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朝后,严延在御书房里独自轻抚着萸娘姊姊做给他的平安祥云旧荷包。
……记忆中,绣着荷包的萸娘姊姊在微弱的烛灯下,神情总是透着说不出的静谧柔婉,一袭简单的素色袍子,长发梳绾成髻,也仅仅只用一柄成色不佳的玉簪束住。
可就是这样素净得彷佛月光的萸娘姊姊,却每每令运筹帷幄下笔布局的他不自禁看痴了,几乎忘了落笔。
当年东宫一向用度紧张,对上对下甚至对外也有诸多需打点之处,萸娘姊姊却一向分配归置得恰到好处,相同是收拢人心,可总是熨贴得叫人心中温暖。
彼时,他的外衣冠服在面上大致不错,因着太子衮服皆是要对外面见群臣时所着,当时掌握后宫中馈的皇贵妃也不敢在上头克扣,但私下内里的袍服腰带荷包鞋袜等物,却皆是粗制滥造。
可萸娘姊姊有一双巧手,总能化腐朽为神奇,想方设法褪软了看似华贵实则粗糙硌人的罗布,亲手裁缝细细做来。
只是后来,那些旧衣鞋袜在他登基之后就被贵妃乐正婥汰换一空,只剩下这个他随身的荷包。
当萸娘姊姊细心为他做的衣物鞋袜被殿内省司衣房的绣娘女红取代过后,他初时尚不以为意,贵妃果然出身名门,眼光品味上乘,所安排添置的衣饰华丽细致,处处符合皇家非凡气势。
他更对贵妃的贤慧淑德引以为傲,并沾沾自喜着贵妃果然爱他至深,连他生活起居都安排得完美无瑕稳妥骄人。
直到萸娘姊姊薨逝的一年后,他在御花园里和心腹武将信步闲谈边疆国事之时,忽然看见该名重臣武将因说得激动了,大袖微翻,内里不经意间露出了小小细绣的两个字——
平安。
那一刹那,他心脏犹如被巨锤擂中般,胸口剧痛,鼻端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见他神情恍惚地盯着袖口,该名武将羞赧却掩不住得意欢喜地解释道:「臣长年征战沙场,此乃拙荆所绣,贴身为臣祈求平安,让皇上见笑了。」
「朕……也有的。」他眼眶莫名发热,喃喃。
他失态地低头捜寻翻找身上的衣衫配饰,也想取出为证,可最后却是失神落魄地轻抖着手,抬头四顾茫然……
当天夜里,他发疯般回寝宫翻找着数十箱紫檀和黄花梨木大衣柜,宣室殿、未央宫一一都去了,可最后他只在未央宫那褪色的高枕下,寻到了这枚旧荷包。
平安犹在,祥云如故,可那一直像月光般陪伴着他、照亮了他崎岖阴暗宫途,那灯下回眸时,屡屡叫他评然心跳又慌忙抑制的温柔笑靥……那个他一直强迫自己仅仅只能将之视为至亲的女人,却已经永远消失在他生命里。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那一刻,他瞬间崩溃了,紧紧攥着荷包贴在心口,放声大哭……
这回忆,痛得令他至今想起,依然心如刀绞,眼眶血红——
当年,懵懂的男孩和少年,分不清何为迷恋之情?何谓白首之约?
可他已然长大了,努力锻造自己成为一个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男人,自刀山血海、万花丛中走来……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三年浑浑噩噩痛苦不甘的是什么?
