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娘慢悠悠地跟着进了祖父、袓母住的正院。
长公主没有另辟公主府,与武信侯做一对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当年武信侯外放时,大长公主带着儿女跟过去,不畏旅途艰辛,也不在乎外地不如京城繁华,真正做到夫唱妇随,武信侯十分爱重,深情不移,两人一直居于正院。
接待女眷的厅堂里,陈氏对数月不见的长女好一番打量,见金翠娘媚颜娇俏,唇角始终挂着浅笑,可见日子过得十分顺心,想想也觉得自己多虑了,广宁伯府的门第不比自家逊色,肇伯世子夫妇成亲六年一无所出,庶子、庶女也没有,反观女儿与沈珞一成亲便是入门喜,已顺利生下伯府的嫡长孙,广宁伯夫人待金翠娘自然是眉开眼笑。
若是世子夫妇一直生不出孩子,日后广宁伯的爵位岂不是……
想想便激动,陈氏忍不住两眼放光。
端坐罗汉榻上的大长公主端起茶盏掩住唇边的讽笑,暗道广宁伯夫人是亲娘不是继母,如何能看着世子无后?翠娘可别起了歪心思。
金梅娘曾去广宁伯府参加满月宴,如今见了金翠娘,自然扯起这个话题,“大姊姊怎么不将泰哥儿带回来?那孩子太招人疼爱了,妹妹心里总不时想起他呢。祖母和大伯母也想泰哥儿了吧?只可惜凤妹妹没去参加满月宴,没见着泰哥儿的可爱模样,不然也会像我一样心里不时挂念着。”这么亲热,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与金翠娘是同胞姊妹呢。
听人夸奖宝贝儿子,金翠娘是听一千遍也不嫌腻,笑得容光焕发,不过她还没有傻到去怪罪凤娘没出席她儿子的满月宴,那时凤娘已定下婚期,祖母自然不会轻易让她出门。这梅娘是傻了不成?
凤娘眉眼一扫,面含微笑,“天气寒冷,小婴儿娇贵,还是少出门得好,祖母,您说是不是?”
“正是,我们凤丫头就是会体贴人。”大长公主笑眯了眼,拉着凤娘的手让她在身旁坐下,并吩咐丫鬟,“快将热热的果子露端来,我的凤丫头怕冷。”
每每看见凤娘那与自己相似的眉眼,就彷佛见到年轻时候的自己,大长公主怎么可能不喜欢?
做父母的要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但大长公主老了,身分摆在那,她爱偏心谁就偏心谁,谁敢翻白眼?
陈氏是真心不在意,丈夫是世子,女儿嫁得好,她孙子、外孙都有了,而凤娘是二房的嫡女,早晚是别人家的媳妇,她何必跟一个孩子吃醋?至于丈夫的两名庶女,反正不受婆婆疼爱,关她什么事?
果子露端来,盛在豆青釉荷花小盅里,淡黄色配上豆青色,加上酸酸甜甜的香气,即使肚子不饿也想来一碗啊!
