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把她搬到这里?」
狴犴的口气勉强算平静,没有高扬,没有咆哮,像问着「今日菜色,由四道变五道?」般,云淡,风轻。
只有瞄向贝床之上,昏昏沉睡的女子时,一双剑眉才稍稍蹙紧。
他的床,躺了那只凤族丫头。
昏睡中的女人,没有半丝美感,尤其她一脸痛苦,连失去意识还是眉脸苦皱。
扶人进房的鱼婢们,几人忙着为她脱鞋宽衣,由其中一位代表,恭恭敬敬回道:「龙主吩咐,说是让七龙子与她多些相处机会,有助于发现她是否心口合一。」
「即便如此,也不用将她留在我房里。」从他嗓音中,总算听见些微不快。
「龙主说,若摆在七龙子看不见的地方,您连瞄……都不会去瞄她一眼。」鱼婢再道,已经很贴心,修饰了龙主说法。
知子,莫若父。
狴犴确实会这么做。
也已经打算这么做。
鱼婢将人安置好,福身告退之前,那名回话的婢儿,补上几句:「对了,她叫凤仙,先前她亲口告诉龙主的。」
狴犴只是沉默,不答腔。
何必多此一举,特地告知他,她的名?他又不在意。
「奴婢们先退下了。」鱼婢们优雅屈身,退出时,掩上贝扇门。
一室静默。
几声申吟,痛苦的、沉喃的,由她口中逸出,破坏安宁。
「呜……」
她手绞着襟口,纤瘦手背上碧脉清晰,正受恶梦侵扰。
一阵铿锵声,引他目光望去,在她双踝上看见一副脚炼。
果真是逃狱出来的。
「好吵,而且,好臭。」
她身上那股罪嫌的臭味,旁人嗅不着,可是他闻得一清二楚。
狴犴面露嫌恶,一手拎起她,一手捉了颗鲛绡枕,走到窗侧,那儿摆放着鳗形长椅,将人抛上。
附赠一个枕给她,仁至义尽。
他动作不轻不柔,仍没有惊醒她,她双眸紧闭,在做着梦,他方才的拎抬、抛掷,似乎也不及她梦中所经历的可怕。
「……我不是呀……相信我……我没有……爹、娘……仙儿真的没有……不要把我关起来……求求你们……呜……」
像猫儿淋了一夜的雨,再也叫不出任何喵呜,气若游丝,唇儿蠕着,没有发出声音。
他转身欲走,衣摆却遭她紧握。
他以为她醒了,但没有,她兀自受困梦境中,求着谁相信她。
他可以轻易震开她的手,不用去管是否会震伤她的筋骨、指节,不过他只是伫立,俯视她满脸的泪。
若是凶手,何以有脸露出这种神情?
真觉委屈?还是……
作戏?
「好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看你是否无辜……」
狴犴眉心红痕,逐渐加深了色泽,由肤间裂开一道角形银芒,从红痕裂缝中钻突而出,伴随脸颊边沉铁色龙鳞……
明亮有神的眼,此刻更显炫煌,视周遭如无物,只看着她,眸光几乎要望穿她。
眉,狠拧。
方才一瞬间,浮现的心软,全数化为乌有。
这一次,他毫不考虑震离她的箝握,迫她松开他的衣摆。
挫骨的麻疼,凤仙吃痛惊醒,双手颤刺不已,十指抽搐。
「怎、怎么这么痛?……我梦见蚂蚁爬满满,咬我的手指……难道不是梦?!」凤仙喘着气,手指好疼,眼泪啪答掉不停。
定睛看去,手上没有密密麻麻的蚂蚁呀!
察觉一道冷冷目光,散发迫人寒意,如冰,似雪,朝她射来,教她无法忽略。
是他!
「你——」唔!一时不查,手按在椅面上,加剧了刺痛,她险些软倒,痛得泪花飙坠。
「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再信。」狴犴脸上龙鳞未敛,铁般的鳞色,更显他双眸冷厉。
「什、什么意思?」她怔怔问。
「你心里有数。」他连多跟她说一句都嫌多余。
「我心里有数?……我不懂你的语意,说清楚些……喂!你别走——」凤仙见他转身,急欲追上:「什么叫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不会再信?」
「因为你说的每一个字,皆是谎言。」狴犴头也不回,只有声音冷淡传来。
他开启心眼,去看,去瞧,所见所觑,只看到「真实」的她。
一身杀孽,加倍清晰的她。
「咦?」凤仙愕然,神情傻乎乎。
「在我面前,毋须伪善,佯装无辜更是毫无用处。」他已经把她看透透了!
那副天真容颜,哭诉自己冤枉的纤弱,全是造假。
他不会再受骗。
方才的心软,瞬起瞬灭,本来就不该有,他还为她开启心眼,想弄清楚是否他真的误解了她。
那个自己,真蠢!