他曾经有幸拥有一个心意相通,恩爱两不疑的贤妻,可他只记得她的恩,她的贤,却浑然忘却了他们十四年来相知相守相扶持的那份爱,早就浑似亲人却又远胜亲人了。
「情自深处起,荷落我来迟……萸娘姊姊,」他瘠哑的低喃自语。「不,萸娘,这一次,朕不再迟了,换朕来护着你,朕来守着你。」
这一夜,安鱼同样梦见了那只平安祥云荷包,纵然隔着两世,她依然无比清晰地记得,她是如何强忍肝肠寸断,笑着将它收回。
如同收回她的心,就此深埋。
当时她已然病得重了,他坐在榻边亲自为她喂药,恰逢长乐宫来报,说小公主肚子疼,哭着要找父皇,他手一抖,却只淡淡回了一句「让太医好好诊治公主,朕这儿忙完了自会去看看」。
「皇上……」薄萸娘却看见他眉心悄悄蹙起的烦躁与焦灼,她嗓音低微沙哑断断续续地道:「您先去看孩子吧……臣妾这儿没事……」
他犹豫了。「可是……」
她目光忽然落在他腰间崭新的蟠龙荷包上,有一刹那的失神,喃喃问:「皇上……您那只荷包呢?」
「荷包?」严延温柔的眼神浮起一丝迷惑,低头一看,随即莞尔。「哦,朕今早上朝前,贵妃说她亲手帮朕绣了个新的荷包,要朕换上……呃,萸娘姊姊,朕不是喜新厌旧……朕只是见你做给朕的那荷包旧了,络子也断折了几根,朕舍不得再戴,所以这才换下命人妥贴收好的。」
她怔怔地看着那只张牙舞爪威严赫赫的金丝银线蟠龙荷包……在他的不自在与凝滞的沉默中,终于回神过来,轻轻地笑了。
见她一笑,下意识心脏紧缩屏息以待的严延这才松一口气,嘴角微扬,伸手怜惜地理了理她鬓边一绺微乱了的发丝。
「贵妃待皇上好,那臣妾就放心了。」她眼神温和,吐息微弱地道:「……那旧荷包,能还给臣妾吗?」
他莫名紧张了起来。「萸娘姊姊,那是你给朕做的——」
「臣妾就想看看那断了的络子还能不能重新续上……」她喃喃。
「萸娘姊姊,你保重身子要紧,等养好病了,有多少荷包做不得?」他眼底盛满依恋和一丝苦苦压抑的悲伤与不安,强颜欢笑地劝道。
她却是神情平静而坚持要回那只荷包看看。
「好吧,可等你看过了,不管续不续得上新络子,都得再还给朕才行。」他撒娇道。
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薄萸娘强撑着抬起手,摸摸他英毅俊美的脸庞,浅笑着点了点头。
「良河,你到长乐宫寻贵妃把那只荷包——」
「……皇上,这不是什么大事,让良公公随侍您到长乐宫看小公主,臣妾让杨海去取来即可。」
严延沉吟了一下,终究还是忧心着小女儿的病情,安抚地拍拍她瘦骨嶙峋的手,柔声道:「好。那姊姊好好歇会儿,朕晚些再来。」
她疲惫地笑笑,颔首。
后来,杨海回来了,满眼气愤又强自忍住,小心翼翼地陪笑道:「皇后娘娘,老奴有罪,方才取回的路上走得急了,不留神竟将荷包落在了地上,弄脏了荷包,老奴这就让人好好洗濯干净再——」
她神情平和,温言道:「不妨事,本宫知道不是你的错……荷包给我吧。」杨海眼眶红了,鼻头一酸,迟疑地将袖里的荷包恭敬递了过来。「娘娘,您别生气,长乐宫那儿欺人太甚,皇上圣明烛照,总有一天会看清某些人的真面目的。」
「杨海,谢谢你。」她眼神有些飘渺恍惚,回过神来后对着他笑了笑。
「本宫会请皇上做主,等我走了以后,赠你百金还乡养老……你也吃苦了大半辈子,够了。人哪,这一生什么都是虚的,只有照顾好自己,好好踏实过日子,才是实的。」
杨海已经掩袖呜呜哭得不能自已了。
她低头看那只荷包,明显有被践踏沾灰的痕迹,消瘦的手指缓慢抚摸过,最后轻叹了一口气。
「把熏笼移过来本宫跟前吧。」
「皇后娘娘?」杨海含泪惊惶抬头,随即扑通一声猛然跪了下来。「娘娘万万不可啊!这、这荷包烧不得,这是您亲手给皇上缝制的,这是您的一片心啊……」
她长长睫毛低垂,淡无血色的唇瓣微微轻启,平静地道:「人不在,留什么都是多余,这皇宫我确实也待得倦了,又何必让这荷包膈应了皇上和贵妃呢?」
「皇后娘娘,不能够啊……呜呜呜……皇上现在不知道,可、可往后总要留个念想……」
薄萸娘有一丝苦笑地看着这忠心耿耿的杨海,最后还是抵不过他的苦苦恳求,把荷包压回枕下。
她总想着,自古以来皇后薨逝后,待新后上位,寝殿内外自然都会汰换一新的,所以也就不急在一时销毁这已成了无用物的旧荷包了。
……安鱼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身子一个痉挛,心头惊跳良久,渐渐才平复了下来。
她突然再无一丝睡意地睁大眼,对着上方的承尘发呆。
「真是噩梦……」她揉揉眉心长吁了一口气,脑中倏地闪过一个残影,小手一僵——
荷包?!