幸好在座的每位女眷均有一碗,否则金梅娘的帕子又要被她揉烂了。
即使如此,丫鬟最后才将果子露端给她,还是得到她冰冷似刀的一眼。
胃里暖和了,陈氏想到女儿送来的年节礼,此时不炫耀更待何时?当即笑吟吟地道:“翠娘不是给家里的弟弟、妹妹都备了一份礼吗?刚好凤娘也在,让她瞧瞧喜不喜欢。”
凤娘忙道:“大姊姊素来疼爱弟弟、姝妹,即使送个荷包,那荷包也一定与众不同,我可喜欢大姊姊的礼了。”
出嫁的姑奶奶往娘家送礼,都是有例可循,孝顺贴心的顶多再备些爹娘喜欢的小礼物。若是家里的弟弟、妹妹也各备一份,那可是皆大欢喜,不但赢得人心,也彰显她嫁得好,有钱可撒。
长公主也赞许道:“翠娘有心了,有长姊风范。”
金翠娘让人取来红漆螺钿的扁方匣子,凤娘谢了接过。
知道金翠娘是想炫耀自己嫁得最好,凤娘自然要当众打开,见里面是一只赤金山茶花的镯子和相配的耳铛,不禁喜上眉梢,拿起镯子便往左腕套上去,大长公主也夸好看,给足了金翠娘面子。
金梅娘有些讪讪然,她可舍不得多掏银子备礼,更何况凤娘还会缺一件首饰?她心里不免埋怨金翠娘多此一举,故意把她比下去。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金梅娘接了杨府的中馈,才知道清贵世族不比富商银钱多,那么多张嘴要吃饭,还要穿戴体面,人情应酬,哪一桩不用钱?大姊是次媳,可以当甩手掌柜,自然舍得用自己的陪嫁做面子。
金梅娘心中腹诽,装作没看见。
凤娘也不会白拿东西,给外甥做了两身冬装和一双虎头鞋,正好拿出来作为回礼。此番不只金翠娘十分喜欢,连陈氏看她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温柔。
金翠娘笑道:“凤妹妹的女红是闺阁千金中少见得好,我都不敢献丑了。”
长公主与有荣焉,“那是,我身上的坎肩、抹额都是凤丫头孝顺的。”
凤娘笑着谦逊两句。
金梅娘不屑地撇了撇嘴,资质平庸,当不上才女,只好往女红、膳食下工夫了。
此时外院的大管事求见,说是三小姐的未婚夫亲自来送节礼,侯爷与世子留他在外书房说话,只是有一箱东西是送给三小姐的,侯爷命人抬进来。
长公主乐了,“柳震这小子倒是识相,伯府分了家,便自己登门送礼。快抬进来,我看看都送了些什么?”
两名粗使丫鬟抬了一口箱子进门,约三尺长、两尺宽、一尺半高,放在厅堂的中央,两名丫鬟行礼后便随着大管事回外院。
金梅娘眼红极了,她出阁前,杨修年可没送过一件礼给她。
长公主打趣道:“凤丫头自己去打开吧。”
凤娘红着脸,扭了一下身子,不理会。长公主笑呵呵的,亲自拉着她的手去开箱子。
在座的谁不好奇呢?都瞪大眼睛看着。
那箱子不大,却塞得满满当当,有十本搜罗来的山河志略、西域游记、杂曲话本之类的闲书让她打发闺中寂寥,有一盒十二生肖的玉雕小件供她把玩,有一大盒九宫格的干果蜜脯供她甜嘴,还有一匣子的小金鱼和金豆子供她过年花销。
长公主点头赞许,“这小子有心了,且实在,没送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凤娘有些不安,“祖母,这太贵重了。”
“没事,东西送到我这儿来便是过了明路,待会便教人抬回弥春院去。”
“是。”有袓母发话,凤娘便放心了。
“我可羡慕极了,回去跟我家相公说道说道,让他也补我一箱好礼。”金翠娘掩口说笑,心里对柳震此人多了几分关注,想着他能如此大手笔,看来不只是忠毅伯的庶孙这么简单。
金梅娘心里酸极了,手里捏着的帕子一紧,笑得违心,声音也略微尖锐,“一个庶孙能分得多少银子?柳妹夫该不会把分到的值钱东西都送过来了吧?哎呀,凤妹妹可要收好,以后过日子处处都要用到钱呢。”
