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让巧心梳发时,狄雪鸳还是止不住笑意,虽然昨夜上官震宇只待了一会儿便走了,但那个吻、那个拥抱带来的热度,久久萦绕不去。
巧心把一切看在眼里,只是心思单纯的她哪里知道美人这是怎么了,一下子说她不喜欢皇上,一下子又因为回味皇上给她的吻而失神傻笑,莫非美人真如玲珑说的,是在骗楚昭容?
她知道美人若要争、要夺,肯定有这个心机,她身为人家的心腹丫鬟,自然不会批判主子的作为,相反的,她一直认为美人既然入了宫,就得在后宫争出头,要不然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但是真见到美人用计去争去夺,她颇为意外就是了。
楚淳嫣送皇上去早朝后,就让人用轿辇给送回了浴馨轩。
不可否认,昨夜她被安置在龙床上,掩身的锦被被拉下来,看见皇上的龙颜后,她确实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她还以为自己被送错了地方。
直到看到他扬手让太监退下,又听到他问道——
“其他女子见了朕,无不撒娇献媚,再不然也是娇羞垂眼,怎么只有你睁着这么大一双眼睛看着朕?”
她这才知道,原来眼前人真的是皇上。
那么……之前见了狄雪鸳的人是谁?她几乎要脱口而出,说有人假冒皇上的身分,但话到了嘴边,她猛然想起狄雪鸳请托她的事,她又硬生生给吞了回去。
原本她以为是皇上的那个人,生得白净斯文,和她心中的皇上形象有所差异,让她多少有些失望,眼前之人,才是她心中皇上的样子,虽然容貌不比那人俊俏,但坐在床沿的他,有着厚实的肩背,健壮的身形十足的威严,这样才像肩上扛起一片江山的人。
“臣妾……被皇上严肃的样子吓着了。”
皇帝端正的五官这才露出了笑容,看着她缓缓坐起身子,怯生生的把手搭上了他的肩,想为他更衣,这才搂着她滚上了龙床。
在那之后,楚淳嫣根本就没机会再去想有人假冒皇上的事了。
如今她回了浴馨轩,担心狄雪鸳要是被骗了可不好,便急着先往东配殿走去。
狄雪鸳不爱女红倒爱丹青,只是如今画案上虽摊着画纸,一旁也备好丹砂及青膜,但她却是捧着自己的手腕看着手钏发呆。
巧心守在一旁,没有吵她。
楚淳嫣走进东配殿,宫人们立刻下跪行礼,她只是说了句“起来吧”,就匆匆走到狄雪鸳身边,拉着她到一旁坐下,还把一干宫人全遣到前殿去守着。
“雪鸳,那日见你的那人……”
狄雪鸳抬起手,用食指压住了楚淳嫣的双唇,她看了看四下,确定没人会听见后,才接着道:“嫣姐姐,你什么都别管。”
“莫非你知道?”
“不,雪鸳什么也不知道,嫣姐姐你也是,知道了的后果,你我都承担不起。”
楚淳嫣虽然担心,却也明白狄雪鸳说的没错,如果她们都知道那男人假冒皇上却不说,那是欺君,而且狄雪鸳虽然是被骗的,也难保不会被以失德的罪名逐出宫去,装作不知才能明哲保身。
“既然我已入了宫,上回说要拜托嫣姐姐母家的事,就真的得拜托你了。”
“你说吧。”
狄雪鸳没先说她有何计划,倒是先问道:“嫣姐姐可知司天少监王大人?”
司天监,是朝中观察星象、推算历法的官员,其下设有副手司天少监一名。
“自然,他是你我父亲的旧识。”
“雪鸳此计需要他的帮忙,只是雪鸳在宫中身分低微,什么消息都送不出宫。”
“知道了,我会让人送消息出宫,有什么事要请他帮忙的,我会让父亲出面。”
狄雪鸳慎重地托起楚淳嫣的手,恳求道:“嫣姐姐,我能不能出宫,就看这计能不能行了。”
“你啊!就不怕出了宫,再也寻不到好人家了?”
