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能高兴呢?她出嫁了,从此将与这个成为她夫君的男人共度一生,而这个男人却为她描述了她即将开始的、枯燥无味又黯淡无光的新生活。
过去几年,她曾幻想过要嫁给一个魁梧强壮、能射善骑的戍边将军,从此夫妻二人骑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山岗……
可如今,自己所嫁的人却是个既不会骑马射箭,也不显风流倜傥的文弱书生,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这个书生虽有张俊脸,却刻板冷硬;虽有张能言善辩的嘴,却只会说些没有人情味的空洞教条。
想起从揭开盖头看到他起,他口中说的不是“圣人曰”、“贤良语”,就是对她的批评责备,她的心就变得冰冷。
难道为了皇帝爷爷的社稷江山,她就得牺牲自己的幸福快乐,后半生都得与这个讨厌自己的男人守在一起吗?就得在以后的每一天,一睁开眼睛就面对这张没有生气的脸,每次说话都得听他无聊的说教吗?
想着、怨着,歆怡对阿玛和皇玛法的不满,对命运的悲叹,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怒气盈满了胸间,她不禁怨恨的说:“与其过那种死人般的生活,我不如先死了算了!”
见她行为乖张,口无遮拦,叶舒远的心凉透了,娶这样的妻绝对是他最可怕的恶梦!他面色阴沉地斥道:“你这女人不守妇言,满嘴鞑子气,何以为人妻?”
一听他竟敢骂她“鞑子”,歆怡本已充斥内心的怨气和委屈更加难以遏制。人人皆知,大清国皇室起源于长白山,来自于关东,过去长期被人辱为“鞑子”。他的这句话,不仅是嘲骂她这个满族格格,也是对她的阿玛、皇玛法极大的不敬。
她一拍桌子大骂道:“叶舒远,有种你到朝廷对皇上发表‘鞑子’高论去,我看你傲慢的脑袋还能顶几天?”
叶舒远知道自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本想解释,但自身的傲骨和对方的气势让他不想退让,于是他不开口,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她。
见他沉默不语,歆怡并不想休战,她正有一肚子的气亟需发泄。因此她继续嘲讽道:“等你的脑袋被砍下时,我会去为你收尸,把你冰冷的身子送回江南叶府,把你傲慢的脑袋拿来当球踢……”
她血腥的描述让素来坚信女子说话当轻言细语的叶舒远,再也无法忍受。他拿起放置在书桌上的木制镇纸,用力一击桌面,轻声喝道:“你给我住嘴,再这样胡言乱语,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歆怡一向骄横惯了,哪里受得住这种威胁。敢打我?哼,看我们谁打谁!
她转身,看到妆台上有一只古色古香的前朝青瓷花瓶,便一把抓过来,向叶舒远扔去。
叶舒远一见花瓶飞来,便急忙伸手接住,可没想到花瓶里还有些水,顿时水渍四处飞溅,把他的脸和衣服弄得湿淋淋的。平时为人斯文儒雅、耿正不阿的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如今受到女人的这等屈辱,岂能再容忍下去!
只见他放下花瓶,顾不得擦拭身上的水,大步走来一把抓住她,压在腿上,抓起镇纸就想往她屁股上打。然而,他毕竟是通晓礼仪、熟读诗书的人,待手中扬起的镇纸将要落在她身上时,他猛地收住了手。心想:歆怡虽然嘴坏,但毕竟是皇室后裔,又是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自己怎么说也应有几分谦让,不该因一时之气而乱了礼仪。
心中想着,他当即怒意略消,放开了她。
可是歆怡却完全没有顾及这些。
她被他忽然爆发的力道强行压制住时,有一刹那的恐惧,尤其见他将镇纸举起准备要打下时,更是又羞又气,正要拚命与他一较输赢时,却见他突然停下,还放了她,她以为是他在最后关头怕了她,于是决意反击。而她自小好动,满清皇室本来就重视骑射武艺,因此多少有些真本事。
当叶舒远放开她站起身时,她猛地一个扫堂腿飞来,想把他扫倒。叶舒远再怎么说也比她长得身高体宽,见她出腿,自然不甘心被她踢倒,但又不能还手,只好用手中的镇纸去挡她的腿。可歆怡的扫堂腿已经飞来,正好踢在镇纸上,镇纸被踢飞了。说来也巧,那镇纸竟然飞到墙上再反弹回来,正好打在她的头上。当即,她的前额给撞破了,有些血冒出。
“哎唷!”她痛呼一声,手掌往额头一抹,看到手指上的血迹时脑袋一热,立刻双手抱头,坐在地上哭喊起来:“不得了了,你真的敢打我啦!”
