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绮情街,他找了个放餐包的小竹篮,在上面铺了层厚厚的棉布,打开床头灯,将竹篮里的蛋放在温暖黄光之下。
他时时刻刻盯着那颗蛋,除了洗澡、上厕所,目光几乎没有一刻离开过它,连吃饭都端到它面前来吃,睡觉也面向它,时时保持着高度警觉,就怕错过了它破蛋的那一刻。
他每天都对着蛋说话,聊聊一天发生的琐事、报他的菜单。「今天那家回转寿司开幕了,开幕前三天打五折,我先去试吃了一下,味道还不错,想吃就快点出来。」
之前那家店从还在装修时,每次经过她都会多看一眼,她没有去过那种店,觉得很稀奇。收到开幕传单那天,她问他可不可以去吃?
他说好。
对了,还有顾妍芝。
在那之后,有打过电话给他,询问苏绣的状况,问有没有什么是她能做的?
他只能回答一切都好。因为现在除了等,他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不过她老公包了很大一包谢礼。」他本来没有要收,毕竟人家还在治丧期间,他没包奠仪就很过分了,怎还能收他们的钱。
可是后来转念一想,这是苏绣的卖命钱耶,他得留下来给她买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把她养回白白胖胖的,不然怎么对得起她。
说完,指尖轻抚蛋身,叹息低喃: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出来?
那天晚上,他睡得不沉,夜里听见一阵细碎的「喀喀」声,警觉地睁开眼,往一旁的床头望去。
纸盒里的蛋,由里到外发出阵阵晕黄光芒,蛋身开始产生裂纹,那「喀喀」声就是由这里传出来的。
「不急、不急,你慢慢来,我在这里陪着你。」他睁大了眼,屏住呼吸,觉得自己就像在产房外等待老婆生产的傻爸爸,紧张得恨不得能替她使劲,又不敢催促,还得连声安抚。
蛋身的裂痕渐大,然后就停住,没动静了。
咦?怎么不动了?
她好像使力过猛,停下来喘几口气,过了约莫三十秒,一鼓作气——「喀」地一声,破壳而出。
他瞬间展颜,笑开了脸。
碎壳内,一只幼小的雏鸟,睁着眼朝他「啾啾」叫了两声,就没劲了。
「宝贝,你好棒。」双掌捧起它,在它头顶亲了一记,小雏鸟于是偎在他掌上,疲倦地闭上眼睡着了。
他爱怜万般,指腹轻轻抚顺她湿湿软软的幼毛。
这么小一只,幼毛稀稀落落的,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与十来天前那只神气灵动、风华绝代的凤凰神鸟相差何止千里,她怕是还没养好,便迫不及待出来。
你根本就是听到回转寿司才等不及的吧?
他无声地低喃笑叹。
不过无论如何,回来就好。
又养了几天,小幼鸟看起来健壮些,他便带出去遛遛鸟,晒晒太阳。
邻居们初始看到,一时状况外,纷纷问他——
「你改养鸡啦?」
「哪里抓来的鸡仔?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宰了还没几两肉。」
「呃——你这只鸡,长得挺『特别』的。」临江比较善良,不好意思嫌人家的宠物丑,只好婉转用「特别」来形容。
孙旖旎听到,差点没笑崩了,落阱下石地说:「哈哈哈,我现在总算知道,什么叫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小鸟仔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姿态淡定傲然地栖卧在他掌间,充耳不闻。
对,这就是他们家骄傲的小宠物。天大的事都不看在眼里,浴火自焚,她都可以淡淡说一句:「不难。」
即便落难时,旁人不明白,可她骨子里知道自己是什么,她是那个美丽高傲的王,永远保有睥睨百鸟的王者之风。
不过这副营养不良的瘦弱模样,确实也让饲主很担心就是了。
想让它长好一点,多补充营养,可它现在小鸡啄米的食量,助益不大,他想了想,就带它去了那间心心念念已久的回转寿司店,看能不能诱惑它多吃些。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有一点小心虚,这种店都有规定禁止携带宠物入内,他是把它藏在包包里偷渡进去的。
虽然干了亏心事,但是看它吃到喜欢的东西,开心地眯起眼睛的样子,吃到小肚子都鼓起来,让他觉得做什么事都值得了。