她今晚在院中和乾元帝「对峙」之时,夜色朦胧,可她总觉得眼角余光瞥见了他腰间配饰的,那个荷包形状和花样怎么和她试图焚毁的那只很相像……
不不,应当是眼花了,大黑夜的,她眼力也没那么好。
况且堂堂一国天子,所用之器之物无不是最精致上等,配戴上褪色老旧的东西,于礼不符也有损龙威国体。
「看来我就是天生跟皇宫犯冲,」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还没进宫,已经心神耗弱疑神疑鬼起来了。」
唉,既然已经逃一不过,那便熬吧!
薄萸娘既然能在步步莉棘的东宫中熬过十四年,安鱼现如今在清平许多的后宫里熬上五年,虽非小事一桩,想来也不算太艰难的。
这五年,她便抵死不认自己是薄萸娘,他严延又能如何?
自古帝王无家事,他坐上了这个至高无上的位子,掌握天下至权,如若非要在人前揭穿她真实身分,难道不怕人人非议讥笑他是个妖言惑众昏庸不明的皇帝?
到时候动摇国本也不在话下。
于是,安鱼便怀揣着这样自觉稳妥的牢靠心思,天明后,接受众丫鬟嬷嬷的服侍梳洗精心打扮,而后跪别父母,看着浩浩荡荡前来迎接的迎亲宫仪队伍,镇定从容地上了皇家鸾凤车,进宫。
乐正婥稳稳坐在长乐宫主殿大榻上,纤纤玉手姿态优美地分茶,看那注入的水渐渐在金匙搅拌中呈现了幅秀丽山水样,茶香四溢,令人心醉。
「娘娘这分茶的功夫真真是出神入化了。」照儿侍立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满眼崇敬。
她微挑柳眉,似笑非笑。「小嘴儿这么甜……怎么,你是生怕本宫今儿心情不好,特意说些好听的话哄本宫来了?」
昭儿讪讪然一笑。「明能呢,奴婢这是句句真心话……」
「得了。」她放下金匙,眉眼舒展,神态自若。「本宫也想明白了,怎么说本宫是皇上亲自迎进宫中的贵妃,和皇上之间的夫妻情谊无人能及,今儿进宫的新人再多,一时半刻也动摇不了本宫的地位。况且,皇上心里只有本宫,就是本宫最大的倚仗,本宫还有什么好可怕的?若是在此时自乱阵脚,这才真叫笑话。」
「娘娘说得对,今早皇上还特地命人送了上好的阿胶和进贡的雪绫缎过来,足见对娘娘圣宠眷眷。」
乐正婥嘴角轻扬,眸底笑意漾了开来。「好了,本宫这儿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是。」照儿和燋儿恭敬的行仪退下。
乐正婥低头看着那一茶碗的秀丽山水,江山如画……
她噙笑端起了那碗茶,一口一口,慢慢啜飮了个干干净净。
而在另一头,安鱼不知旁的新进嫔妃美人被安置到何处,她却是被宫女嬷嬷太监羽林卫大阵仗声势赫赫地簇拥进了离皇帝紫宸殿最近的这处披香殿。
披香殿是座典雅恢弘中透着南方园林明媚之美的宫殿,如今初春雪未揺尽,殿前园子默林淡紫缤纷如梦似雾……
她脚步一顿,不禁有些看怔了。
……披香殿何时有这么多的照水紫梅?
