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深深总不忘给丈夫写信,只是有件事她始终没向战止提及。
那就是她有孕了。
她往回追溯,肚子里的孩子是打从知道战止要离家去征战的那些日子怀上的。
那些日子,两人只顾著纠缠在一起,感情浓郁如酒,谁还记得要避孕这事。
过了最初孕期不适的三个月,如今那些孕吐、头晕、不舒服的症状都没了,进入了算是最舒适的孕期。
盖著毛毯子躺在贵妃榻上,这会儿天气已经冷得非摆上火盆不行了,厚重的帘子隔阻了外面的寒风,屋里温暖融融,摸摸自己还没显怀的肚子,几上放的是收到不久的家书。
家书上自然是战止遒劲有力的字迹,她却看得柳眉倒竖。
要银子。
这就算了,要的还是为数不小的数目,几乎就是他们整副家当。
给、不给?
他们有得选择吗?
也不是没有,别小看人的求生意志,为了活著,人类没有做不出来'做不到的事情。
人的命运从来都是不可预测的,她穿越过来,多活了一世,嫁给了战止,成了妇人,再过大半年,会成为母亲,而这一切会让人生充满乐趣。
她并没有以为从今往后她的人生都将一路顺遂,但是也用不著这么刺激。好吧,她只能安慰自己不管危险还是悲伤,甚至回到什么都没有的一贫如洗,到了终结的时候,这些过程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财去人安乐?有舍才有得是吗?
总而言之,只要她和战止都平安健康,钱来钱去无所谓,有人既然敢开口要,那么,她有什么不敢给的。
“是姊夫写的信吗?”
自从知道邬深深怀孕一事,邬家全家总动员,轮流著过来陪伴孕妇,今天一早邬浅浅就带著肖氏炖了一晚的陈皮白果煨老母鸡过来,方才是装盅去了。
这年头,孩子难生也难养,十人中有五人能顺利生产,五个孩子中会有两个夭折,因此只要妇人有了身孕,合家都是小心翼翼。
“是啊,来要银子。”她的声音有些缥渺。
“什么,军中没发军饷吗?何况你多久之前才给了那么多的银两,军队不会是吃人的钱坑吧?”邬浅浅轻笑,完全不知事态严峻。
邬深深也不想吓她,垂下眼睫淡淡道:“谁说不是,要能安家乐业,谁想去打仗。”
“对了,娘让我跟你说,眼看又快要年下了,让我劝你还是回家和我们一块住,阿姊婚前的屋子可还一直给你留著。”
这是旧事重提了,自从邬深深怀孕,肖氏便三天两头鼓吹她回娘家,便于照料,但总被她拒绝。
“好。”没想到这回她答应得很干脆。
邬浅浅没有疑心其它,她拍手叫好,“我先回去和娘说,壮哥儿晓得后不知会乐成什么样子了。”
“你得和娘说,她得养女儿和孙子了。”总要砸锅卖铁给别人看,要不然坐在高位上的人哪能知道他们是真的倾家荡产,竭尽全力了。
因此邬深深这一住,住到瓜熟蒂落。来年春天,她生下一对双生子。
因为父亲不在家,只能先取小名叫著,先出生的叫吉祥,次之抱出来的叫如意。
这一年,壮哥儿已经九岁,参加院试,中了秀才,同年进入江县的官学就读,准备三年后大比之年的应试。
嘉至三十三年,战家军在仙居、台州、桃渚等处大败倭寇,累战皆捷,连破倭人巢穴横屿、牛田和兴化,闽南边境倭寇的主力被消灭殆尽,举天同庆,然而这一年秋天,皇帝大行,太子登基即位,改国号为笃元年。
不得不说,邬深深那万万两的银子在某个特定时刻,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战止因讨寇有功,升任福建总兵。
次年,破倭寇巢穴平海卫,此后,转战闽粤沿海各地,终于解除东南沿海倭患,费时四年。
班师回朝后,梁蓦被拔擢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正二品官。
皇帝敕封战止为福建总督,战止在面见皇帝时,将搜罗来的铁证,也就是将前首辅、如今摄政王吕奂邛勾结倭寇的来往文书,当著文武百官的面呈给皇帝,请求替父亲洗刷卖国通敌的冤屈。
这些证据是由他派往倭人巢穴卧底的死士,折了泰半,历经千辛万苦拿回来的,就连孙李也身负重伤,失去了一眼。
铁证如山,皇上大怒,当朝将吕奂邛夺爵下狱,吕氏一族五服之内俱斩首,五服之外五代不得科举,不管吕矣邛如何哭诉喊冤,却无法撼动新帝一丝一毫的决心。
惩治了坏人,那好人呢?
