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纪晓笙是蝼蚁,是任人压榨的蝼蚁。
被带到第一珠宝铺后,她被关在三楼面街的房间。卢老板找了孔武有力的婢女玉翠日夜看守,连她一天吃几顿饭、上几回茅房、笔沾过几次墨、画了几张图,全要呈报,严谨得连一根发丝儿、一张字条都无法送离房间。
眼看底下人潮往来,却无法呼救,真是闷极。
“唉。”百无聊赖地转着笔,忽然砰地一声,门被推开,卢老板气冲冲走来拽起她,举到她而前的图,正是她这两天的拙作。
“这什么东西!给我认真点画!”
“唔,我已经用心了……”惊怕下还能想出款式花样,很不容易了。
“用心?哼!是不想活吧?玉翠,明儿起她一天画不出春晓阁那般水平,就一天剪她一撮发!我倒要看看,你要花多久时间才能画出好东西!”
她傻了眼,只见玉翠幸灾乐祸地从抽屉里取出剪子放柜上。
卢老板鼻子又哼,看她怕了才满意地砰砰响甩门走人。
纪晓笙从椅子上滑下。
“不会……真要剪吧?”虽说比起直接杀她,剪发压根儿算不上什么?
玉翠正虎视眈眈盯着她头发,吓得她寒毛竖直。
这丫头粗暴不输男人,真下得了手的!她赶忙爬起,抓来纸笔咬牙拚命构图。
开玩笑!头发啦,剪光了她怎么见人!
第三日晚上,纪晓笙累趴在桌上睡着,忽闻一声撞击,抬起惺忪脸蛋。
玉翠正残酷笑着站在窗边。
“唔……什么声音?”
玉翠笑而不答,将窗锁上后,开门交代外头小厮几句。
没一会儿,下头便传来交谈,但隔得太远,她一句都没听清,只从忽大忽小的声量知道有人在争执。
纪晓笙猝然睁大眼。“是不是有人要爬窗进来?”
依铁护卫武功,说不定能上这三楼,那么那砰响是……
“你把人推下去了?”
玉翠残佞地拿铁链穿过窗格推环,还加了个挂锁。
“不……不会吧?那人有没有事?”急匆匆抓住玉翠胳臂问,却被甩开。
玉翠怒目而视,任凭她怎么求都不吭一声,正当她怀疑玉翠是哑巴时,房门又碰地被打开,不用想也知道来者何人。
卢老板在中衣外随意披件袍子,得意霸气地走来。
“看来南二是傻了,派人来之外,竟还威胁我要去告官!哈哈,毕竟还是嫩小子,兵马司指挥与我的关系可不一般啦!再说御店竞赛前各店相争已是惯例,官府哪回插手了。嗟!以为这样就能救你出去?作梦!王翠,看好她!别让她离开这房间半步!”
玉翠福身,在卢老板走后掩上门,隔着门板嘱咐外头小厮锁好了。
纪晓笙全身乏力无奈,只盼所有人能平平安安。
这场因御店而起的恶梦,快快结束吧!
翌日,纪晓笙画的图依旧无法让人满意,玉翠愉快地喀擦掉一撮发。
纪晓笙望着铜镜中一头参差乌丝的女人,鼻头不禁泛酸。
头发再乌顺滑溜,被乱剪就是丑,过几天只怕会更惨。
“唉……”
楼上,纪晓笙叹气。
楼下,闻怀誉正与卢老板交涉要见人。
“闻老弟这消息打哪来的?”
为了不泄漏是南若临请托,闻怀誉瞎扯谎道:“卢老板该去问你店里的伙计吧……下回……下回要把人养在铺里之前,应该先打点好身边的人才是。”
卢老板咬牙切齿地要找人算账。
“该死,不是送饭的就是守门的!要不就是把纪家女娃带来那天看见的人……哼!不管几个,不把人找出来剥皮,我就不姓卢!”
