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乃当今第一英雄。
他八岁就跟着先帝上战场,打下第一场胜仗,而后先帝驾崩,新帝即位,又以十岁之龄大破东凉军二十万兵马,以寡敌众将敌方首领斩杀马前,敌军无一生还尽付黄土。
此后的八年他四处征战,极少待在京城,偶尔的休战也仅仅待上三、五个月,很少超过半年,形同虚设的秦王府恍如一座空城,偌大的府邸里少有人走动,静得出奇。
年少的秦王乃太后所出,他与当今皇上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两人之间相差二十五岁,皇上的长子都比秦王年长了七岁,皇长子第三个儿子都出生了,而秦王至今未娶。
话说太后并非先帝元配,皇上亦非嫡出的太子,只是在皇位的争夺中侥幸胜出而已,而落败的太子被绞杀在光明殿上,皇后随后上吊自缢。
新帝即位,封自个儿的母妃为皇太后,并荣耀太后的娘家平昌侯府,封为卫国公,赐铁券金书,享皇室俸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卫国公府便成了大明朝第一世家,只要太后还活着,它便圣恩不绝。
董氏便是出自卫国公府,老卫国公生有七子六女,太后是长房嫡女,她嫁给皇子时才芳龄十五,而董氏是七房嫡出么女,她出生时太后已入宫多年,是为四妃之首的德妃。
董氏和太后差了快三十岁,却是货真价实的堂姊妹,未生公主的太后一向将小堂妹当女儿来疼,屡屡召入宫中作伴,成平城还是世子时本有个论及婚嫁的青梅竹马表妹,可董氏瞧上他了,太后便下旨赐婚,硬是棒打鸳鸯地成全自个儿堂妹,拆散一对有情人。
成平城在娶了董氏后,纳了崔姨娘为妾那会儿,尽管董氏哭闹过,并让太后出面休了崔姨娘,但铁了心的成平城言明此乃家事,连皇上都广纳后宫,为臣者纳个妾实属寻常,请太后勿插手臣子后院。
太后被气着了,也就懒得再管,只要董氏赶快生下嫡子巩固地位,其他女子再多来几个也越不过她。其实她说不管也小小的管了一下,喝令嫡子未出,侍妾不得有孕,三年内须以避子汤服之。
所以成清宁小她大哥哥三岁,因为太后不准崔姨娘生,一到三年后解禁,崔姨娘立即有孕了。
“你对哀家挑的人不满意?”已见老态的太后眼袋下垂,下巴多了一层肉,略有福态。
“儿臣并无想法,只是北夷未灭,不想太早议定婚姻之事。”国不稳何以为家,大丈夫当以国为先。
“月湖,你年纪不小了,哀家在你这岁数都有两个儿子了。”一个夭折,一个是当今圣上。
“母后是为父皇开枝散叶自是另当别论,而皇兄已有十三名皇子、七名公主,我皇家血脉充盈,无须儿臣锦上添花,让母后多生华发。”他长年不在京城,娶妻何用。
“这是什么话,皇上是皇上,你是你,哀家宁可多生几根白发也要看你娶妻生子,时时为儿孙操心着,哀家乐意。”她都不年轻了,一头乌丝转眼染霜,唯一放不下心这四十高龄才产下的幼子,她真的把他疼入心坎里了。
“母后,这不是拖累人吗?儿臣几乎以边关为家,京里有哪户人家的贵女肯跟着我到苦寒的北地吃苦受累,成了亲又分隔两地算什么夫妻,有妻子等于无妻。”
