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海欣清楚地记得,那年的冬天一点儿也不冷。
十一月初的台北,天空蔚蓝澄净得一望无垠,金灿灿的阳光从整片未掩上窗帘的落地窗外洒入,在屋内黄澄澄地闪荡。
十四岁的她刚考完期中考,百无聊赖地慵懒趴卧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背诵着方才书中瞧见的文句。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口角……”才刚读过的,怎么就忘了呢?
留着清汤挂面发型的少女才正想打开书本寻求解答,写着“红楼梦”三个烫金大字的封面,便被一只从旁伸来的无礼大掌迅速合上。
“口角噙香对月吟啦!笨蛋!”不知道何时出现,才刚放学的顾斯朋站着由高处俯睨她,端出邻家大哥的架子教训道:“佟海欣,你明年就要升国三了,不去好好准备升学,读红楼梦这些风花雪月的书做什么?”
爷爷奶奶真是宠这个邻居小妹宠到无法无天了!他还没放学,爷爷奶奶竟然就开门让她进来撒野!
而佟海欣这家伙也真是越来越超过了,每天窝在他房间像窝她自个儿的一样,随便吃随便拿随便躺,悠游自在到顾斯朋简直都快怀疑起这里其实是佟海欣的家了。
“干么?你看曹公雪芹不顺眼啊?”佟海欣一翻,坐起身子,笑嘻嘻地将书本朝顾斯朋身上一丢。
“这书还不是你的?你都能倒背如流了,我为什么不能看?”
顾斯朋不偏不倚地一把接住那本红楼梦,往书架上随手一搁。
“我不一样,我学画画的,术科比重高,学科过得去就好,我当然有时间读闲书,你呢?你未来要拼公立高中前三志愿的,要是佟伯伯”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臭小朋,你别拿我爸来压我了!”佟海欣翻了个白眼,又懒懒地往后一躺。
她的爸爸佟震是学术界赫赫有名的权威教授嘛!
身为长女的她自然不能丢爸爸的脸,这句话她从小听到大都会背了,就是因为很烦,不苟言笑的父亲对她又很严厉,她才一天到晚往父母亲在大陆工作,家中只有爷爷奶奶与管家仆人坐镇的顾斯朋家里蹭嘛!
可恶欸!越想越气不过,佟海欣又不禁拿了个抱枕,往已经在书桌前落坐的顾斯朋的背后砸。
“学画画了不起啊?你有本事把刚刚那口角噙香什么鬼的画出来啊!”佟海欣一举跳下床。
她从背后狠狠勒住顾斯朋脖子的幼稚举动,令十六岁大男孩哑然失笑。
“口角噙香怎么画?你倒是说说看,你说得出来我就画得出来。”那只是一句诗好吗?佟海欣真是太强人所难了。
顾斯朋笑着挌开她的手,少男少女的双手在半空中又是一阵纠缠。
女孩的小鸡力气怎敌得过正发育中的健壮男孩?
佟海欣眼见斗不赢了,索性插起腰鼓着脸抗议:“喂!小朋,你知不知羞耻啊?你以后要当画家的人居然问我这要怎么画?”
顾斯朋还没回话,佟海欣爱玩爱笑的天真本性又突然福至心灵。
“啊对了,小朋,我想到了,不如你就画我咬一枝玫瑰花如何?这样算是口角噙香吧?”佟海欣的双唇做出咬东西状,甚至还刻意挤眉弄眼做出了个十分三八的表情。
她的滑稽模样让顾斯朋笑到快断气了。
“人家林黛玉是咏菊咏到口角噙香,明明说的就是菊香,你却偏偏说要咬朵玫瑰,欣欣,我看你才是真的看曹公雪芹不顺眼吧你!”真的是笨死了。
“吼!菊香就菊香,那你就画我咬一朵菊花!”还不都是顾斯朋把书抽走,她文句没看全,才没搞清楚林黛玉说的是什么花嘛,他居然还笑她呢,真过分!
“菊花?咬菊花?哈哈哈哈哈!”这什么蠢画面啊?顾斯朋继续没天良地捧腹大笑。
“笨欣欣,我才不要画你咧!”她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啊?好没有美感。
“为什么?画我有什么不好?”佟海欣大声抗议,又气呼呼地踮起脚尖去勾无良的男人脖子。
“画你当然不好!欣欣,画你太浪费颜料了,哈哈哈哈哈……我要画也要画我喜欢的女”顾斯朋话还没说完,犹自正在大笑,勒在他颈项上本想掐死他的力道却陡然一松,一个箭步猛然冲到落地窗前。
顾斯朋纳闷地走到那道明显像在期待些什么的身影旁,眸光跟着她的,从位于二楼他房间的窗户,向下望去
于是他们两人同时看见搬家公司的卡车在佟海欣家门口停下。
佟海欣的父亲佟震从尾随货车的轿车里走下,协助两名女子下车,又绕过车头打开自家大门,再回身指示搬家工人们把货车上的物品往屋内搬。
佟震右手牵着其中一名年纪约莫四十岁左右妇人的手,左手揽着另一位年龄与顾斯朋相仿的少女肩头,鼻子努了努前方佟家院落,明亮的神情看似像在为她们介绍些什么,神采飞扬。
“你们瞧瞧,佟先生才离婚不到两星期就准备再娶了!”