狄雪鸳摇摇头,她的心就是不属于皇上,说她自小被父兄疼刁了性子也罢,她决计不留在后宫消磨一生。“雪鸳宁可寻不到什么好人家,也不想服侍不爱的男人,更何况这后宫的争宠,雪鸳应付不了。”
她哪里真是应付不了,是不想为不爱的男人花费心思罢了,楚淳嫣没再劝她,只希望自己真能帮得了她。
当日午后,楚淳嫣藉着把皇上给她的赏赐也赏一些给母家的名义,偷偷夹带了一封信回去给父亲,信中所写的正是狄雪鸳请求协助之事。
今天是六月十三,是本朝第一位皇帝登基的日子,依照往例,必须到尚城郊外的宝岩寺祭祀太祖皇帝,但今年新帝登基时已前往祭拜过一次,为免劳师动众,改为只在太庙祭祀。
过往因为尚城路途稍远,皇帝至多带着一、两名皇子前往,如今既然在太庙,自然就扩大了祭祀的规模,除了皇帝、太后以及所有皇子,目前人在京中的王爷、后宫嫔位以上的妃嫔,也必须前往祭祀。
而这一天也是狄雪鸳的生辰。
过往父兄都会为她庆祝生辰,虽然家中不甚宽裕,但总会送她些精巧的小玩意儿,今年当然也不例外,送进宫的贺礼是一只色泽尚可的玉锁片,附上父亲的家书一封。
玉锁片是送给婴儿的满月礼,送玉锁片原意是长命锁,在于祈求孩子长命百岁,狄雪鸳不是孩子了,但她知道父亲送她玉锁片的意义,是希望她能够明哲保身,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安保一生。
自家的主子不得圣宠,奴才们也不怎么把这个主子放在眼里,但是碍于太后还挺喜欢狄美人的,他们也不敢不应付应付,然而看到狄美人的母家人竟送来这般寒酸的贺礼,众人还是忍不住掩嘴偷笑,不过幸好他们还知道自己的本分,所以当巧心要求一些花俏的点心为自家主子贺生辰时,他们仍乖乖的去张罗出来。
狄雪鸳知道自己的处境,也懂得利用太后对她的疼惜,她每日早晨会去向太后请安,为太后捶捶背、捏捏腿,服侍太后喝下补身的汤药后才会离开。
太后本来觉得她太大而化之,让她入宫只是为了帮衬楚淳嫣,但几次相处下来,倒觉得她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
只是心思细腻却无用武之地,不管她劝了再多次,皇帝还是不肯召幸她。
看着满桌子的花俏点心,狄雪鸳入宫以来第一次显得如此脆弱,一双眼含着泪,虽然倔强得不让眼泪掉下来,但巧心也看得出来主子是想家了。
“美人,这些都是你爱吃的点心,吃一点吧。”
每一年生辰,父兄除了帮她庆祝,还会完成她的一个心愿,狄雪鸳想起七年前,当时才十岁的她,要求想去郊外奔马。
尽管父兄都觉得危险,但因为答应了她,最后还是带着她去了。
她虽是姑娘家,但幼时父兄便教过她骑术,只是说会骑马,也只不过是让马匹徐行而已,从来禁止她奔驰,可如今她许了愿,他们只得挑一匹个性温顺,就算奔跑也不至于失控的马儿,并左右护着她,陪着她跑了一段,那是她最开心的一次生辰……
一名小太监求见,打断了狄雪鸳的思绪,对方送来了一个小礼物,说她拆开后便知道是谁送的了,还要她别耽搁,务必在太庙祭祀之前解开。
狄雪鸳遣走了那名小太监,把玩着所谓的礼物,是截小竹管,说是竹管也不是一般的竹管,上头有些卡榫,看来是有机关的,莫非是要她解开这个机关,才能看见里头藏了什么?她没有因此而皱起眉头,反而开心地露出笑容。
巧心正在想是谁能让美人收到一个带着机关的小竹管还能笑得这么开心,很快地,她便想起了总是偷偷来见美人的皇上。,难怪前几日皇上偷偷让德公公来找她问了她一大堆问题,在知道今日是美人的生辰后,像知道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一般高兴,看来是有了让她开心的方法了。
不过当时德公公说了,皇上要她保密,所以她也一直没跟美人说起这事。
聪慧的狄雪鸳几番拨弄,就解开了机关,竹管弹开后,空心的竹管里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上头写了几个字——赏萃亭一会。
宫中东隅有一座东华宫,听说是先帝宠妃的居处,只是在那名妃嫔过世后就不再有人入住,渐渐就成了现在这副破败凋零的模样,从此鲜有人烟,赏萃亭则是宫殿前方花园里的凉亭。
狄雪鸳一看见字条所书,立刻起身来到铜镜前,好好看了自己一番,才领着巧心前往。
只是她去得太急,没发现一个面生的太监送了一套新服来给楚淳嫣,说是让楚淳嫣穿着去祭祀的,而那衣裳的颜色,竟是会冲撞了皇上禁忌的青色。
上官震宇知道皇兄不喜欢狄雪鸳才敢放胆勾引她,但他不知道随着一次次的相见,他真的越发忘不了她。
他虽不是真的风流种,但王府里多名娇美侍妾,他自然也没浪费,由于那些女子的出身,也总能让他快活,只是如今,每到夜里,他再也无法对任何一名女人提起兴致,就连午夜梦回时,也总是梦见与狄雪鸳月下谈心。
虽然他是听皇兄的命令才去讨好狄雪鸳,但他对她的好,都是出于真心,而且他仍在努力想法子让皇兄把狄雪鸳赐给他。
上官震宇没有食言,每回见狄雪鸳总会送她一个小东西,因为他喜欢看见她收到礼物时开心的笑容,他不像皇上出手的赏赐总是阔绰,也不想送些寻常之物,因此每次送她礼物时总是煞费苦心,于是这才找了帮手,问巧心她都喜欢些什么。
而今日他特地约了狄雪鸳碰面,是因为六月十三不仅是太祖皇帝登基的日子,也是太祖皇后册封的日子,太祖皇帝及皇后感情极好,蔚为佳话,所以民间流传一个习俗,只要在这一天送心爱女子一订情信物,两人的感情便可长长久久。
狄雪鸳来到赏萃亭前的花园时,意外发现原来开了满园的合欢树已不在,如今竟全换上了白兰!