在门外偷听了半晌的康嬷嬷和秋儿这时也顾不上礼数了,一起推门进来,看到格格坐在地上,额头有血,额驸则面色铁青地立于一边不言不语时,都吓得不轻,急忙扶起格格。
“从来没人打过我,你今天才娶我就敢打我,那日后还不杀了我?不管了,我要退婚!”歆怡手捂额头对着叶舒远哭喊,然后转身跑走,找康熙求助去了。
“悦宾殿”距离皇宫不远,当侍卫看到她含泪跑出时,自然保护着她一路走来求见皇帝。
见到康熙,歆怡立即将她与叶舒远之间的不和与争执一一说了出来。
参加完婚礼、回宫不久的康熙,看到如花似玉的孙女长发散乱,泪眼迷离,才进洞房就受到如此大的委屈,当即对叶舒远十分不满。
在殿试初次见到他时,康熙就被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气质和文采仪容所吸引。参加殿试的考生大多既紧张又拘束,唯有他神态轻松,对答自如。本来康熙想选他入翰林院,可得知他的家世背景后,又心生一念,与德硕亲王商量后,决定将歆怡许配给他,没想到这小子才拜堂就敢对格格动粗。
“如此蔑视朕御赐的婚姻,难道他不怕掉脑袋!”康熙雷霆震怒,可他毕竟是位睿智的君王,转念又想:这狂妄书生竟敢在如此对待格格后,让格格独自前来告御状,虽然有些愚蠢,但也算是个有胆识的读书人。
于是,爱惜人才的皇帝爷心里的气消了几分,立刻差福公公传叶舒远前来。
“回万岁爷,额驸已在殿外恭候多时了。”福公公大声回报。
他已经来了?果真够胆!
皇上与格格听到叶舒远早已在殿外等候时,都是一愣,相互对视一眼表示了共同的惊讶。
“既然来了,还待在殿外做啥?宣他进来!”康熙大声说。
殿门处,换了一身青布常服的叶舒远神色自若地走了进来,在三丈外的蒲团上双膝跪下,面对康熙行了伏地叩首大礼,四平八稳地说:“江南草民叶舒远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见他年纪轻轻的就能有如此沉稳的个性,危机关头,既无惊慌失措之态,也无唯唯诺诺之举,仍注重细节,礼仪周到而拘谨,用语恭敬而生疏,丝毫不因已做了额驸、成了皇亲而自得,康熙心中既感气恼,又觉得有趣,端坐龙椅厉声喝道:“好你个胆大妄为的叶舒远,你可知道你娶的女人是谁?”
叶舒远在歆怡含泪跑走后,就知道她是去找皇上告状了,也知道自己定会被皇上传入宫去。以他的个性,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亲自上门,因此他更衣后即前来皇宫,路上遇到的侍卫们因知道他是新额驸,自然不会拦他,只是到了大殿时,才被挡在殿外等候。
虽说他已有了受责挨罚的心理准备,但此刻看到高坐龙椅的皇帝满脸怒容,心中仍感到惶恐不安,料想今夜这关难过。于是再次伏身叩奏道:“圣上息怒,小民知有罪,罪在不赦。”
康熙强忍住怒容,冷淡地说:“既然知罪,何罪之有,说与朕听。”
叶舒远回道:“格格乃凤子龙孙,金枝玉叶,位尊体贵,小民岂能得罪!”
康熙再问:“你既然知道,何以还这般无礼对待她?”
叶舒远抬起头,看了一眼坐在皇上身边的歆怡,见她虽仪容不整,但脸上似有得意之色,不由正色道:“回禀圣上,当初圣上赐婚时,小民得旨在先。谕示:家道之盛在于和,夫道之尊在于严。夫不严则不威,不威则行无果,无果则家不靖。小民对格格所为,正是尊圣上之谕,取尊严二字。小民此举,并无过失。”
康熙听了他的话,对他不卑不亢的态度十分欣赏,但又觉得他如此对待格格显得太过冷漠无情,沉吟片刻后说:“你出身书香世家,以礼治家很好,但歆怡怎么说也是皇家血脉,虽然下嫁于你,但帝王之后,天潢一派,无论到了哪里,也是尊贵之躯,难道我的皇孙嫁给了你就不是格格,而成了山姑野妇了吗?”
