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经过,歆怡知道康嬷嬷、秋儿的反对是有道理的,她没权力去管“婆婆”院里的事,可是,眼下人命关天,她不能不管。
“为一株万年青要逼死丫鬟,她怎敢做这种事?”她对拉着她的康嬷嬷说:“我不能见死不救,你们不要担心,我不会跟她吵,只是去说理。”
随后,她与春伢娘等人往东院去,而担心出事的秋儿陪着她一同前去。
来到东院花厅,丫鬟、仆妇们被挡在门外,只有歆怡一人能进去。还未进门,就听到叶夫人的吼声。“死!你就是得死,这样蠢笨的人活着有什么用?”
她的打扮高雅端庄,容貌却狰狞恐怖,花白的头颅高傲地昂着,嘴角无情地垂着,威严的双眼放射出令人胆寒的冷芒。在她脚前则跪着一个双颊红肿得变了形的女孩,她瘦弱的身躯哆嗦着,膝盖上有着一条白得刺眼的白布带子。
歆怡大步走过去将那条布带抓起来,揉成一团扔到屋角。
“你敢跑到我的屋檐下管我的事?!”叶夫人森然的目光转向她。但已经义愤填膺的歆怡毫不惧怕她的威胁,以同样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她。
“你自己也是丫鬟出身,难道不能体会身为丫鬟的辛苦,善待他们吗?”
她本是皇族出身,自有一种傲然气势,而她这一句话可谓直刺叶夫人的心病。她平生最忌讳的就是她的出身,因为这个卑贱的出身,尽管她将年轻的叶老爷迷得团团转,为他生了两女两子,为叶府尽心尽力,但始终扶不了正。在他的原配死后多年,叶老爷仍拒绝将她扶正,只是顾了她的面子,纵容她把自己当“正妻”看。
如今她自己都快要相信叶府不会再有人记得她可怕的出身时,这个女人竟登堂入室,大声提醒了她这个痛苦的事实,她怎能不气?
但她毕竟在叶府生存多年,由忍耐顺从一点点获取主人的信任,再一步步爬上今天的位置,自然精通“小不忍则乱大谋”的以退为进之术,因此面对歆怡强硬的气势,她再次摆出贤淑端庄的模样,温和地说:“你想指责我对丫鬟不好吗?你打听打听去,苏州城内谁不知我一向善待下人,今天我惩罚她是因为她违犯了家规,必须受到惩罚,否则偌大的家族如何行事?”
“善待?哼,别装出一副假惺惺的模样。”看着眼前的丫鬟,歆怡脑海里想的是从三岁开始,就饱受她欺凌的叶舒远,不由怒火高炽,冷然道:“你连自己夫君的亲生骨肉,叶府嫡出的大少爷都敢虐待,这些丫鬟、下人算什么?”
再次被她揭短,叶夫人恼羞成怒,很难继续绷着脸皮装斯文,咬牙切齿地说:“满口胡言!你若不是皇上的孙女,我定撕烂你这张惹祸的嘴!”
“可我是皇上的孙女,你也不能撕烂所有人的嘴。”她用直率的、不太好听的语气说:“我是否胡言,你我和所有人都清楚,你休想否认,如果不是爹提早辞官归乡,你根本就不会让叶舒远走进叶府,回自己的家。”
“是的,我确实不打算让他回来。”叶夫人终于凶态毕露,不再掩饰她对叶舒远的憎恶。“叶府这个家是我辛辛苦苦守下来的,本该由我的儿子继承,他凭什么继承?”
歆怡义正词严地回击道:“凭他是叶府嫡出长子,凭他是叶氏家具作坊最好的设计者,更凭他是宽厚仁慈的谦谦君子!我告诉你,有我在,你休想再害人!”
叶夫人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你敢威胁我,很好,我不仅要伤害叶舒远,还要她——”她的手指向地上跪着的丫鬟,歇斯底里地说:“要她死!”
“你不能!”歆怡护在丫鬟身前,挺直身子面对她。
她的目光阴冷地在歆怡脸上打转,忽然抓起身边的一粒果实递给她。“好吧,你如果一定要管这件事,那我们做笔交易。如果你吃掉这粒万年青的果实,我就放过这丫头,不追究其它人的责任,也不为难叶舒远。否则,你立刻离开!”
