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拿走!天气这么热,这热茶我哪喝得入口?!”
禹绫刚走进院落,就听到气愤的斥喝声清楚传来。
就是啊就是啊,天气这么热,正是讨好主子的绝佳时机,怎么就没人懂得这道理呢?灵黠大眼染上灿光,她端着置有一壶一杯的托盘,来到房门前恭敬一福。
“夫人,奴婢送来酸梅汤让您消消暑。”
坐在里头的杜夫人正被燠热的天气弄得心烦气躁,一看到禹绫,怒气霎时褪了一半,再看到她手上的事物,福泰的脸庞立刻转为眉开眼笑。
“哎呀,还是妳懂我的心思,快进来快进来!”杜夫人热切招手,腕上的玉镯和金环撞得玎琤作响。“什么时候煮的?应该已经放凉了吧?”
相对于主母的喜出望外,被骂到头低低的婢女们却是一听到禹绫的声音就猛翻白眼,站在杜夫人身后挥舞大扇的婢女更是直接狠瞪她。
那些明显的敌意禹绫当然都感受到了,但她丝毫不以为意,仍带着可人的甜笑,专心一意地服侍主母。
“若是热的,奴婢怎么敢送来给夫人呢?”此话一出,一道道射来的目光利得像是当场要将她千刀万剐。
欸,说错话了。
禹绫轻吐舌尖,灿亮的眸子里不见懊恼,只有俏皮的笑意。
“这可是奴婢昨天就吩咐厨房煮好,早放在井水里镇了一晚,都凉透了呢!”她摆好杯盏,执起茶壶微微一倾,漂亮的琥珀色液体划了道弧落进杯中,斟好后端起杯盏,双手奉上。
“妳真有心。”杜夫人赞道,举杯就口,沁入心脾的酸甜滋味让她停不下来,一口气就喝个精光。
贴心的禹绫不待吩咐,立刻又执起茶壶斟了八分满,杜夫人又是喝得一滴也不剩,连喝了三杯,总算勉强停下。
“够了够了,留点给红璎吧。”杜夫人嘴上虽这么说,却仍是一脸的意犹未尽。
“这一壶是特地为夫人准备的,小姐的份奴婢还镇在井里呢,等小姐午觉醒来就会送去。”禹绫笑吟吟地帮忙再斟上酸梅汤。“虽然奴婢心挂着夫人,但服侍小姐的分内之务也丝毫不曾怠慢,请夫人放心。”
这番话和适时送来酸梅汤的举止都让人甜了心窝,杜夫人欣慰扬笑,视线瞥向其它的婢女,不禁叹了口气。
禹绫原是她的贴身婢女,聪明伶俐、体贴解语,结果被女儿红璎讨了去,之后她身边的婢女人数加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梅兰竹菊全到齐了,可这么多人却仍抵不过一个禹绫。
“要不是红璎任性,非得要妳才能合她的意,不然我怎么舍得将妳给她?”她不想承认,但女儿已被他们夫妻宠上了天是不争的事实。“我那时还真怕妳会被她折磨得待不住呢。”
“夫人怎么这么说?小姐只是个性直爽了点,离任性还差得远呢!”禹绫立刻皱鼻抗议,而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奴婢还是比较喜欢服侍夫人,您可千万别跟小姐说喔!”
即使被反驳,杜夫人仍乐得合不拢嘴。
禹绫就是有这等本事,旁人说来总显得虚假敷衍的话语,只要出自她的口中,就诚挚得让人怀疑不了她的真心。
“妳回去吧,免得红璎醒来找不到人又要发脾气了。”见禹绫乖巧地又帮她斟好酸梅汤才准备离开,杜夫人心里一阵感动,转向后方交代:“香梅,去通知账房赏禹绫二两银子。”
二、两,二两耶!禹绫赶紧低头藏住自己那绽出喜色的眸光。
“谢谢夫人赏赐,奴婢告退。”她羞怯一笑,像是有点喜不自胜又觉受之有愧的那种,正好和她微红的脸颊相呼应——
天晓得,她是因为兴奋到必须憋气才忍得住大笑啊!
