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义军的统领真是他吗?
姓薛,商贾出身,应该就是他了吧……天底下,还有谁像他这般富可敌国,亦有惊天之志。
听闻义军溃败之后,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本打算一辈子不再牵挂他,此刻却不禁昼夜思念,担忧他的境遇。
然而一切思念都是无用,她与他,这辈子恐怕再无缘相见……
楚若水面对滴露花草,忆起这些日子的种种巷议,心间充满矛盾。
「掌柜的,」伙计打外面回来,满脸兴奋,「今天撞上大买卖了,有个客人要购买咱们所有的花儿呢。」
「是吗?」来到小镇,开了这间小小的花肆,买卖一向微少,仅供果腹,没料到竟有今日。
「不过,客人要您亲自去送,说有些关于养花护草的事情,想向您请教。」伙计答道。
亲自?做了这么多次买卖,头一回有如此要求。
不过,若通过她的传授,天下多一个人学会爱惜花草,亦算功德一件。
命伙计备了马,将花盆搬上车,跟随着来到一户朱门大院中。
她在镇上这么久,从不知道这里建了新居,迁来新的主人。
只见庭院里芳草茵茵,雅致优美,一看便知主人的品味。
「姑娘请在此等候,我家主人一会儿就到。」管事恭敬道。
楚若水颔首,静静伫立一旁。只是越看这四周,心里越发感觉有异……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假山,那飞檐,甚至那翠绿的竹帘,一切的一切,为何与当年薛府的用度一模一样?
薛瑜本是皇商,天下的东西,凡送入宫中的,皆要先过他的手。换句话说,有时候,他的吃穿用度比皇家还要好,还要讲究。
难以置信,这小镇无名之氏竟能比得上薛瑜当年的气派……
「姑娘,这边请,我家主人在书房等着呢。」管事通传之后,急急回转迎她,「不过,主人眼睛不太好,怕见光,所以屋内或许会有些暗,请姑娘见谅。」
楚若水颔首,并不介意,跟随对方穿过蜿蜒回廊,来到湖边阁中。
她猛地驻足,心下狂跳,一种奇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这样的感觉,惟有当年与薛瑜相遇时才有。每一次当他靠近自己,她总能心有灵犀。
是他吗?他终于寻来了?
可他是如何找到她的?这偏僻小镇,世间无数,找到这儿比海底捞针还难吧?
管事掀起帘子,只见屋内坐着一人,白衣清逸,一如当年……霎时,她泪眼婆娑。
「主人,花肆掌柜的来了,您有什么话尽管问她吧。」管事禀报。
「掌柜的,特意请你前来,只因有一事要请教——」薛瑜微笑道,嗓音低醇,亦如当年般温和。
他没有认出她吗?屋内虽然光线暗淡,还不至于认不出她吧?
楚若水瞪大眸子,好半晌终于明白了症结所在。他、他的眼睛……
原来管事并未说谎,他的双目果然有疾,从前的炯亮已不复存在,僵硬注视着某个方向,半垂眼睑。
为什么会这样?被清军的炮火所伤吗?分别不过两年,却如隔了一世。
「公子请讲……」她强抑哽咽,不让他听出自己的声音。
「掌柜可知道美人蕉如何养护?」他问。
美人蕉?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要记得当年的故事?不能忘了她,给她自由吗?