这些白兰树树高三丈,要移植过来并非易事,然而白兰并不特别,特别的是,白兰花是她最爱的花。
这满园的白兰,是为了她吗?她看着眼前的景色,久久不能自已。
狄雪鸳留巧心在花园外,独自走了进去,白兰花浓郁的香气染身,身后踩着落叶破声而来的人,伸长手臂摘下了一朵,别在她的发上,像支花簪一般。
“喜欢吗?”
“喜欢!只是这里原先并没有白兰的,不是吗?”
上官震宇从后方抱着狄雪鸳,与她一同站在树下,许久许久之前,他也曾见过这样的画面。
那是父皇搂着母亲,站在母亲最爱的白兰之下,共赏白兰花的画面,虽然父皇能给母亲的位分不高,其余的却从来不曾亏待过她,就好比她爱白兰,父皇就为她植了白兰园。
母亲去世后,父皇封了他亲王之位,等同于告诉他已丧失成为储君的可能,对于没能继承大统,他没有丝毫不满,但对于父皇因为触景伤情,要将一园的白兰全毁了,他则无法不怨怼父亲的无情,难道父皇就不管“那件事”有多可疑?不管母亲因此抑郁而终,还要无情地毁了那园白兰?
于是,他辞谢了亲王的封号,只求父皇将一园的白兰赐给他,许是父皇终是心软了,除了白兰,也答应留下东华宫,永不让其他妃嫔入住。
正因为如此,无人居住的东华宫才会年久失修,破败至此,唯有他命人悉心照料的那一园白兰,开得美丽。
今日移株过来的,只不过是白兰园里的一小隅而已。
“宫中自然是有的,这些白兰是有故事的,是一个男子为了他深爱的女子所栽植,总有一天,我也会为你建造一座庭园,里头植满了白兰。”
“不需一座庭园,这样臣妾就很高兴了。”
“这样就高兴了?那等看了我将送你的礼物,你岂不欣喜若狂?”
“臣妾一直有个疑问,皇上您到底喜欢臣妾什么?”
这的确是狄雪鸳的疑惑,上官震宇除了没有王妃,侧室、妾室、侍妾众多,如今却愿意这般讨好她,为了什么?
午后白兰树遮了荫,吹刮过来的和风竟也能感到凉意,上官震宇怕狄雪鸳着凉,收拢了怀抱。
“我也不明白,一列的秀女站在那里,明明你不是最美的那一个,也不是最端庄的那一个,更不是最懂礼仪的那一个,但我的视线就是盯着你,移不开。”
果然选秀时不是只有太后在吧!狄雪鸳就知道她在选秀时的表现不是白做的。
“原来皇上也在他处看着啊!”
“是,我们在偏殿呢!”
“我们?”她的语气带着疑问,但是背对着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疑惑。
倒是上官震宇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只好又道:“我与五弟在偏殿里看着。”
“五爷也在?皇上与五爷果然情谊深厚,竟然连选秀都让五爷一同看着。”
“你听过五弟的事?”
“自然是听过,五爷让皇上您亲封并肩王,是皇上登基的大功臣,据说五爷带兵神勇、骁勇善战,有多少女子倾慕五爷风采呢!”
“喔?你也喜欢他?”
狄雪鸳不说话,是因为这句话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喜欢上官震宇吗?曾经是的,只是后来听说他做了那些荒唐事,真真觉得自己所爱非人,可如今他这么问她,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直接回答不喜欢,好似说了心会有多痛一般……
“臣妾要好好思考这句话该怎么回答,才不会让皇上生气。”
“你啊!何来这百转千回的心思,就一句单纯的问话而已。”
上官震宇的个性并不多疑,但皇兄的个性怕是让后宫的妃嫔们个个都如履薄冰吧,自然不敢随意回答,一个回答不好,可能就此失宠了。
他拿出一只长盒,递上前。“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生气了还会送你这个吗?”
“皇上,这是什么?”狄雪鸳接了过来,不解地抬头看着他。
“这些白兰是你的生辰贺礼,然而这只长盒……别有用意。”
她打开盒盖,是一支白兰花簪。“这是……”
“这白兰花簪是我父皇送给我母妃的,母妃临终前把这支花簪交给我,要我再传给我的妻子。”
“您的……妻子?!”
“这是订情信物,是我对你许下的承诺。”
狄雪鸳怎会不知道今天这个日子送订情信物的含意,她连忙盖上盒盖,将长盒塞回了他的手中,这才退开身子,不敢望向他。
不过是作戏,没有必要做得这么足吧,只是一时风流,也无须把母亲的遗物送给她,她再怎么自欺,还是发现了他的情意,他对她是真心的,而她……只是在利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