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张大人、何大人、伍大人、蔡大人、方大人、卢大人和饶国公等皆是三朝元老,为两位先皇和陛下殚精竭虑、尽心尽力,素无过错,如今陛下一口气罢免这么多位贤臣,实是不妥,尤其卢大人甫经丧子之痛,陛下不仅未追究行凶之人,还罢了卢大人的官,臣恐此举会引起民心不服,还请陛下三思。”朝堂上,言官宋达铿锵有力的劝谏。
有人率先开了口,在陈国舅带头之下,不少官员纷纷跟进,齐声附和,“请陛下三思。”
至于那几位被列名罢免的朝臣,有的满脸铁青,有的脸色灰败,看着众臣为他们求情。
端坐在玉和殿龙椅上的辜擎元神色冷然的望着底下的文武大臣,最后目光投向站在殿前的宋达,沉声质问:“宋达,你说他们是贤臣,莫非是在指责朕是昏君吗?”
宋达正气凛然的躬身道:“臣不敢,只是几位大人一向公忠体国、尽忠国事,陛下遽然罢免匡扶三朝的老臣,怕会引起朝臣人心惶惶,朝中动荡,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以安臣民之心,再惩治杀害卢公子的凶手,以还卢大人一个公道。”
季长欢站在文官之首,始终静默无语,直到此时才出声,“宋大人,你说几位大人皆是贤臣,敢问宋大人,可知卢大人之子卢昌国,这些年来依仗卢家权势横行霸道、欺辱百姓之事?去年卢公子所坐的马车在城内疾驰,即将撞上一名幼童却并未停下,当时要不是我恰好经过,及时相救,此童可能已经惨死于马蹄之下。”
他不疾不徐的再将其他几位大人的家属所做之事一一列举,“五年前,张大人的女儿只因一言不合,便命家奴将一名妇人打得半残;何大人的妻子为助兄长谋夺一商人的家产,竟唆使丈夫将那状告之人判了死罪,令其家破人亡;伍大人的二公子为夺别人的爱妾,令家仆将其丈夫打死沉河……”最后他道:“陛下爱民如子,而他的臣子却视民如草芥,恣意凌辱杀害,敢问宋大人,这些就是您口中所说的贤臣吗?”
“这……国师所言之事下官未曾听闻。”宋达的额头泌出了一层冷汗,虽然季长欢所说的这些事,他不是每桩都听过,却也得知其中几件。
季长欢淡淡的瞟他一眼,再看向皇上,温言启口道:“为厘清是非,辨明公道曲折,还朝中官员一个清白,臣请陛下选择几位臣子,再昭告百姓,但凡有冤屈不得伸之人,皆可前往申冤,届时,便可查明臣适才所言之事是否属实。”
此话一出,朝堂上泰半之人皆色变,纵使他们不曾做过徇私枉法之事,却也不敢保证自家人从不曾仗势欺人,要是真加以调查,恐怕连自个儿也要被罢官。
偏生这话是出自季长欢之口,以皇上对他的宠信,若真依他所言而行,只怕连他们也要受到牵连,为求自保,泰半官员纷纷改口附和皇上罢免那几位大人之事,且指责起卢昌国,而莱阳王斩杀卢昌国之事,也被某些官员说成是为民除害。
此时,身为卢冠表兄的陈国舅也不敢再力保他。
罢免那些官员之事,很快便成了定局。
下朝后,辜擎元在御书房里召见季长欢,满意的赞道:“国师才智过人,今天早朝几句话就逼得那些大臣当下改了口。”连九弟误杀卢昌国一事也一并解决了。
季长欢垂眸,谦逊的回道:“臣只是尽力为陛下分忧解劳。”
辜擎元走到他面前,轻拍着他的肩,有感而发道:“这些年来,国师为朕做了不少事,朕能得长欢为国师,实是朕之幸哪!”