离开厢房,确定自己已走得够远,喜形于色的禹绫掩嘴笑得双肩发颤。
“咯咯咯——”她知道夫人生性慷慨,只要服侍周到,赏赐向来少不了,但一次赏这么多还是头一遭。
二两银子耶,都快是她半个月的薪俸了呢!一想到又有白花花的银子入袋,禹绫好开心,眉眼都弯成了一条缝。
“马屁精!这种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我们可学不来。”鄙夷的嗤哼从身后传来。
禹绫回头,见是被夫人派去通知账房的香梅,她也不生气,收敛了喜悦的小巧脸蛋仍是笑笑的。
“不然呢?自己该尽的职责没做好,不懂得虚心检讨便罢,还只会冷嘲热讽,这种本事我可也学不来。”
虚伪、不要脸、逢迎拍马,类似的话语她早听多了,只要主子越夸她,她从同伴那儿所得到的攻诘及嫉妒也越多。
以为她会因此而感到难过吗?才不呢!那些话不会让她少一块肉,主子的赏银却可以让她家里的人远离困苦的生活。
“谁不晓得妳是刻意在讨好夫人?”遭到反击,香梅话讲得更难听了。“以为这样就可以伺机飞上枝头?妳别妄想啦,少爷永远都不可能看上妳!”
低头看看自己,禹绫无限惋惜地叹了口气。
“是啊,只可惜少爷喜欢的不是我这一种的。”从少爷染指的历任婢女中,她早就看出少爷喜欢的是白白胖胖的女子,纤细娇小的她根本连边都沾不上。
没料到会得到这种回答,香梅瞠目结舌。
这可不是能挂在嘴上说的事啊,就算心里真做过那种盘算,也得表现出一副贞节烈女的模样,先是抵死不从,然后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请夫人作主,这样才不会落人话柄啊。
结果她竟然这么不知羞耻地直接承认?
“妳……妳有病!我懒得跟妳说了。”香梅怒啐了声,转身就走。
望着那快步离去的背影,禹绫耸耸肩,好心情一点儿也没受到影响,步子再度迈开。
她觉得她们才奇怪呢,嘴上永远在抱怨,却从不曾努力去做些什么。
怨天尤人也是过日子,做好自己的职责也是过日子,还有赏银可领,有什么不好?将主子服侍得妥妥当当的,说好听话让主子开开心心的,这就是奴婢的用处,不然主人没事花大把银两买她们回来干啥?
更何况,婢女的命不都是这样吗?
要不,被主子看上,即使没名没分,也能趁受宠时多捞点好处,运气好些还能升格当上小妾。
要不,就是做到人老珠黄,最后不是勉强配个长工凑合凑合,就是在府里久待,成了个人人敬畏的元老嬷嬷。
哪条路好?还用得着选吗?“飞上枝头”——这词儿已再清楚不过了。
但既然少爷看到她不会两眼闪闪发亮,她又何必将时间浪费在痴心妄想上头?
就算这一辈子只能当个婢女,她也要当一个得尽疼宠、不可或缺的婢女,不然一个月才五两的薪俸怎养得起她那一家子人呀?大哥的磨坊才刚开张,小弟又打算娶媳妇,当然是能挣得越多赏银越好过喽!
想到那二两赏银,禹绫笑嘻嘻的,边哼着小调,脚步愈加地轻快。
说她贪财也罢、说她狡猾也罢,只要香梅记得通知账房她有二两赏银入帐就好了,其它的她一点也不在乎。
管他什么贫贱不能移?哈,要是有人肯买,节操、尊严她绝对会称斤论两地全部卖光光,半点不留!
去他的山明水秀四季如春!
袁长风汗如雨下,昏沉沉的脑袋糊成一团,只有这句恶狠狠的咒骂不停地绕啊绕的,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想他袁长风是多么铁铮铮的一条汉子,为了诱捕野马,在旷野间受尽风吹日晒,三天三夜未曾合眼也没露过一丝疲态;即使被发狂的悍马摔断肋骨,也能自己徒步走了十来里路返回家门,连吭也没吭过一声。
形势越艰难,他的背脊就挺得越直,谁也别想看到他垂头认输的模样——
结果他向来引以为傲的意志力,却轻易地被江南的鬼天气给摧毁了!
那不只是热,而是像整个人镇日浸在一桶温水里,黏腻湿闷的暑气钻进呼吸、透进皮肉,就算待在屋内,热气仍如影随形,逼得人喘不过气。
“……难得来南方,一定要让老夫好好地尽尽地主之谊。袁爷应该还没去过岳阳楼吧?这么吧,下午老夫带您去逛逛,那儿的景色之壮阔……”
主人杜老爷的笑语将袁长风游离的心思拉回了些,他抬起臂膀以袖抹去满脸的汗,抿唇不发一言。
他一点也不想在这种见鬼的天气、顶着见鬼的大太阳、还去爬那见鬼的岳阳楼!他只想赶快回客栈,痛快地淋上几桶冷水后,打着赤膊躺在竹席上一动也不动。
这个念头一掠过,袁长风的唇抿得更紧了。他生平最痛恨好吃懒做的家伙,而他现在却只因为“天气太热”这个原因就想要自甘堕落,叫他怎能不火大?