安鱼情不自禁走进这片紫色默林中,伸高了手欲触及其中一枝雪白透紫的朵,却还是迟疑了一下,又垂下了手。
「喜欢吗?」一个低沉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心一跳,有丝仓皇地回头,在看见高大俊美目光温柔的年轻帝王时,神情迅速冷淡平静起来,双掌交贴身侧,屈膝福了个身。
「参见皇上。」
「快起来。」严延急忙伸手托起她,明显感觉到她的僵硬与退缩,心下不由黯然,可还是柔声道:「你我之间,无须这般多礼。」
她眉心蹙了蹙,缩手,后退一步,依然恰到好处地保持距离。「皇上,这不合规矩。」
「你这是跟朕故意拗上了?」他语气里有着一丝无奈和深深的宠溺,浅笑叹息。
她却听得头皮一阵发麻,浑身不自在,面色越发紧绷了。「皇上日理万机,臣妾不敢耽误……」
「就知道你恨不得把朕远远撵走。」严延摇了摇头,却坚持地握住了她微凉的小手,不顾她的挣扎牢牢攥在温暖的掌心里,率先举步。「来,朕带你看看你的寝殿,这里里外外都是朕看着人摆弄的,你看喜欢不喜欢,如有不合意的地方,只管让杨海到殿内省或朕的私库取来换了。」
安鱼身子娇小玲珑,哪里抵得过这他一个弓马娴熟、文武双全的大男人的力气?
只能被他强牵着走,小手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拔不开,反而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脸颊通红,凭添了一抹天然胭脂般的娇嫩霞色。
——这、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赖了?
她此时分外想念前世自己「萸娘姊姊」的身分,当时只要她一蹙眉,板起姊姊的长辈做派,他哪里敢这样不管不顾的胡来?
他至多只会一脸委屈地嘟囔:「萸娘姊姊不疼阿延了……」
虽然过后软化退让的还是她,但无论如何都不是如同现在这般叫她手足无措招架不能的境况!
安鱼满心满怀的懊恼和抗拒,可终究被他拉进了披香殿里,被迫听他兴冲冲地介绍了主殿、内殿、侧殿所有的摆设和把玩古董物什……
「你看,这是今年大食国进贡的织锦金缎,虽然不比咱们中原的精致,但朕只取它这一份奇巧,且触手生暖,给你裁制几件鹤氅正好。」他一一分说,深邃黑眸光彩熠熠,数不尽的欢快愉悦。「还有,蓝田国进贡了一大方暖玉,朕已经让宫匠做成了张暖玉床,你最怕冷,夜里有这暖玉床再好不过了。」
她看他近乎炫耀讨好地拉着自己看这一大箱一大箱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却听得头更痛了。
「皇上这是想让臣妾成为宫中众矢之的吗?」她努力狠一狠心,面无表情地问。
严延所有的喜悦刹那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俊美脸庞上的苍白和黯然失落。
她小手下意识紧握成拳,心脏也像被什么紧紧掐拧住了,又酸涩又愧疚,可再愧她也不后悔自己出口伤人,泼了他这么大的一盆冷水。
曾经她误以为温柔与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呵护就是男女之情、夫妻之爱,可后来她才知道,不怕情深留不住,只怕一相情愿错付真心表错了情。
她视他为夫,他却视她如亲长……
那些千般好万般好,都是手足家人恩义,可偏偏她傻,她贪心,把自己置身在一个最可悲的位置。
「朕这次会护好你。」他低声开口,苦涩中却透着金玉般的坚决。「朕是天子,是这帝国的主人,朕绝不再让心爱的人遮遮掩掩饱受委屈退让了!否则朕当这个皇帝还有什么意——」
「皇上慎言!」她心一震,猛然打断他的话,不想听也不愿信,面色越发难看。「臣妾说过了,我是安鱼,不是——不是先皇后娘娘,臣妾福薄,万万当不起!」
况且,昔日的皇后薄萸娘也从不曾是他「心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