“能辅佐皇上也是长欢之幸!”季长欢肃容躬身道,未因陛下这番恩宠的话而流露一抹欣喜之色。
他很清楚,他与皇上是各取所需,皇上借助他的才智,而他则借助皇上的权势,除掉他想除掉的人。
出嫁的女儿在十日后回门,是大行王朝的习俗。
这日接近晌午,欧水循与季长欢坐上马车要前往敬王府,马车甫出大门,车夫便勒停马儿。
未等季长欢询问是怎么回事,欧水湄便听见外头传来尖厉的哭号咒骂声——
“季长欢,你这个心狠手辣、卑鄙无耻的小人,给我滚下来!”'
“你看看,小荷只剩下一口气了,她就要活生生被你给害死了!”
“这几年来你把咱们给害得都要活不下去了,你对得起咱们季家的祖宗吗?!”
“当初要不是有你二叔和三叔帮忙,你以为凭你爹能留下那些家产吗?你这黑心肝的,就为了那么点宪,居然不顾叔侄的情分,不孝的把咱们笼了出来,小荷病成这般,咱们也没银子给她看大夫,像你这种无情无义的人,怎么还能当国师几个人抬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姑娘,将她放在马车前,挡住马车的去路,指着马车咒骂不休。
欧水湄惊诧的掀起车帘往外看,问道,“那些人是谁?”
“无须理会。”季长欢打开前头的隔窗,询问车夫,“怎么停车不走?”不须朝外头看,光听声音他也知道来闹事的是三叔家的人。
昔日两个叔叔所做的事,在他刻意渲染之下,他们的恶行恶状早已广为人知,因此即使他们常上门闹事,也没人把他们的话当真,反而只会认为是他们恶习不改、品性卑劣。
“回大人的话,他们抬了个姑娘挡在马车前,马车没法走。”他若是直接驱车过去,怕那位姑娘不是被马儿给踩死,就是被车轮给辗死。
季长欢吩咐随行的侍从撵走他们,两名侍从马上前去处理。
欧水湄伸长颈子朝外看,瞅见一名男子和两名女子面目狰狞的指着他们所乘坐的马车破口大骂,那眼神怨毒凶恶至极。
“你这是要逼死我们,不给我们活路走?!好,既然咱们斗不过季长欢,我就让我这苦命的女儿死在季府门前,让季家的祖宗和宗亲们瞧清楚,季长欢是什么样的人!”
很快的,来闹事的三人被季府的下人给拖走,他们一边挣扎一边叫骂,另有两个季府的下人抬起躺在地上的姑娘,将她移往一旁。
没了挡车的人,马车缓缓往前移动,欧水湄这才看清那位姑娘的神色,她的脸色苍白若纸,身子异常瘦弱,腮颊凹陷,双眼紧闭,似乎真的病得很重,突然间,她睁开了眼,迎上欧水湄投去的眼神,那双眸子空洞无神,仿佛已了无生趣。
欧水湄心头一惊,回头朝季长欢道:“那姑娘真的病了。”
“那又如何?”
听见他这般冷淡的回应,她不免有些怔楞住,顿了一下才焦急的道:“再不送她去看大夫,她就要死了。”
季长欢漠然道:“是她爹娘不心疼她,把她拖出来遭受这罪。”
“说不定他们是没钱带她去看大夫,才带她来找你。”欧水湄不致于听不出那些人之所以来这里闹事,不过是想讨要银钱罢了。
他摇摇头,语气依旧森冷,“纵使我给了他们银子,他们也不会带女儿去看大夫。”
“那是他们的女儿,得了银子,为何不带她去看大夫?”她不相信世上会有这般狠心的父母。
“换成是他们的儿子,自然是会,可这女儿他们平常便没少打骂,你当她为何病成这般?”