他何苦辛辛苦苦在前线浴血奋战,过着餐风露宿的日子,却把用命拼来的赏赐留给不愿与他共患难,名为妻子的女子去享用,她用他的血呼奴喝婢,大肆挥霍,占着亲王妃的名头享尽高高在上的荣华富贵。
不知民间疾苦的蠹虫他不想养,无法体会边关百姓艰难的千金小姐更让他瞧不上眼,吃不了苦又想享福,天底下哪有两好的事情。
所以说他不是不娶,只是尚未找到与他心意相通之人。
“全是借口!用来敷衍哀家,战场上刀剑无眼,哀家只想你留个后有那么难吗?万一……你也好有个摔盆的人,不会后继无人。”她的用心良苦他可知晓,有个牵绊他才不会无畏地往前冲,总要顾念京中的妻小。
“母后在诅咒儿臣早死吗?”为了逼他成亲,连万一这种话都说出口了,她到底有多喜爱她的小堂妹。
太后惊得双目一睁,差点把手边的茶盅砸向皇儿。“胡说什么,哀家巴不得你留在京城不要走,当你的富贵王爷,像个纨裤般遛鸟逗狗,可你肯听哀家的话吗?明明已贵为亲王还亲上战场打打杀杀,让哀家发愁你还回不回得来。”
每回他只要一领兵征战,她就心惊胆跳的坐立不安,镇日佛珠不离身的为他祈福,求菩萨保佑他平安归来。儿女是做娘的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岂有不心疼之理,她日日夜夜担心害怕,不求他建功立业、大败四夷,只愿有生之年儿孙绕膝,两个儿子都子孙满堂,兄弟齐心护佑大明朝。
可他呢,只喜欢行军布阵,一出京去就像丢了,大半年没消息。生个儿子十八年,他待在她身边的日子是屈指可数,身为当朝最有权势的女人,她两个儿子都和她不亲。
皇甫桓眉一挑,似笑非笑的扬唇,“母后尽管放心,若儿臣哪天被砍得面目全非,双腿俱残,儿臣爬也会爬回来见您。”
谁也不知道今日的一句戏言竟一语成谶,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也让他明白了何谓天子之威。
“你……你就不能安安哀家这做娘的心吗?哀家……哀家……”太后眼眶一红,泣不成声。她是真的心疼小儿子,不想他无后送终。
看到太后哭了,在战场厮杀无数回的皇甫桓无奈的一叹,“就随母后吧!看你瞧上了哪一家千金,开春前先定下,等儿臣平定北夷后再回京下聘,由钦天监选定日子迎娶。”
娶就娶吧!大不了扔在京城任其自生自灭,他一人返回边关,若遇着喜欢的女子再在那边安家。
还未娶妻的秦王已打算阳奉阴违,将还不知是哪号人物的秦王妃当摆设,若是看得顺眼就给她一个孩子,反之碰也不碰一下,让她到死都是一个完璧王妃。
亲事一定,太后也就安心了,隔日亲下懿旨,赐婚秦王与宁平侯嫡女,缔结婚约,择期完婚。
“恭喜呀!大小姐,您就要是秦王妃了。”人精的嬷嬷们齐声恭贺,盼着能跟着大小姐陪嫁到秦王府。王府的管事嬷嬷与侯府的自是不同,大大的提升了身分,到了外头也威风多了,谁见了不低头三分?
“大小姐,您以后是秦王妃了,王妃的架子得端起来,不能叫人小看了。”丫头海棠打趣的取笑主子。本朝第一王妃呀!除了太后和皇后外,有谁比大小姐更尊荣?