叶舒远一听此话,知道歆怡已把他早先说的“格格入了叶家门,就只是叶府大少夫人”的话告诉了皇上,而皇上对此并不赞同,不由四肢冒冷汗。但他也清楚,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是要把话说明白,以免将来惹出更多的麻烦。因此,他立即放低身子,跪伏在地,道:“奏禀圣上,小民只是按家法行事,并无此意。”
见他并非冥顽不灵之人,康熙感到满意,遂缓和语气道:“朕为一国之君,为你主婚于法于礼都说得过去。歆怡虽然有时任性急躁,但天性善良,明白事理,身为男子汉大丈夫,你何不多担待点呢?”
听出皇上口气婉转,似有宽恕之意,叶舒远心里略放松,但也不失时机地为自己寻求一道护身符。“谨遵圣谕,然而小民尚有一言,望予纳之。”
“你说吧。”
“圣贤云:‘有礼则安,无礼则危,齐家以礼,万福之基。’小民既然已经娶格格为妻,自当以家礼约束她,否则,妻不守妇德,夫何以治家?”
康熙明白他这是故意当着格格的面,要自己对今夜发生在他们两人间的事做一个评断,以免日后重翻旧帐。
他的话符合儒道,也符合人情,康熙无可挑剔。他看看歆怡,再看看叶舒远,道:“你说得没错,歆怡虽为皇孙,但既已婚嫁予你,就是你叶氏的人,如果她违犯了家规,你身为她的夫君,自然有权利约束她,而歆怡如果做错了事,自当承认过错,维护夫严。”
言罢,又对孙女说:“歆怡,你会维护你夫君的尊严,尊重你们的婚姻吗?”
听出皇玛法是要她向叶舒远认错,歆怡内心很不平衡,赌气道:“他敢打我,我不要这个婚姻。”
听到她的话,叶舒远的神色没什么改变,但内心里却希望皇上能答应她。
可是康熙面色一沉,对孙女说:“不得胡言!婚礼已成,还闹什么?”看到她漂亮的眼里含着泪水,他心头虽软,但仍威严地劝导道:“歆怡,你一直是个明白事理的女孩,当知有错就改,才是真正的皇家风范,你能做到吗?”
明白皇玛法言下之意,自己得见好就收,歆怡小嘴一拧,不甘愿地说:“我能做到。”又往叶舒远的方向福了福身,道:“今天算我失礼,还望海涵。”
叶舒远听到她敷衍的认错,知道她仍不服气,不由心中一寒,对康熙叩头道:“回禀圣上,小民学疏才浅,生性愚钝,难以匹配格格,既然格格有意退婚,小民也有此愿,还请皇上恩准,另替格格择婿。”
康熙一听对方也想悔婚,当即龙颜变色。天下哪有皇帝指的婚姻刚拜了堂就闹“休夫”、“休妻”的?这不摆明要让天下人看他万岁爷的笑话吗?
看着神情淡漠的叶舒远,无惧皇权的勇气虽令人欣赏,可是,当这份勇气被表现在对待他康熙皇帝的圣旨时,却是大大的不受用。于是他当即想着要给这狂妄的江南书生一点教训,以挫挫他的傲气。
当初在殿试看中他的,不仅是他的一表人才和独特个性,还因苏州叶氏是江南望族,也是“苏作”家具的继承者和发扬者,在当朝社稷里,如此出类拔萃、家世显赫的年轻才俊他当然不能错过。另外,身为皇帝,他历来重视读书人,经常了解各地科考的情况,因而知道叶氏家学渊博,数代出进士,因此,叶舒远这个孙女婿他是要定了。
可是,如果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以为他们可以为所欲为的话,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他得让这对不知感恩的新人明白何谓天子之怒。
“你真想退婚?”他问身边的孙女。
“是的,我想。”歆怡意气用事地说。
康熙再问跪在地上的叶舒远:“你真的打了她?”
“我没打!”叶舒远毫无表情地注视着地面,不去看任何人。
“可是你想打。”歆怡指控道。
“可是我没打!”
“那我这里的伤是怎么来的?”歆怡拨开额头散发,指着红红的伤处。
叶舒远和康熙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那里,前者如实回答:“镇纸打的。”
“那是你的镇纸,你还敢说不是你打的?”歆怡既被他的勇敢和诚实打动,也被他的冷静与沉着激怒。
“是我的镇纸打到你,但并非我打了你。”叶舒远依然就事论事地说。
“你狡辩!”
“我陈述事实。”
“你该死!”
“就是死,我也得为自己鸣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