欧水湄听得都惊呆了,她趴在车窗边,伸长颈子回头再望了几眼,见那姑娘瘦弱的身躯孤零零的躺在路旁,心生不忍,朝车夫叫了声,“停车。”
车夫闻言,急忙勒住马儿。
欧水湄起身下了马车,朝那姑娘走去。
季长欢倒也没拦着她,坐在马车里淡淡的看着,想看看她会怎么处理。
见她下来,方才叫嚷不休的三人连忙上前围住她。
年长的妇人登时一改适才的泼辣模样,瞬间换了张凄凉悲惨的脸孔。“你就是长欢新娶的媳妇吧,我是长欢的三婶,求你救救我女儿,我女儿这会儿都快不行了,他却还狠心的见死不救,这杀千刀该死的!你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心狠手辣,把咱们害得身败名裂、身无分文的吗?!”周氏咬牙切齿,咒骂不休。
年轻男子恶声恶气的朝她伸出手。“你既然是季长欢的媳妇,快拿银子来替他做下的恶事赎罪,就先给个一千两好了!”这人是周氏的儿子季长德。
十年前他们联合老二一家欲谋夺季府家产不成,反倒被季长欢给撵出季府,季家的亲戚纷纷与他们划清关系,不再往来。
这些年来,他们用当初带出来的钱想做些小买卖,却做什么赔什么,最终把手头上所剩的银钱赔得精光,如今只能栖身在一个破旧的大杂院里,靠着给人洗衣、做些粗活糊口饭吃。
过惯锦衣玉食的他们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苦日子,又见把他们害得这么落魄的季长欢却能享受荣华富贵,他们着实怨恨不甘。
欧水湄瞪着他们,怒声斥责道:“当年是你们先不顾叔侄之情,为了夺取季家的家产,还差点把我相公害死,如今竟然还有脸来颠倒是非黑白,你们的良知都教狗给吃了吗?!再说,若你们真心疼自家女儿和妹妹,又怎么会把她抬来这儿受罪?”她嫌恶的抬手一挥。“都给我滚开!”
那对母子还想再缠上来,却被杜嬷嬷与几个丫鬟给拦住,很快就有几个家仆过来,将骂骂咧咧的三人拖走。
欧水湄急着想送那姑娘去看大夫,一把将她抱起,却发现她的身子简直轻得没几两肉,瘦骨嶙峋。
姑娘轻轻掀起眼皮,虚弱的说了几句话。
欧水湄没听清楚,安慰道:“你不要害怕,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她却缓缓摇头,再说了句话,但她病得太重,嗓音细如蚊鸣。
欧水湄只好将头俯向她,问道:“你说什么?”
“不用了……对我而言,活着只是折磨罢了。”说完,她勉强牵起微弱一笑,仿佛是在向唯一对她表示善意的人表达感谢。
这次欧水湄听清楚了,她吃惊的看着对方,惊问:“为什么?”
“活着……太痛苦……放我下去,你别管我了……”她仿佛用尽所有的力气,说完这句话后便昏了过去。
欧水湄哪里顾得了多想,急忙抱着她上了马车。
周氏与季长德也想跟过去,赶来的陶管事指挥季府的家仆把他们给拦住。
欧水湄抱着昏厥的姑娘,心里着急,担心她会就这么死去,抬眸瞥见坐在一旁的季长欢神色冷淡,仿佛在她怀里的这姑娘是与他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方才从那些人辱骂他的话里,她听出那几人是他两个叔叔的其中一个,算起来这姑娘是他堂妹。
她明白昔日两个叔父做的那些事令他寒心,可是堂妹总是无辜的,她忍不住道:“相公,她都病成这般,你不要再怪她了,以前那些事都是她爹娘所做,与她无关。”
季长欢瞥了她怀里的堂妹一眼,淡淡回了一句,“我没怪她。”
冤有头债有主,当年事发时她不过七、八岁,他不至于怪罪她,不过对她也没有多余的善心。
见他那双明润的眼神此刻仿佛罩着一层寒霜,虽勾着笑,却夹带着刺骨的冰冷,欧水湄觉得有些陌生,试图想从他的脸上寻找一丝熟悉的神情。
“你……”她正想说些什么,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车夫的声音从前头传来,“禀大人、夫人,医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