旧的国公府和褫夺的封号发还了,另赐黄马褂,珍珠千斛,珠宝玉石,绫罗绸缎……
战止谢恩后和新帝步出朝堂。
“游行千里,家始终为系,朕见你心魂不属,著急著回去见老夫人,朕也就不留你了,反正来日方长,有得是见面的时间。”
“谢皇上。”战止躬身,他的确是想回家,见见母亲,见见家人,他更想念远在东北的妻子和弟弟。
对妻子有多想念,就有多迫切。
那些年的阳光,泥土气息,她发间的味道,相依的温暖,爱的气息一想起便弥漫在心头,那年的她还年轻著,这会儿的眉眼呢?
他碰碰自己,他都有张风霜的脸了,他不会老得太快,深儿认不得他了吧?
那些爱恨嗔痴又来到他眼前,想她的心浓烈纯粹,不,见过母亲后,他得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沙头沟去不可!
“你替朕和朝廷建下这么大的功劳,也别说朕没半点替你设想,早早回去,诰命敕封随后就到。”
战止无暇纠缠,出宫后策马往觐国公府。
国公府以前是什么样子,如今也差不离,只是更显富贵气派了些,新髹漆的墙,新的威武的石狮子,巍峨中门的铁环仍是那铁环,只是他,少小离家老大回……然而还没能心生出感慨来,中门大开,角门里涌出许多小厮仆役和丫鬟,被簇拥著迎出来的是白发苍苍的战老夫人佘氏。
战止跪倒在垂垂老矣的母亲面前。
战老夫人哭得不能自已,就连那些旧仆也频频拭著眼泪。她让人扶起了儿子后,握著他的手就不放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是喜事,不哭,你回来,我们这一家就团圆了,老天有眼。”
太久没有见到儿子,战老夫人叨叨絮絮的问东问西,有哭又笑,战止担心她太过激动,不得不温颜安慰她。
一进二门,他的脚就迈不动了。
是因为太过思念,出现幻影了吗?如同海市蜃楼,他竟看见了妻子,她就俏生生的站在门廊那里。
邬深深没有出去迎接丈夫回府,这是京里头的官家规矩,邬深深心里不以为然,被人当狗赶的时候可能连口饭都吃不上了,那时还讲究规矩吗?这会儿一回到原来的地方了,那些所谓的规矩又拿出来说嘴了。
人呐,换了个位置就换了个脑袋。
她不喜婆婆这等做派,但是身为人媳,就得照人家的规矩来,她于是乖乖的在二门处等著。
蓦地相逢,心事眼波难再定。
那是让彼此魂牵梦萦的脸蛋,战止下意识的放开母亲,旋风般的卷过去,邬深深也难抑激情的扑过来,扑进了丈夫怀里,小夫妻旁若无人的拥抱一起,惊得战老夫人和一众下人的目光有些不知该转到哪里去。
“去,去,小两口好好去叙叙,你这媳妇一得知你要回来,这些天没吃过一顿安稳饭。”战老夫人虽然有些不是滋味,但年轻夫妻衾冷枕单,她能理解久别重逢的心情。
“你怎么在这里?莫非……”战止一拉开彼此的距离便问道。
邬深深颔首,是做惯了夫妻的,即使那么些年不见,因为心意相通,彼此信任,有时只需头尾,便能理解对方要问的什么。
“是皇上派人去接我们母子过来的。”有那么多的情在声音里,饱满得几乎要流泄出来。
母子?!
战止抽了口冷气,因为他发现邬深深的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两张玉雪可爱的小面孔,穿著一式的小衣,一个湖蓝,一个水紫,头系小小的双螺髻,双颊有著苹果般的粉红,各自攒著邬深深的罗裙不放。
他越看越是惊心,这两个小包子的面貌和他小时候有八分相似!
这时邬深深已经蹲下身来,将两颗包子拢进怀里,“祥儿、意儿,你们不是吵著要见爹?喊人呐,他就是你们的爹。”
两张水嫩到让人很想掐一把的小脸上有著乌溜溜的大眼睛,怎么看怎么可爱,听见娘亲的鼓励,两兄弟正想鼓起勇气喊这陌生的大叔,而正在打量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心情处于茫然和有似曾相识感的战止忽然脱口而出——
“这是谁家的孩子?”
两个金童般的包子顿时把那本来就有点艰难出口的“爹”字扼杀在肚子里,一个“哇”的一声哭著往娘亲的怀里钻,一个眼睛酿著两泡泪待命著,凶狠的瞪著战止,“坏人,你把如意弄哭了!”
接触到邬深深的水眸,只见她眼里是一片的不以为然。
“他们,是我的孩子。”战止用的不是疑问句。“你居然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后面这句就有控诉的成分在了。
吉祥眼看娘亲居然挨了骂,咚咚咚的跑上前,一蹦三尺高的往战止的脚上踩踏下去,“坏蛋,不许骂我娘!”奶声奶气,却挟著雷霆之怒。
战止没被踩痛,只是用手拎起了在他面前蹦跳的小人儿,放到眼前。
这张小脸,和只愿意让他看见后脑杓的那张小脸,分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双生子?是他的孩子?
他倒吸了一口气。
他居然有一对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