“何止是再娶而已?那个接回来的女儿眼眉嘴巴,跟佟先生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股莫名的直觉令佟海欣浑身一震,微微颤抖着的纤白柔荑紧紧抓住顾斯朋的衣角。
原来,这些耳语都是真的……
在她每天上学的时候,有个计划悄悄地在背地里进行,那些与佟家毫不相干的邻居们竟然比她更早知道佟家的秘密……
难怪,这阵子她每天回家,总是会在家里发现一些新添的东西。
原来这些东西是有主人的,取代她母亲、或者也取代她的主人……
顾斯朋垂眸看了看佟海欣,还微启着双唇想对她说些什么之际,唯恐眸光与楼下父亲不经意往上抬的视线相交,不知道在心虚什么的佟海欣却猛然拉过他躲向墙角。
佟海欣拉得他措手不及,顾斯朋费了好大的劲才稳住自己几乎往她身上扑跌的身体,他听见她的背狠狠撞上墙板的声音。
“欣欣,你没事吧?”顾斯朋问。
“小朋……”从他怀中传来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
“怎么了?受伤了吗?”顾斯朋急着低头检查她的伤势。
“小朋……我妈不会回来了,对不对?”佟海欣眉头深锁,语气哽咽,抬眸望着顾斯朋的眼中尽是迷离水光。
她听见车声,以为是母亲回来了。
母亲消失之后的每一日她总是如此神经质,只要听见车声,她便奔向窗口。
她不认识父亲牵着的那个妇人与女孩,但是,母亲的物品搬离了,她们的物品却要搬进来?
这幅景象很怪,再加上那些谣言……她好像应该懂,又好像希望自己不懂……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已经十四岁了,她不小了,她听得懂人话!
就算她无力改变些什么,至少他们也应该好好地、郑重地告诉她,谁与谁相处不下去了?谁的家庭多了哪些新成员?而她的生活将会有些什么改变?
他们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地、不明不白地,连一些心理建设都没有,就贸然强迫她接受这一切!
她觉得好气、又好委屈!
“小朋……她不会回来了……对不对……”佟海欣紧抿着的双唇呓语似地喃喃说着,强迫自己不要掉泪的神情既倔强又惹人心疼。
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顾斯朋只能轻轻地将她拥入怀里。
“欣欣,我在这里,你还有我。”他伸手抹去她的泪。“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在这里,你还有我。”顾斯朋望着她的神色沈定坚决,起誓似地,在她耳边烙下轻柔诺言。
那是佟海欣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顾斯朋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结果,就如同佟海欣所预料的,父亲果然很快地又走入另一段婚姻,那天她看见的两个女人,一个成为她的继母,另一个成为她的姐姐。
许多街坊邻居的耳语变本加厉地如潮水般涌来,佟海欣感觉到自己几乎无力招架。
欣欣,我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在这里,你还有我。
明明,顾斯朋的话还在耳边,他却开始若有似无地疏远她。
他不再让佟海欣单独待在他房里,不再让她搭顺风车一同上下学,当她邀他一同出门时,他也坚持要带上她妹妹佟海音。
而她甚至不知道这些改变是为了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承受过一次母亲离去的心思太善感纤细,并且无法再负担另一次莫名伤害。
顾斯朋疏远她,并且不愿意与她独处。
他总是问她“海音呢?海音呢?”,即使是他当兵时,她去恳亲,他看见她时的第一句话仍是问她:“海音呢?海音怎么没有来?”
他们一样一起过生日,一起聊天说话,他们之间看起来什么都没变,却也像什么都变了。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佟海欣偶然间在顾斯朋画室中瞥见一张他罕有的人物画,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佟海音的脸。
于是十八岁的她突然明白了,大她两岁的顾斯朋比她更早认识爱情。
顾斯朋说,他要画也要画他喜欢的女孩子。
所以,顾斯朋开始疏远她,是因为佟海音的模样在他心中悄然成形?
她怎么会直到现在才发现呢?顾斯朋总是问她“海音呢?海音呢?”,她为什么笨到现在才看清楚?
佟海欣心里有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气!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顾斯朋的占有欲!
但是,她还来不及对谁发脾气,接踵而来的便是分离顾斯朋随着家人移居北京。
像诅咒似的,亲暱地唤她“欣欣”的人,总是不容她抗辩地离去。
于是,佟海欣总觉得自己好孤单的某一年,她像个溺水之人紧攀住求生之木般地答应了江慎远的交往。
只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顾斯朋与佟海音从来没有走在一起?
她对顾斯朋的独占欲已经遥远得象是上个世纪的事情,遥远得足够让她结束一段长达七年的爱情长跑,为什么顾斯朋的身边没有那个她以为应该要有的女人?
她没有问,也或许她是基于某种她不想也不愿明白的理由不敢问,正如同她现在起了个头,却鼓不起勇气追根究柢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