察觉到他神色有异,杜老爷赶紧指挥厅堂上的奴仆伺候贵客。“快、快、快!都过去,搧用力点,别热着了袁爷。”
数名手持蒲扇的奴仆一涌而上,每个人都是卖力猛搧,非但没带来凉爽,那引起紊乱气流的热风反而让袁长风心头火直往上冒。
别再搧了,都是热风有个屁用!袁长风脸色难看至极,深吸口气,将已到喉头的咆哮硬生生捺下。
虽然这几年生意上的往来经验,让他和杜老大致了解彼此的个性,但基本的礼节他还是得顾到。
更何况,南方人对他们“北方蛮子”已存有根深柢固的偏见,他不想让自己成为这项偏颇指控的最佳印证。
“无妨。”袁长风扬手示意那些奴仆退下,决定尽快将事情做个了结。
他们袁家世代在关外经营马场,所培育的良驹闻名塞北,但方圆百里内的人几乎都以养马为生,再好的马也卖不了太高的价格,五年前,刚接手家业的他不想再固守旧法困在原地,力排众议,决定将马匹卖往江南。
由于两地距离太远,要打理马场还要负责谈生意根本是痴人说梦,于是他四处寻找居中介售的合作伙伴,他提供马匹,由对方负责在江南找买家。
北方马以耐力及持久力著称,已逐渐受到南方人的注意,一听到他有意大量销售,吸引了不少人上门想争取这个机会。
他不可能大老远跑去江南,而那些人也不可能大老远来到塞北,遂约在中间城镇是最公平的做法,最后,他挑上了早年以陆运致富的杜老,既有人脉,又懂马匹,做为他扩展生意的踏脚石再适合不过。
他和杜老谈买卖,除了书信往返,就是延续惯例约在中间的城镇相会,但养尊处优的杜老禁不起这种长途跋涉的折腾,随着熟悉度及信任度的增加,后来已鲜少亲自出马,而是全权交由属下出面代为传话及处理,依然无损于他们之前所奠定的好交情。
大约一年多前,杜老开始会在信里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的女儿,还老爱举一些南北联姻的例子,就连代替杜老的人来,也将杜家小姐赞了个口沫横飞,绕了这些圈子,杜老在上个月总算决定讲明,信里头啰哩啰嗦扯了一堆,简而言之就一句话——若你也有意娶我女儿,就亲自跑一趟吧!
因此,他来到了江南,也第一次尝到什么叫痛不欲生的滋味。
“杜老,既然我都已来到这里,原因您我都很清楚,就别再浪费时间迂回了。”即使已热到快发狂,袁长风沈稳吐出的浑厚嗓音并未见激昂,反而还透着一股无形的魄力,自然地掌控了整个局面。“对于您的提议,我只有一个疑问——令千金有办法过苦日子吗?”
“这……”没料到他会问得如此单刀直入,不知要如何回答的杜老爷干笑,好半晌才说道:“袁爷客气了,老夫虽不清楚您有多少家产,但光从老夫所经手的买卖金额看来,对于您会不会让小女受苦这一点,老夫根本就不用担心。”
他并不是在自谦!袁长风觉得头很痛。杜老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真听不懂?再这么客套来客套去,要什么时候才能讲到正题?
“我是指令千金是否有持得起袁家的能耐。”不让对方再有任何误解的机会,袁长风笔直地望进杜老爷的眼,每个字都说得很坚定。“我不冀望她能帮我打理牧场上的事,但至少要能管好整个家,让我无后顾之忧,令千金行吗?她能坐好主母这个位置吗?”
语音一落,袁长风听到外头传来类似抽气的些微声响,凌利的视线立即朝那方向睇去,瞥见有个婢女面朝外直挺挺地站在窗外,他一僵,懊恼地收回视线。
他忘了,杜老家里到处都是奴婢,搞不好那只是婢女在打呵欠,要是他冲出去逮人不就丢脸丢大了?
袁长风要自己别多心,却没想到,外面确实有人在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