歆怡接过那粒果实看了看,确定它是万年青的果实没错。可是,她猜测着:这老女人为什么要我吃它呢?难道想害我?
可随即又想,她从未听说过万年青有毒,而这女人虽然狠毒但并不笨。她头上顶着皇孙的金环,这女人要是敢害她,那就是活腻了。而对她来说,吃一粒小小的果子就能救人性命,减少叶舒远的麻烦,那倒值得一试。
“如果我吃下这个果子,而你却不守信用呢?”她问。
叶夫人冷笑。“你当我是什么人?堂堂叶府夫人,既然说了,我就会做到。倒是你,若不敢吃,就给我走出去,别管我的事!”
她张狂的语气激怒了歆怡,她说:“只要你保证遵守承诺,我就吃。”
“行,我保证。”
“格格,不要吃!”门口的秋儿奔进来,但歆怡已经把果子放进嘴里咀嚼。
那果实清苦中带着苔藓的涩味,还可以忍受,于是她吞咽下去。
在她咀嚼时,叶夫人的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到她吞咽后,得意地大笑起来,对围在门口的众奴婢说:“看到了,是大少夫人自己要吃的,我给过她机会选择,没有人逼她吃,现在,你们统统没事了,谢大少夫人去吧。”
被拦在门口的春伢娘等人,一起进来跪在歆怡面前向她表示感谢。
“起……”她想喊他们起来,却忽然感觉口腔内烧灼般地痛,她捂住喉咙转向叶夫人,张嘴想质问她是怎么回事,却无法发出声音。
“格格?!”看到她双手紧抓颈部,张着嘴却没有声音,秋儿吓着了。
“你给格格吃的到底是什么?”秋儿扶着歆怡厉声质问叶夫人,警告道:“你要是敢害格格,皇上定饶不了你!”
“就是万年青的果实,能让她那张讨厌的嘴巴安静,不会要人命。”看到歆怡痛苦的模样,叶夫人也有点惊慌,但仍强作镇静地说。
这时,秋儿看到歆怡的嘴唇开始起水泡,神情非常痛苦,再也顾不上跟那个心机叵测的女人计较,忙着送格格回“凤翥苑”。
“你们,统统干活去!”叶夫人指使仆人们,伹仍有两、三个下人不顾一切地跑出了东院,找叶舒远和叶老爷报信去。
当叶舒远得到消息带着郎中赶回家时,着实吓了一跳,因为一向寂静冷清的“凤翥苑”内挤满了人,从不到这里来的叶老爷、卿姨娘和青梅等人都在这里,还有丫鬟、仆妇、马夫、更夫等一大堆人,他开始以为这些人是来看热闹的,后来才知道大家都是怀着疼惜和关切的心情来看望大少夫人的。
他惊讶,歆怡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赢得了这么多人的关心和尊敬的?当他看到歆怡时,更是惊讶不已,她的嘴唇长满水泡,双颊通红,眼神痛苦。
“歆怡,郎中来了!”他紧握着她的手安慰着她,可她抽回手,指着桌上的纸笔,等他递给她后,她忍着晕眩,匆匆写道:“此事蹊跷,切勿声张,惊扰京城,叶府遭殃。”随即将纸塞给他,以手势告诉他这是大事,要他照办。
他点头,为她的顾全大局而高兴,可是郎中的结论却让他忧心如焚。
万年青的果实带有毒性,误食后会引起口中、咽喉肿痛,伤害声带,并使人失音致哑,严重者会带来生命危险。
幸好及时治疗,歆怡生命无碍,口内的烧伤也在几天后就治愈了,可是郎中却无法恢复她的声音。
她成了哑巴!这个结果,对歆怡不啻是最大的打击,声音是她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失去了声音,她的生命也在凋谢。
康嬷嬷和秋儿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叶舒远对她的细心呵护更甚从前,而叶老爷责罚了叶夫人,命她独自在佛堂反省一天一夜。可是这些都无法令她振作起来。
叶舒远心痛地看着她一天天地消沉,看着她明亮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快乐的光芒,他痛恨叶夫人的残忍和诡计,发誓一定要治好歆怡,还她清亮的嗓子。
“我会想办法治好你,你一定可以重新开口说话的。”他对她说,在她眼里看到希望的火苗,虽然只是微弱的火苗,但足以带给他动力。
可是他寻访了众多医术高明的郎中,给歆怡服用了不同的药材,却毫无起色。
终于有一天,他兴奋地打听到在西南蛮夷之地有种大洞果,也叫彭大海的果子能治疗失音症,于是他花重金托人帮忙购买。
可是当他将这个消息告诉歆怡时,她黯然摇头,在纸上写了几句诗:
往日夫求慎妇言,今日心意终得全,祸福自有天注定,缄口愔愔奈何天?