听着亲近大丫鬟的调侃,过了年就十三岁的成清仪粉脸微红,羞得头都抬不起来。“不许笑话我,那是太后的恩宠,我们要感恩在心,不能嬉闹于口,那是对皇家的大不敬。”
“是,王妃娘娘,奴婢们谨记在心。”另一名大丫鬟水兰故作恭敬的屈身一福,行的是宫礼。
“你……你们别闹我,我害臊了行不行?别说了……”暗自欢喜的成清仪眉带喜色,眼底含笑。
全京城的姑娘,除了认清本分、对感情迟钝的成清宁外,相信没有一个人不希望嫁给容貌俊美的秦王为妻,成为秦王妃,与秦王和和美美的过日子,诞下麟儿,享尽一生荣华。
所以太后的懿旨一下,宁平侯的嫡女就成了全城女子羡慕嫉妒的对象,她们巴望着和她交换身分,只求英伟俊朗的秦王能回头看她们一眼。
但是唯有她,宁平侯府唯一的嫡女成清仪,只有她有资格站在当今英雄秦王身旁,为他妻室,入主秦王府。这岂不令她既欣喜又满是恋慕,秦王是她生平所见最卓尔不群的男子,今生能嫁他为妻是她最大的福分,她定做个好王妃,相夫教子,辅佐王爷打理王府内宅,使夫婿无后顾之忧的为朝廷尽力。
“去去去,这些老货、小贱婢们,别烦你们大小姐,都下去了。”太后果然还是看重娘家人。
“是的,夫人。”
满脸笑的嬷嬷、丫头们全福身退下,离开时还笑得脸上打花褶子,心里的高兴都表现出来了。
“娘……”
眉开眼笑的董氏轻拍女儿的手,眼中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喜悦。“你这亲事一定下,娘的心也跟着安了,早些年就跟太后通了气,那时你还小,迟迟不能决定。”
“这桩婚事是娘为女儿求来的?”微微一讶的成清仪很快地染上羞色,脸颜绯红,如霞色上腮。
她笑笑一叹气,“说是堂姊妹,但太后真把娘亲当女儿来疼宠,除了不能给我公主封号,她待我是真心地疼爱。”
“娘,我会孝顺太后娘娘的,把她当成您一样的恭敬有礼。”成了秦王妃,太后也等于是她另一个娘。
“嗯,要孝、要顺着她,太后虽然是后宫第一人,可她的一生全给了那吃人的牢宠,明明再无人比她地位更崇高了却深宫寂寞,你若有空就多去陪陪她。”太后是她最大的依靠,以后也会是女儿的。
“我知道了,娘,太后娘娘也需要人陪。”那是她的婆婆,理应尽孝,为人儿媳,不可怠忽。
不介意早日出阁的成清仪已在盘算婚后的生活,她要尽快怀上孩子,好讨太后欢心,并在秦王府布置她的绣阁和琴房,种她喜欢的牡丹花,辟池养鲤种荷,与王爷鹣鲽情深的赏荷泛舟,一边看着荷叶下的锦鲤,一边喁喁细语。
多美好的日子呀!叫人无不期盼这一天早日到来,她会是别人眼里最尊荣的女人,享着王爷的疼爱和王妃殊荣。
“你懂事就好,嫁入皇家不比一般权贵,你要凡事谨言慎行,不可言行轻佻,要恪守妇道,以夫为天……”一想到女儿即将离开身边,董氏的话不自觉就多了,人还未离家就先多了惆怅,越说声音越低,语气也越见难过,好像女儿一嫁了人就不是自家的,以后也不会再见一样。
“娘,秦王来了,你快出去迎客……”人一急,嗓门就大,火烧屁股似的成弘文急匆匆的大喊。
“什么,秦王来了?!”那真要出去迎一迎。
“娘,那我……”要不要也去迎迎?