「不是——我没说谎!我每个字都是实话!我真的没有杀人!我要怎么做,你才肯信我?!」
「别靠近我,否则,我捏碎你颈上的避水珠。」
凤仙一听,仍痛颤的双掌,忙不迭护住锁骨间的圆珠,双脚也立刻停顿,不敢躁动。
这颗湛蓝半透的小珠子,是她的保命符,让她跃入海中仍能顺利呼吸。
若捏破珠子,非海中族类的她,马上就会淹死。
为了入海寻他,为了换取避水珠,她可是尝尽苦头。
这种时候,贪死怕死,人之常情,对于一只凤凰精来说,也是同样的。
她还是别拿性命,去赌这只龙子脾气……
她到这儿来,是想证明自身清白,而不是送上门让人宰杀。
眨眨浑圆眼儿,看着他,走回有段距离的内室。
无数水沫,宛若道道珠帘,遮蔽了、朦胧了他的身影,更划开了她与他之间深刻的鸿沟。
「为什么不信我……我看起来真有那么坏吗?我脸上有写着『我是凶手』吗?……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她咕哝着,备感委屈。
单薄的身躯缩回长椅上,凤仙埋首于膝间,似极虾米一只,那么渺小、那么脆弱。
「我不会退缩的,我一定向你证明,你是错的!你冤枉好人……不,是冤枉好鸟!到时,要你跟我道歉……说一千次的『对不住』,我才会原谅你!」
可惜,连呛声也很瘪弱,含糊口中,丝毫没胆量放大。
她声音虽小,狴犴听得逐字不漏。
演技真好,难怪骗倒一群家伙,真当她是小可怜。他冷嗤。
他躺上贝床,背对她,彻底忽视她。
背后窸窸窣窣声,没有间断过,一会儿,是她细碎的嘀咕,说着——
「等你认了错,我一定要你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这样那样,她说得声如蚊蚋,有听没有懂。
「把我的清白还来……」
「囚禁几十年的青春,也还来……」
「还有,一日三顿,在深牢……好几天才吃一顿,一年少吃一千顿有……几十年就少掉一万顿……把我没吃到的,还来……」很认真地计算过。
狴犴锁眉,那些埋怨,像夜里的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挥之不去。
若是夜蚊,还容易解决些,一掌拍死,干净利落。
偏偏海中无蚊,但有她。
再一会儿,自言自语没了,取而代之,是扰来的恶梦,嘤咛啜泣……
「这里好暗好黑好可怕,呜……」
狴犴决定——
明天,把这只鸟精,打包丢回去给父王!
管父王要如何处置她,别留在他房里,都好!
下一步,该要替自己洗刷罪名。
可是,如何做呢?
她要怎么证明,自己与杀人案,没有半点干系?
凤仙才在思索这难题,想不到已经有人替她想好了办法,连用具也一应俱全。
谁说世上没有好人?她这不就遇上了吗?
还一次遇上五个!
太感动了,凤仙一杷鼻涕,一把眼泪,泪珠滚烫,纷纷滴坠,全是窝心的眼泪。
「好久……没人对我这么好,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因为我被关进牢里,害我的亲人……遭全族指指点点,他们早就不想认我、不愿再理睬我……谁都不敢跟我……沾上关系……」
她伸手接过红枣递来的绢子,喃了声抱歉,擦擦泪,再用力擤鼻。
「好了,不要再哭了,把力气留下来做正事吧。」参娃率先进入正题。
「嗯嗯。」凤仙抽抽鼻,力图振作。
「我先问你一句,你真没杀人?」
「真的,我没有杀人。」凤仙目光炯然磊落,没有半分闪烁,举手立誓。
「好,冲你这句话,信你了!」
「这、这么简单?」大概是遭质疑太多回,无论喊冤千万次,从来无人信她,参娃一个拍肩,一句相挺,反而凤仙愣住了。
「你都特地跳进海里,要老七还你清白,这举动还不够证明吗?再说,本来就该先『无罪推定』,再去找罪证来说你有罪,而不是一口咬定……」
「等、等等……」凤仙按着酸软眼头,泪泉哗啦啦倾泄,完全关闭不住,心头一整个大暖。
让她先哭一下,呜呜呜。
「你也太爱哭了吧?!」厚!不是才刚哭完吗?!
「应该是心中感触万千吧。」红枣替她说话,又掏了条绢子递上。
凤仙直点头,嘴里呼噜噜地,语意不清,唇儿蠕蠕,咿咿呜呜说话,根本没人听得清。
「好啦,你爱哭就哭啦,耳朵拉高点,别漏听我说话,我继续——」参娃指向石桌:「这满满一桌,全是我们挖来的宝物,有龟心镜、咒杀草人、吐实丸、翻滚丸、说谎会肚痛丸……」
琳琅满目,吃的、喝的、用的,当然还有更多瞧不出端倪的玩意儿。
「咱们先用龟心镜——」
「窥心镜。」延维纠正参娃。
「哦。龟……窥心镜的功能,就是看穿人的内心,这镜子一照,任何谎话、坏心眼全藏不住,你可以拿它去照照其他疑犯,包准连他们的肠呀胃呀,全给看透透!」
「看穿他们的肠呀胃呀要做什么?」珠芽失笑。
凤仙恭敬接过窥心镜,模糊黝暗的镜面,朦胧地映出她的容颜。
「……原来我现在长这样呀?好像没什么变,不是已过数十年吗……」她好久好久没照镜,都快不记得自己的模样。
「我记得窥心镜的用法,是镜面对着人,然后提出你想知道的问题。」延维补充道。几人当中,就属她跟窥心镜最熟。
当初,可是险些吃过窥心镜的亏。
「真的吗?来玩玩!」参娃跃跃欲试。这玩意儿她只听过,没用过。
「像这样。」延维以镜对着参娃:「窥心镜,将参娃心中最重要之人,映入镜面。」
「哇!哇哇哇——」参娃尖叫:「是睚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