读着这充满无奈的诗句,感受着她深沉的痛苦,叶舒远心如刀割。他撕掉那张纸,将她抱在怀里,忏悔的眼泪浸湿了她的鬓发。许多事,只有在失去之后才知道它的可贵。他好恨自己过去曾讨厌她的多言,如今,他愿意用生命换回她美妙的声音,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听她的“粗言率语”。
叶老爷得知儿子打听到大洞果的事后,立刻派了府中的护院竭尽全力去寻找,短短数日,一袋又一袋的大洞果从各地送来。
叶舒远将那状似橄榄、棕色微亮的果子洗净,泡在水中让她饮用。连喝数日,她的嗓子仍毫无进展,她泄气了,可是叶舒远一再鼓励她,督促她继续饮用。
由于叶府的家规甚严,府中一切“丑事”均不得外传,否则违者重罚。加上歆怡为保住叶府安危,不让此事被官府知道,因此她被叶夫人陷害以致失音之事,除了府中的人和素得叶府关照的郎中外,并无人知晓。
因此,叶府两位少爷的比试仍将按计画进行。眼见比试时间就要到了,歆怡振作起来,每日都将那淡而无味的大洞果水当美味饮品喝着,为的是让叶舒远安心。
“你以后可得防着叶夫人。”这天青梅来看她时说道。现在她已将歆怡视为可信赖的朋友,因此每天都来看她,说些府中的秘闻给她听。“她那人心眼坏,听说最近把东院观星阁顶楼的地板掏空了,盖了块波斯地毡,也不知要搞什么名堂。”
掏空地板?歆怡一愣,觉得这真是最不可思议的事。
她的表情让青梅以为她不相信自己的话,忙证明般地说:“是真的,宏达的媳妇春芳告诉我的。她还说,这几天宏达每日被逼着在观星阁练习,练得可烦了,是他告诉舂芳的,还说老太太疯了。”
疯了?有这个可能吗?
歆怡暗自想,不,她只是耍太多心机,有太多私欲,才会做那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比如为了一株万年青逼丫鬟上吊;为出口气,害她成哑巴。
叶家兄弟俩考试的前一天傍晚,歆怡在门口等叶舒远,平时他总是在这个时候回家。可是,她只看到芒子独自一人回来,没有看到叶舒远。
她惊讶地指指他的身后,芒子理解地笑道:“大少夫人放心,大少爷被三少爷喊去了,说去观星阁看件东西,很快就回来。”
起初歆怡没当回事,只是失望叶舒远未归,可是当她走回屋子时。“观星阁”三个字忽然令她神经一紧,那日青梅的话窜入她的脑海——掏空地板!
她双眼发直地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倏地起身往苑外疾步走去。
东院很大,为了赶时间,她没有走正门,而是沿着更夫走的小径穿行,夕阳斜照、林荫晦暗,加上沿途林木繁盛,花草葳蕤,因此并没有人看到她。
当她来到四层高的观星阁时,见几个杂役正在清扫楼前的木屑杂草,为了不惊动人,她悄悄绕到阁楼后面,看到一段台阶通着侧门,便沿台阶走上去,到了门口后,她推了推门,合拢的门扉悄然打开,门内是条狭长的通道。她走了进去,掩上身后的门,在黑暗中闭眼,适应了一会儿,才张开眼睛往前走。
四周非常安静,可是安静中有种让她不安的气息在流动,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收缩,似乎听到一点隐隐约约的声音。
是叶舒远吧?她侧耳倾听,声音又没了。可是前面出现了光亮,一道楼梯呈现在眼前,她毫不迟疑地走过去,上了楼。
这是呈螺旋状的楼梯,越往上走,就越窄小而陡峭。
当到了第二层时,她果真听到了叶舒远的声音,但模糊不清,于是她加快脚步跟着声音往上走。
直到接近顶楼时,叶舒远的声音才越来越清晰。
“只要你保证做到,我可以放弃叶家继承权,也可以不再到家具作坊去。”
“可是,我需要你画的家具图纸。”这是三少爷宏达的声音。
“废物,为什么非要靠他?”叶夫人的声音尖刻冷酷。看来叶老爷的训斥和佛堂反省对这个女人丝毫没用。歆怡小心地登上楼梯,蹲伏在台阶上往里看。
叶舒远正站在屋中央,而他身边靠墙的地方,站着叶夫人和叶宏达。
在叶舒远身前,一块色彩瑰丽的地毡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倏然一惊:被掏空的地板——陷阱!他们要害他!那个老女人真的疯了!
