妃耳边低语,猝然间,她震怒地摔了茶杯,顿时水花四溅,将太监的衣裳打湿一片。
“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把人给我叫进来!”太监闻言,立刻退下去喊人。
不久一个身形削瘦、个子颇高的公公走进来,他双膝跪地,气息一窒,声音发抖。
“禀淑妃娘娘,李萱……没死。”
“没死?不是说救上来时已经没气儿了吗?”
淑妃怒极反笑,笑容甜蜜,却带着一股令人齿寒的阴冷。
“太医让她吐掉满肚子泥水后,呛咳好一阵,竟就能睁眼认人了,太医开了药……”淑妃倏地从贵妃椅上站起来,走到桌边掐出瓶子里的鲜花,将花瓣狠狠揉碎。
果然贱人命韧,连这样都死不了,她气得胸膛一起一伏,攥紧了拳头,在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半月形指甲印。
两天后,周旭镛不愿意与李萱订亲的消息传遍后宫,谣言里有几分真几分假,真的是那日周敬镛、周旭镛在御花园里的对谈,假的是李萱挟恩向皇帝求嫁,谣言越传越凶,传到后来,李廷兴为皇帝殉难,竟成了李家为女儿攀上高门的手段。
月屏公主还几次上安禧宫,当面嘲笑李萱不知廉耻。
李萱心情差透了,她知道不该听、不该想,知道他们要的便是为难自己,她试图镇定,但她只能做到面上波澜不兴,做不到真正的心定。
她拚命告诉自己,一粒细沙就扎到脚,一颗小石子就扎到心,这点小事便乱了自己的心情,日后面对真正的大事,如何能够承担得起。
她勉励自己争一口气无意义,真正有功夫的人能够把这口气咽下去,别人骂她、毁谤她、不谅解她,她更该抑下心绪,珍惜机会、修行砥砺。
没错,谁说恼羞成怒后就该横眉相对?那是市井泼妇的行为。
身为宫里头的女子,得深谙筹算之道,得讲究斯文雅致之举,便是心中忿忿,也得端出一股宠辱不惊的皇家味道。
慢慢地,心中那把火渐渐浇灭,慢慢地,她能够做到充耳不闻,慢慢地,她身上透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镇定,慢慢地,她培养出万事从容不迫的气度。
之后,她的饭里面藏了两根细针,饭拨进嘴里,李萱一不小心被刺得满嘴鲜血淋漓。
再然后,她走出安禧宫,莫名其妙被石头打中额头。
一个月后,同样的御花园、同样的池塘,李萱又落水一回……这次她陷入昏迷整整三天三夜,情况紧急,太医都摇头了,让德妃娘娘给她备下后事。
昏迷间,无数狰狞的鬼脸在她身边盘桓不去,她想大声喊叫,想推开紧紧缠住自己的梦魇,可是她被水草缠住了,一次次将她往下拖曳。
她拚命挣扎,只是忍过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后,却坠入更深的昏迷中。
梦里,滚滚的洪水漫上来,在她耳边轰轰作响,她的身子像破布娃娃似的在水中载浮载沉,她浑身发寒,大汗淋漓,一个冷颤惊醒,她倏地睁开双眼。
只见屋中灯火荧荧,昏暗的床边坐着一个人,他是……旭镛?他凉凉的掌心贴在她额间,见她望着自己,一个激动,他将她紧紧抱进怀里,她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听到久违的声音。
他说:“记得不,我说过的,不准你死,你得好好的、完完整整的回到我身边。”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郑重、那样笃定,好像他仍然在乎她,一如过去,李萱笑了,这是昏迷多日中,她作过最美好的梦。
大小意外频频在李萱身上出现,德妃和皇后气得大张旗鼓彻查一番,但淑妃是何等人,她既然敢做,自然会把痕迹消除得干干净净,让人无迹可寻,因此查到最后的结果,不是意外便是李萱自己不小心。
从此,李萱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四名宫女陪同,若能够不出门,她就尽量待在屋里。
慢慢地,她学会小心谨慎,学会走一步看三步,也学会一句话在舌间绕三圈才出声,后宫不是狼窝虎穴,但她绷紧神经,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半步。
但即便她时时防备、千日防贼,可有人成心要闹事,并不会因为她的小心而消停。
这天周旭镛来给德妃请安,他送来一个镂空雕刻的精致檀木匣子,说道:“还请娘娘把安禧宫里的宫女清理一遍,该立的规矩便是繁琐些也别怕麻烦。”
德妃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打开匣子看见里面的墨玉云纹簪时,她受到惊吓,那是皇后赏给李萱的,赏赐那日有许多嫔妃皆亲眼所见,是谁盗了去?东西又怎会落在旭镛手中?“二皇子,这个……”她惊呼道。
周旭镛并未多言,只道:“娘娘宽心,我寻了几个人暗地在安禧宫、慈禧宫照看着,只不过李萱身边的人还是多注意些。”
“我明白了,多谢二皇子。”
“九月六日宫里办赏菊宴,让李萱称病留在屋子里,身边多留几名宫女守着,能的话……”他迟疑须臾,续言,“让她作宫女打扮。”
德妃点头没有多问,心知既然周旭镛能送来这个,表示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只要按照嘱咐行事便是。
事成,他转身离开,却在走出厅门时遇上李萱。
自上次偶遇、两人擦身而过,至今已经三个月,这段日子他们没再见过面,便是远远遇上,周旭镛亦是一语不发背身而去。
李萱不明白自己哪里惹恼他,她做过许多假设,结论只有一个——她想,他听到谣言了,他误解她挟恩向皇上求嫁。
悄悄愁起眉目,她没有办法,婚事不是自己去求来的,她也没非要嫁他不可,婚嫁之权并非掌控在她手中,若他要因此怨上她,她无话可说。
周旭镛不知道李萱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只是凝结在她身上的目光再也转移不开。
她的脸像白瓷般泛着淡淡的光芒,眉若远山含黛,唇若红菱轻采,美得教人惊艳,她穿着一身云雁纹锦滚黛青领口对襟常服,墨黑长发编了两条长辫垂在身后,脸上素白洁净,不染纤尘。
她拘谨地回望他,露出一个淡淡笑意,竟似一朵怒放青梅般鲜香馥郁。
心,不由得猛然一抽。
李萱凝望他那双细长凤眼,两道泼墨似的浓眉斜入鬓边,他高贵雍容,漆黑的眸子里带着她无从窥伺的深沉,那身气度、那份尊荣皆让人无法与他对视。
她明白,他不一样了,他再不是她记忆中的二少爷。
回神,她屈膝一福,而他从她身边走过,同上次一般,没有半句言语交会。
接下来几日,李萱身边一个叫红玉的宫女以及打理院子的两名小宫女,因手脚不干净,被德妃给打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