「公子府上的美人蕉怎么了?」她淡淡地道。
「不知为何,长了黑斑,像是血泪一般,让人看了揪心。我请教了许多人,虽然延长了它的生命,却仍然半死不活的。」
「如此无可救了,公子不如将它们尽数拔去,省得牵挂。反正天下花草无数,胜过美人蕉者何止千万,公子何必单恋它?」她话里有话,似在劝告。
「不,我舍不得。」他却执着,「这是我挚爱的女子所种,我总幻想着,有朝一日她若回来可以看到——」
挚爱的女子,是指她吗?呵,这样的形容真让她受宠若惊。
为何从前不曾表露?在他们还相爱的时候,在他们本该幸福的时候……
「若公子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那美人蕉也活不了这么长。」楚若水强迫自己狠下心,冷冷回答。
「不,我会等。她一年不归,我等一年,一世不归,我等一世。美人蕉若枯萎了,我替她种上,」他深切道,「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感动上苍。」
她终于忍不住,转身过去,悄然拭泪。
「掌柜的,你怎么了?」他彷佛听到了她的隐泣,脸色微变。
她不答,因为喉间凝噎,无法回答。
「若水——」薛瑜缓缓站起身,伸出手去,「是我——」
她不能再傻站着了,不能再面对他……一言不发,她扭头便走,在自己决堤崩溃之前离开这儿……
「若水——若水——」他向前一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这一刻迫使她骤然回首,所有的不忍涌上心头,覆盖全身,她「啊」的一声,猛地将他扶住。
「若水——」此时,他已完全可以确认,顺势将她禁锢在怀中,「还在生我的气吗?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她用力挣扎,却无法挣脱,只能被他困在怀中,蕴藏了两年的泪水,顿时倾泄而出。
「你的眼睛怎么了?」她轻轻抚摸他的俊颜,流露关切之情。
「被清军的火球所伤,」他笑道,「现在已经好点了。」
「完全看不见了吗?」
「能看到你的影子,」薛瑜握住她的柔荑,在自己颊边磨蹭。「这样对于我来说,已经够好了——还记得,从前我曾向长平诅咒发誓,说如果爱上你,便五雷轰顶。你知道吗?当时清军的火球飞向我的时候,我想这一定是报应,如同五雷轰顶。」
他可不可以不要说这样的话?引她流泪,让她心酸。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她问。
「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但凡有花肆的地方,凡掌柜是女子者,我都会打听。」他笑言,「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
「你早知是我?」否则不会在此定居,不会买下庭台楼阁,布置成旧时薛府。亏他方才还装得那么像,让她差点儿上当,真以为他认不出她来。
「我听说这儿的掌柜擅长种美人蕉,姓楚,我便觉得一定是你,却也害怕空欢喜一场……若水,这两年因为寻你,我有过太多期待,却总是一再失望。」
薛瑜倾诉患得患失的心情,让她充满怜惜。
「若水,我看到了你的竹简了。」他忽然转移话题。
竹简?天啊……她一怔,双颊霎时通红。
「怎么可能,我明明将它们搁在窗台上,那天下了大雨,上边的墨迹……」
那根本不是留给他的情书,只不过自己一时的抒怀,谁看,她都不愿意,都会令她万分羞怯。
「上面的墨迹丝毫未损,」薛瑜得意道,「大概上苍垂怜,让你我可以重逢。」
是吗?一切皆是上天的安排?难怪她千逃万避,终究躲不过他。
「若水,你能原谅我吗?能吗?」这一刻,薛瑜心头万分紧张,等待她的宣判。
楚若水不语,心中情绪百感交集。
曾经,羡慕舒泽贝勒苦寻姊姊的故事,她说过,假如薛瑜也像舒泽那般踏遍千山万水,她会原谅他的一切。
如今,她要食言吗?
正如竹简上所书,许多年后,当所有的怨愤与伤心消逝,她依旧会记得他,怀念他的好,宛如怀念美丽的星辰。
既然如此,又何必太过执拗?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人与人之间的缘份是那样浅薄,若不珍惜,稍纵即逝。
「他们说,你起兵是因为长平公主的遗愿……」忆起往昔,她依旧难以释怀。
「你相信吗?」他淡淡摇头,却没有解释。
该说什么呢?假如要解释,该说的多了,何止这一桩?
所有的误会与陷害,失去了证人,早已无法澄清。
此刻他惟一指望的,是她的宽容。假如爱情仍在,毋需任何言语,她亦会原谅——
「瑜——」终于,她出声道,「我知道如何让那些美人蕉好起来。」
「什么?」他一怔。
「我会留下,替你养花护草。」她含蓄地回答。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看着他灰黯的双目,就让她狠不下心拒绝。倘若他对自己果真只有利用与欺骗,何必苦苦寻她?长平公主不在了,他何必再演戏?
她要留下来,此生不离不弃。
对他绽颜一笑,虽然那双眼睛无法看见,但她相信两人心有灵犀。
他真的懂了……霎时,喜悦涌上他的眉梢,拥着她的双臂收紧,温柔的唇凑近她的脸颊。
风儿路过书房,悄悄逸动两人的衣衫,不带一点儿声息。
她只觉得,这个下午阳光异常明艳,就算身在帘中,亦能感到那股炽热,笼罩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