“这就是我要你看的东西。”叶夫人指着那块地毡对叶舒远说:“不要以为你的设计最好,看看这个,波斯国国王的龙床,比你的金丝楠罗汉床更华丽。”
注意到那幅精美图画的叶舒远果然被吸引,往前走去。叶夫人的脸上露出紧张又兴奋的表情,她的手拉着叶宏达。
舒远,退后!歆怡大喊,可是声音完全发不出来,急得她登上阶梯跑向他。
她的脚步声终于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叶舒远转身惊讶地迎向她。“歆怡?”
墙边的叶夫人忽然冲过来拉住他,往地毡上猛推。“你该往前走!”
毫无防备的他身形不稳,退后一步踩上了地毡。
而几乎同时,他的手被歆怡抓住,她没法说话,只能用力拉他,而叶夫人疯了似地一再将叶舒远往地毡上推,口中吼着:“宏达,拉开哑巴!”
吓呆了的叶宏达在母亲疯狂的吼叫中,木然的出手,一把抓住歆怡。
歆怡自然不甘心被他拉走,奋力与他抗争的同时,嘴里发出绝望恐惧的单音。
四个人就这么在地毡边缘拉拉扯扯地打了起来。
舒远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歆怡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来拉他,因此他用力挣脱叶夫人,想从弟弟手中夺回歆怡。
“你该死!”叶夫人孤注一掷,竟抓住他的衣襟往后拽,两人同时跌倒在地毡中央,随即,地毡缓缓沉下,地板上露出个大洞,他们两人随着地毡往洞口坠落。
“舒远——”
看到地板上的大洞和坠落的叶舒远时,歆怡忽然进发出清晰的声音。“舒远,不要死!不要死!”她哭喊着扑过去,紧紧抓住尚未滑落洞口的地毡一角,不知哪儿来的劲,硬是将坠落的地毡控制住。
“救他!救他!救他!”歆怡不敢松手,她知道舒远就在地毡的那头,因此她用尽全身力量抓着地毡,神志狂乱地用力呼救,她的声音极其高亢,仿佛将憋了多日的声音在这一刻全都释放了出来,那嘹亮的声音惊动了楼下的人,听到呼救声的人们全都往这里跑。
“娘!大哥!”看到他们坠落时,叶宏达似乎清醒了,他赶来帮着歆怡压住地毡,不让其坠落。并探头到洞口内,看到大哥一手紧抓着娘,一手抓着地毡悬挂在半空中时,不由得大喊起来。
很快地,闻声赶来的人们把叶舒远和在坠落时头部撞伤的叶夫人拉了上来,可是不管是谁想拿走歆怡手中的地毡,她都又叫又喊地绝不松手。
“歆怡,我在这里,快松手……”耳边传来叶舒远的声音,她蓦然惊醒,丢开地毡扑在他怀里大哭起来。
叶舒远用衣袖擦拭着她满脸的汗水相泪水,激动地说:“歆怡,你终于可以说话了!”
歆怡愣愣地看着他。“我可以说话了?”
“嗯,你可以!”他激动地点点头。
“我真的可以说话了!”动人的笑容在她脸上漾开。“而且,我救了你?”
“是的,是你救了我。”他再次点头,眼里闪动着泪花,他将她珍惜地抱起,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在他们身上镀了一层霞光,将他们融合成一个完美的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