金翠娘脸色微凝,与陈氏对视一眼,陈氏无语,再瞧瞧大长公主和凤娘,一个自在喝茶一个剥着福橘吃,于是她也沉默了,并没有回话。
她在心里嗤笑道这梅娘是读书读傻了,
还是依然不通庶务?都成亲一年多了,还用才女的目光看世人?忠毅伯征战沙场,两度镇守四川,加起来快二十年,四川可是天府之国,又有盐井,忠毅伯就算不是富得流油,也不会比武信侯府差。柳震虽是庶出,却承嗣二房,忠毅伯亏待谁也不会亏待他一手带大的孙子。
如此想来,她倒有点羡慕凤娘的姻缘,看着不怎么样,却得了实惠。
金梅娘闹了个没趣,以为大家怕凤娘没脸所以不回应她,心中恼祖母和大伯母的偏心,很快便告辞回去。
柳震自个儿往未来岳家送年节礼,在忠毅伯府也掀起点点涟漪。
因为分家了,乐平县主照往年惯例送礼、收礼,只是各房女眷的娘家不由公中走帐送礼了,由各房自个儿打理。
柳三太太气炸了,分了家,她更在乎自己手上拥有的财产,能少花一两银子都喜孜孜的,哪舍得掏钱送礼,且连媳妇那一份也要她送。
柳三太太闹到乐平县主面前,乐平县主翻了翻帐本,冷笑道:“往年你的娘家,还有沐哥儿媳妇的娘家往咱们府上送礼,你不都急着叫人抬回西跨院去?往年没分家倒也算了,如今既已分家,你是三房的主心骨,就该明白这世上没有只收礼却不送礼的好事。”
柳三太太气得牙关发颤,“大嫂休想糊弄我,我们分家没分府,往年怎么办,如今还怎么办,这银子从公中走帐。”
“成啊,照往年惯例,三房分去的三个田庄、九家商铺的收益也都送到我这里来,如何?”乐平县主冷哼,脸上满是嘲讽,她早看这三弟媳不顺眼了。
柳三太太愕然地道:“那怎么行!那是我们三房的,我们还分得少了——”
既已分家,乐平县主就不想事事隐忍了,嘲讽道:“得啦,没良心的话少说几句,传到父亲耳朵里可不好。那些东西是你们三房的,你的娘家就不是三房的?舍不得银子就别送礼啊,反正满京城都知晓咱们分家了,不吃同一锅饭。”
柳三太太怒瞪着她,眼中烈火熊熊。
乐平县主见她生气反而开心,想着自己终于不用再生闷气了,呵呵笑道:“没有比较不知道,有了比较才吓一跳。铁山不愧是府里的长孙,有担当、有气概,一声不响地将礼品备齐,自个儿去送礼,真是懂事。”
柳震,教你装大方、装懂事的?可恶啊太可恶,狗屁长孙,我儿才是嫡长孙!柳三太太磨牙,眼角微微扭曲,把这笔帐记在柳震头上,转身走了。
乐平县主若有似无地勾唇。就让二房、三房互相牵制,一直斗下去才好,她只要好好地守护自己的一双儿女,任凭谁也枪不走她儿子应继承的爵位。
柳震一个人,二房终究势单力孤,待开春后,武信侯府的金凤娘进门,肯定会热闹起来,且看三房那一家子极品如何出招吧。
过完热闹的年,高氏便带着儿子回侯府采办凤娘的出嫁事宜。
有大长公主坐镇,陈氏出钱出力,加上金永祯的妻子张立雪鞍前马后地搭把手,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金书良父子对凤娘的看重是无庸置疑的,金梅娘如今每回一趟娘家便心里添堵一回,且为了操持杨修年的纳妾事宜,她内心几欲呕血。
明明只是纳妾,婆婆却要宴客二十几桌告知亲友,说莫要委屈了良家子出身的余姨娘扣牛姨娘,往余家和牛家各送了六抬的聘礼,首饰、布匹是从她的嫁妆里面匀出来的。婆婆还说当初往侯府下聘可是五十抬满满的,如今她拿出来的不过十之三,贤德的正妻替丈夫纳妾是常理,教她别忘了往侯府送喜讯,来喝喜酒。
金梅娘几次想张嘴都开不了口,杨修年是她一心求得的良人,她想眉眼含笑、端庄大气地告诉娘家人,她为丈夫纳妾摆酒宴客,还一次纳双美。她想笑着张扬,但话到嘴边便有一股想哭的冲动,她的心死了一大半。
如果杨修年挣扎一下,为难一下,护卫他们两人的真情,表示自己被婆婆和祖母逼着纳妾,她是不是会好受一些?