羞答答的成清仪面红耳赤,小女儿娇态的扯扯娘亲衣袖。
“已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妻不能碰面,那对你们以后的婚姻不好。”董氏不让女儿见人,怕不吉利。
“我偷偷看一眼也行……”她好想看看人称“玉面罗刹”的战国将军,她俊美无俦的未婚夫。
“不行,你给我乖乖待在屋里。”怕她真去偷看,董氏唤来海棠和水兰看好人,不许越房门一步。两丫头不明所以的面面相觑,但也不敢不听夫人的话,把守着门口不让大小姐出门。
“秦王在哪里?”一看到小儿子,董氏连忙迎上去。
“我看见他朝园子走过去,刚要去追就不见人影了……”秦王走得太快,虎虎有风,步伐一步是他的两步。
“赶紧去追呀!不能有失待客之道。”怎么不早点来喊她?若是得罪了贵客真吃罪不起。
“是,娘小心走呀!别踩滑了……”哗!娘的身手真俐落,一下子就从他面前穿过。
董氏和儿子正要往花园走去,谁知不巧就和刚走开的秦王错过,他原本要走回正厅,稍坐一会儿便回府,无意间发现一棵腊梅无风动了起来,他一时好奇地走过去。
正值寒冬,昨晚下了一场大雪,铺得地面一片银白色,连所见景物都是白茫茫,雪白无垢。
蓦地,雪地中出现两只兔子,见了人不跑也不躲地待在梅树下,有几分呆傻可爱的仰头看天……不,是看树上的……人。
黑眸倏地一眯,皇甫桓悄然捏起一颗雪球,朝上头偷摘花的人儿一扔,正中其后脑杓。
“啊!哪个不长眼的混蛋扔我……”好冷好冷,快冻僵了。
“你敢叫本……我混蛋?”活得不耐烦了。
枝桠间的小贼忽地一回头,露出一张粉嫩细致的小脸,皇甫桓一瞧见偷花小贼的容貌,当下把本王改成我。
“啊——好看的大哥哥,啊——接住我……”前一声“啊”是惊喜,后一声“啊”是惊恐,因为她脚滑摔下树。
“你爬树?”一个箭步上前,皇甫桓怀中多了个粉妆玉琢的小美人儿。
连“呃”了三声的成清宁直接干笑,“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有爱美的心嘛!”
其实她是趁没人注意时偷采些腊梅,她要做有梅花香气的精油,熏香用,将她的衣物染上淡雅的梅花香。
“值得你摔断颈子吗?”不知死活。
“我常爬……”一见他冷眸一横,她识时务的玉颈一缩。“我是说我踩得很稳,要不是你偷袭我,我怎会大意失荆州,一脚踩空呢?全是你害我的,你要赔我。”
“又要赔?”他挑起眉。
成清宁一脸狡黠地指着梅树。“我本来采了半筐的梅花花瓣,被你吓掉了,你摘半筐还我,我不算你利息。”
他看了看所谓的箩筐,不过是七寸高的小背筐。“你偷花,我不助纣为虐。”
“我不……不是偷花,反正它早晚会掉光光,何不成全爱花人,我是怜惜它们,想给它们更好的去处。”牺牲小小的花瓣炼出精华,形不在了但灵魂仍在,一缕飘香在人间。
“吃花?”
她一噎,差点哭给他看。“裹上面糊下油锅炸的确能吃……啊!瞧我在说什么,居然要吃花……”
她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想着府里的人若知道她偷摘花,肯定会狠狠地喝斥她一番,罚她抄《女诫》、禁足,过年还没有压岁钱可拿,她会少发一笔横财。
“十七皇……”叔……呃,为什么瞪他,他说错了什么?当陪客的九皇子皇甫寻一摸鼻头,改口喊十七爷。
“她是谁?”
“这也是我想问她的问题。”她怎会出现宁平侯府?
先帝生有二十一子,除却早夭没养活的皇子,养到成年的有十一位,但大多折在皇位夺嫡上,活下来的只有远远避开的鲁王皇甫端和齐王皇甫徒,以及排行十七的秦王。
“问我?”成清宁眨了眨眼,显得很无辜。
“你是谁,为什么来宁平侯府?”这小鬼灵精太狡猾了,既聪慧又擅于隐藏。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她,相隔数月再相见,皇甫桓十分意外居然还记得她的容颜,像是枝头寒梅乍然开放,在他心间留存很久很久。
“我?”成清宁眨了一下水汪汪大眼,笑得宛如最无害的小兔子。“我是三房的小表妹苏眉,我姨母接我来过年。”
三夫人姓管,嫡亲妹子嫁给江南世家苏家,对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