闻怀誉拦住他,吞吞吐吐地为难道:“纪晓笙好歹与我青梅竹马一场……您就让我看看她吧。小弟保证,绝不把人带走,至于偷图,小弟没那个胆在您眼皮下犯事,您大可以放心啊。”
卢老板急着要揪出嘴巴不牢靠的伙计,端凝他一会儿道:“好吧,但可不能离了玉翠丫头的眼。”
“您派了玉翠守她?”闻怀誉暗忖糟糕,面上却笑。“那就更万无一失了,您去办事吧,我只需一刻时间,与晓笙聊聊就够。”
卢老板胡乱摆手示意他随意,往后堂吆喝着要伙计排排站好。
闻怀誉赶忙上楼,见了守门的解释一番,对方才解开锁。
玉翠见他进门,狐疑地死死瞪着。
“咳,是卢老板让我上来瞧人,等会儿我就走,不给你添麻烦。”
玉翠仍硬着脸色坐守一旁,闻怀誉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纪晓笙好不容易见了熟识主人,动容地搁笔相迎。
“怀誉哥怎么会来?”
闻怀誉见她左侧头发参差,有些被剪得短至肩头,不禁愣住。
“这是卢老板给的小惩罚。”她哂笑道。“怀誉哥还没说怎么会来呢。”
不忍卒睹,闻怀誉撇开脸。
“我……咳咳,我是听说你卢老板这儿,怕你出事儿,过来看看。”
“听说?听谁说?”声里有一丝期待。
“咳,你也知道,我们闻家在珠宝方面经营百年,各方消息还算灵通。”
“这样……”她扬眉,没忽略闻怀誉眼神闪烁,故做随意闲聊道:“唉,我在这儿倒也平安,只是御店竞赛前,卢老板恐怕不会放我走。”
“妹子不用担心,卢老板还算明理人。”见纪晓笙不认同地瞪大眼,咳两声要她按捺住脾气。“咳嗯,总之妹子忍耐些,要记得吃饭,若实在吃不下,撕点白馒头也好啊,这铺里厨娘做的白馒头不错。”
“白馒头?”
“是啊,呃……玉翠姑娘也吃过,滋味确实好,对吧?”
玉翠冷笑不答,闻怀誉只得自己接话。
“呃,总之妹子要吃饭才行,可别饿坏自个儿,卢老板不会真为难你,不必太担心。”
“谢怀誉哥关心,晓笙会记住。”起身,没错过他提到馒头时都刻意眨眼。
“那好,呃……我也不能久待,你好自为之。”起身,要纪晓笙别送。
“怀誉哥请等等。这头发的事,还请您别告诉别人。姑娘家爱漂亮,我不想被人取笑,再说也不是什么值得告诉别人的好事,要是说了让人困扰,那可不好,您说对吧?”
“……好吧。”闻怀誉呐呐答应,猜想她大概是不想让南二爷知道。
“离御店竞赛还有一个月,你……保重。”
“是,谢谢怀誉哥跑这一趟。”
“啊。”见她真挚道谢,闻怀誉尴尬低下头。想到无能帮她,
自家又曾与卢老板一般犯下丑陋行径,心里有愧,匆匆走了。
一个月后。
春日融融,天高气爽,京师大街却弥漫紧肃氛围。
纪晓笙头戴帷帽跟在卢老板后头,玉翠殿后,三人准备往春棠酒楼去。
才踏出第一珠宝铺大门,南若临便从停驻一旁的马车上踱下,看来像是恭候已久。
“卢老板,今日已是选店日子,晓笙可以回春晓阁了吧?”
卢老板得意地斜眼睐去,横竖纪晓笙在他铺里待一个月,所有图都被第一珠宝铺囊括,想来春晓阁今日是完了。
“哼,要就带回去吧。”甩袖上了轿子,玉翠也睨过两人,碎跑跟在轿边。
总算是……自由了呀。
纪晓笙吁口气,走到他身旁。“哥哥带上东西了吧?”