又过一阵子,小鸟仔模样长开了,羽翼渐丰,开始有了一点昔日的轮廓,于是邻居们的疑惑变成:「它到底是鸡还是鸟呀?」
它会飞了,一开始是偶尔飞到院前的梧桐树上栖息,后来会飞出去外面玩一会再回家。
一天早上睁开眼醒来,发现另一侧鸟窝的爱宠不见了,而怀中多了个约莫人类三、四岁大的小女娃。
她终于可以化形了。
模样跟他想像中的小苏绣一样,就是个明眸皓齿、粉雕玉琢的东方娃娃,是那种走在路上谁都会夸一句「好可爱」的粉嫩女娃。
虽然缩水了好几号,可那双明亮有神的大眼睛一点稚气也无,除了刚醒来时,揉揉眼又想往他怀里栽的赖床模样有几分憨气之外,其余时候,她还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姊苏小九。
确认了这一点后,他毫不犹豫做了一直以来反覆思考许多遍、等她回来时必做的一系列动作——
第一,拎起她。
第二,放到腿上。
第三,把手抬高做好预备动作。
不曾有过被体罚经验的无知小孩,趴在他腿上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回望他。
他面带微笑问:「我有没有说过,不可以玩火?」
她想了一下,想起这条家规,小小声回答:「有。」
第四——没有第四了。
她那一副「我不乖」、「我好像做错事了」的自觉模样,他一秒就手软心也软,打不下去了。
于是又把她抱起来,搂回怀里轻拍。「下不为例,知道吗?」
「知道。」完全没有危机意识的苏绣,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小屁屁在危险边缘绕了一圈,趴在他肩上打了个小呵欠,开始想早餐菜单。
只威严了不到三十秒的饲主,在第三十一秒时就被病到没药救的宠娃癖征服,乖乖去替这个家里真正的老大洗手做羹汤。
洗好锅子,准备开炉火煎培根,还不到他腰腹高的苏绣,眼巴巴站在炉子旁边等。
顾庸之看着炉心的火苗,想起了那一日。不管再过多久,回想起那一幕,心还是会一抽一悸地颤动,忘记呼吸。
他后来才领会,原来这种感觉,就叫恐惧。
说真的,他这辈子恐惧的时候,真的不太多,就算是死去的那一刻、或来到绮情街后遭遇一堆光怪陆离的事,他最多就是惊与吓,还不到真正的恐惧。也许是因为,一直以来他都在失去,从出生就一直在失去,也习惯了失去,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还能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那一刻,他真的怕了。
甚至在之后的无数个夜里,他都不敢去想,那反覆翻腾、压抑在深层的颤动情绪是什么。
是恐惧,他害怕去面对,任何一个失去她的可能。
他多怕,她回不来。
明知道机率微乎其微,但因为太在乎,任何一丝丝失去她的可能性,都会让他恐惧,他甚至不敢去想,在烈火之中将生命燃尽时的她,在想什么?
他还记得,她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很漂亮,你要注意看。
他也知道,她自焚前的最后一记眼神,是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看我。看着我,如何为你燃烧最美丽的光华,舞一曲生命之歌。
思及此,汹涌如潮的柔软情绪将他淹没,他低头,轻声问了迟来的那句话:「疼吗?」
她摇头,容色淡定。「不疼。」
「真的?」那是烈焰焚烧啊,就算是不死之身,难道真的一点都不会痛?
被他盯了好一会,她才用鼻音轻轻哼了声:「一点点。」
「才一点点?」
「……」
她紧闭双唇,含糊哼应几声带过,听不清楚内容,他也就放过她高傲的自尊,不问了,改说道:「下次不要再因为我说一句想救谁,就笨笨地把自己给烧掉。救不了的人,大不了我们就不救了,不然照你这样烧,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很多。」一般情况下,她是不会死的,除非她自己想死。
「很多也不行!」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最想保护的人是谁?
「好。」她停了一下,提醒他:「培根焦掉了。」
「……你就知道吃!」
那天早餐,苏绣第一次吃到烧焦口味的培根,奇怪的是,她依然觉得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