同样是喜气洋溢,武信侯府的气氛完全不同。
金梅娘出嫁后,大长公主便命人封了梅香院,待凤娘的亲事定下,开始慢慢收拾凤娘的嫁妆,转而梅香院当成放置东西的地方,里头的几间大屋都堆得满满的,大至紫檀、黄花梨木雕拔步床、方角柜、桌椅摆设,小至古董字画、绫罗绸缎,姑娘家一辈子需要用到的东西差不多都备齐了,更别提陪嫁的田庄铺面、地契房契、压箱的金银,还有三房的陪房和十二名丫鬟、嬷嬷。
忠毅伯府送来的聘礼,大长公主都让人添到嫁妆里去,而容氏遗留下的嫁妆,金永祯将值钱的都给了妹妹,如此一来,凤娘的嫁妆竟超过金翠娘许多。
长公主说了,她老人家万分心疼凤娘低嫁,只能在嫁妆上补偿她。
陈氏一想到女儿嫁得确实不错,孙子有可能继承夫家的爵位,便觉得那些嫁妆不算什么了。有权还怕没钱吗?
陈氏立即丢开不舒服的感觉,忙得很开心。
只有金梅娘一再受到打击,想着即使不算容氏留下的,她的嫁妆竟然也不巧凤娘的一半,更别提那一匣子地契、房契,连继母都大小眼,给了凤娘五千两银票和六套头面首饰。
一个商家女继母也敢跟红顶白,明明她嫁得比凤娘尊贵许多!有朝一日杨修年入阁拜相了,她要看看这继母拿什么嘴脸巴结她!
于是,新的伤口掩盖了旧伤口,金梅娘不再一味纠结杨修年纳妾之事,曾经的真情回忆似空中闪耀的烟花,一刹那的辉煌之后便开始慢慢黯淡。
当金梅娘端着贤慧的嘴脸邀请娘家的兄嫂来喝喜酒时,金永德怔了一怔,呵呵笑着应了。
金永祯则是皱眉道:“胡闹!谁教你给上不了台面的姨娘抬身价?你就不怕杨修年宠妾灭妻?”
“那两位早在杨府寄居多年,不给相公做妾,哪有好人家肯要。”金梅娘幽然低语,“我倒不怕相公宠妾灭妻,就怕侯府不给出嫁女撑腰。”
金永德有些伤脑筋地叹息,“侯府永远都是你的靠山,只是二妹自己也要立得正啊,毕竟我们也不好插手内宅之事。
“你该摆的架子就要摆,我纳妾时,纳的是小官之庶女,也不过自家亲族摆了五桌酒,而大妹妹给沈妹夫纳妾时,直接将两名通房抬姨娘,赏了一桌酒席,从不曾像杨家这样大肆张扬,只有富商或小世家的老妻多年无出才会敲锣打鼓地替丈夫纳妾。而杨妹夫一个书生文人,两榜进士,无功业也无建树,何德何能敢如此张扬?怕人家不知道他贪墨多少银子?”
金梅娘瞪大了眼睛。
金永祯头一次庆幸凤娘拒嫁杨修年,杨家的老爷和老太爷死得太早,杨修年长于妇人之手,内宅之事果然乱七八槽。
他骂道:“杨家简直不知所谓!去年楚郡王纳侧妃倒也热闹,但杨家是郡王还是亲王,敢跟宗室比排场?那两个女人长年累月住在杨家,肯定是小门小户上不了台面,你倒好,自掏腰包替她们长脸!回去告诉杨妹夫,他纳妾之喜我们就不过去了,别当我们武信侯府没有能人。”
金梅娘难得心情很好地乖乖听话,回杨家一五一十的乖乖传话。
杨去人砸了茶盏,杨老夫人甩了佛珠,杨修年则是沉默半晌,作主将酒席减至八桌,不请同僚,只邀杨家族亲与三五好友。
凤娘知道后,只庆幸二姊没有蠢到家。
杨家的人可宠不得,贴心贴肺也只会换来狼心狗肺。
不管如何,照着前世的轨迹,余英荷和牛芳泉仍是做了杨修年的小妾,只不知金梅娘会不会像她那样心慈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