南若临意味深长凝视她,低声道:“铁石先送去了。”
“那就好。咱们也快走,要因为迟了让卢老板夺下御店,这口气我绝咽不下。”
她气呼呼要跳上马车,却被扣住肩,硬是被转过身搂住。
“……晓笙没话跟我吗?”
“咳……”她嘴里发干。“说……说什么?”
那天被他看出来了吗?她其实……其实对他……
“晓笙吃足苦头,却不埋怨我、不气我么?”
“哥哥这话严重了,你已尽力想方设法,我也没受损伤,这不就得了?”她悸动不止,心头发颤。他担心她安危,担心到不顾君子礼仪了吗?
南若临又自责地叹口气。
“罢。你平安无事就好。”语毕竟是吁口气,继续抱着。
她面上酡红,万般不想打断,但是……
“咳咳,竞赛……卢老板已经去了哪。”
他淡笑,这才松臂,朝她伸手。“来。”
只一字,却足教她含羞垂脸。
纪晓笙乖顺地搭着他掌心上车。
南若临随后跟上,命人驾车,坐定后温文伸过手来拂她帽子。
“等等!这个……这个不能拿下。”
他暗哂,他的妹子,心思何曾这般细腻。
“不要紧,不会再有人瞧见你跟卢老板走在一起了。”按下来,她只会在他身边,只能待在他眼界中。
“唉,我不是担心这个啦……”她低语,但总戴着帽子也不是办法,只得拿下来。
待她拿开帷帽,南若临却是一愣。
她将头发右梳,结成三条细辫,辫尾束在脑后,让细辫成圆弧型,可爱地垂坠耳际,左侧则别上银蝶扑花流苏缀饰,看来华丽活泼,面上略施薄粉,巧点胭脂。如此精心打扮,富家小姐的雍容质气全出来了。
他满意地笑,不掩欣赏。
“晓笙总算开始爱美了?还是刻意配合竞赛场合?”
“总是……总是会有人来看热闹嘛!万一让人说春晓阁的制师随随便便,那可不行。”她撇开脸,忍不住抬手遮掩左侧头发。
“你平时拿个簪子挽发也挺好看,方便又娴雅,再妆扮起来,沉鱼落雁的容姿都有了,恰好今日竞赛会有许多珠宝铺子的少东家来,说不得一见了你……”
他默声。见了,然后呢?
见他久不语,她忧道:“怎么了?是近日烦心,闹头疼么?要不要上顺安医馆瞧瞧?竞赛我可以先去。”
“哈哈。”他笑两声,清正思绪,见她担忧自己,腹里微微泛暖。
“没事儿,我——”蓦地,缓缓凛起眸。
那华贵头饰盖住了左侧头发,可那长度……那长度——
她发长及腰,再如何挽绕,毫无绑束下发梢都不该只及肩头!
他倾身,冲动拨开那长垂至肩的很流苏要瞧个仔细。
纪晓笙忙不迭退开。“那个……咳咳,就算是哥哥,碰妹子的头发也于礼……咳,不合吧?”
南若临撑肘把人困住,容色仍是清温。
“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呃,吃麦芽糖的时候黏到头发,所以就剪了。”
“麦芽糖?”
“对!很黏很黏的麦芽糖!我一边吃,一边画画儿,不小心就给沾上头发。”击掌一笑。“嘿嘿,就是这么回事儿!”总算找到好理由,她还挺机灵呢!
南若临半信半疑,沉眉不语,但总算是退开。
纪晓笙灿笑,心里吁了口气。
“哥哥别恼嘛?三千烦恼丝,短了点,少点烦啊。”
“身体发肤,父母所施,往后谨慎些。”他淡道,胸臆间却波涛滚滚。
那样美丽的乌溜头发,他看尽千百眼,从没想过一朝会失了它们。
那发,甚至曾柔柔地披在他的衫袍上。
如此珍贵,却是被她干脆地说剪就剪。
他叹气,帐然若失地往窗外睐,任街上铺子跃入又流出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