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男人坐在健身房的地板上拉筋,然后忍不住再次转头去看墙上的时钟。
十点二十三分。
可恶。
虽然才过了十五分钟,他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三小时。
她还没有上楼或下楼,他知道,他很仔细在听她的动静,她一直没有走出隔壁,大概是在考虑要不要过来。
他本来很有把握她会来的,这么多年的逃亡,她保命本能一定很强,才有办法撑到现在。她很聪明,应该知道和他学武,能补足她的弱点,让她能更轻松的对付那些猎人。
十点二十五分了。
他刚离开时,她那盘水果也早吃到剩没两口,就算她洗了盘子,再把它放烘碗机里烘干,也早该过来了。
该死,如果这招不行,他得想别的方法,让她主动接近他。
因为太过烦躁,他不再拉筋,干脆起身练了一套小八极。
就在这时,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她走出来了,出了客厅,但又在楼梯间里停了下来,他不让自己转头去看,只是强迫自己专心,做完那基本功。
当他停下来时,她已经走了进来,站在门内,看着他,张嘴开口。
“我想学。”
他无法控制嘴角上扬,幸好她没因此转身离开,只是走上前来,问。
“方才,你是如何让我失去平衡的?”
他摊开手掌,朝她招了招手,“你再来一次,我放慢动作,做给你看。”
她跨步挥拳,他往左踏出一步,右手从外侧缠上抓住她的右手腕,朝他右侧牵引,带着她转了半圈,右脚同时轻扫她的右脚让她失去平衡,左手在瞬间扶住她的腰,右手松开她的手,从她手臂下穿出,轻推她的胸骨,让她往后完全倒入他左手,然后下一秒,她就在他怀里了。
他已经放慢了速度,但仍让她吓了一跳。
“这叫沾、连、粘、随,太极拳里也有,是一种不让对手脱离攻击范围的方法。”他抱着她,低头噙着笑,道:“简单来说,就是先用四两拨千斤,卸去其力,再顺势反击。”
他的脸靠得太近了,害她心跳一下子跳得好快,不禁红着脸道。
“让我起来再说。”
知道太过分会让她逃走,他没为难她,很快松手,让她重新站好。
她脚一落地,就往后退了一步,但没退到大老远处,只深吸了口气,看着他问:“那什么是三才步?”
“三才步分三才、反三才、倒三才,还有倒反三才。”
他说着,把左脚朝斜前方踏出一步,然后抬手告诉她:“一般人是右撇子,当对手挥拳时,你举左脚,朝左前方侧身移动,就能很容易走出攻击范围。使用三才步时,如果同时从外侧以缠丝劲,抓住对方手腕,就能轻易将其往前牵引,让人失去平衡。”
她楞住,没想到原理这么简单。
他走了一遍给她看,边道:“左脚在前,左脚斜上,然后换右脚在前,右脚上,这是三才,以蛇行前进。向后退,是倒三才。若以后脚开始前进,就是反三才。”
他边说,边移动双脚,以慢动作示范。
他说得简单,做得也简单,他让她跟着他做,那真的不难,其实简单得让她有点傻眼。
像是看出她的不以为然,他告诉她:“三才步看起来很简单,但若能反复练习,练到熟烂,对敌时无论前挪后移,都能踩得踏实,很多拳术都有类似的步法,三才步若配合拳术应用,才能克敌制胜。”
她知道他的意思,实际上,他也真的靠这挪来移去的脚步,就闪躲掉了她的攻击。刚才要过来之前,她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道这件事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能搞定。
自从遇见他之后,所有的事情就都不照她的计划走。
反正,她打又打不过他,逼又逼不走他,又不能逃走,此时此刻,除了认清现实,走一步算一步之外,她也无法再做什么。
深吸口气,她盯着眼前这男人,认命的道。“算了,你从头教吧。”
虽然没练过拳术,她也知道基础很重要,不是光学个步法就能解决的。
闻言,他咧开嘴,露出白牙。
“今天就到此为止,你晚上早点睡,明天早上五点,准时到天台报到。”“五点?为什么?.”五点也太早了吧。
“明天再告诉你。”
他眼也不眨的说完,转身闪人。
清晨四点五十分。
天刚要亮,远方天际,露出了鱼肚白。
他在天台的地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圈。
他知道,若想她来,话不能说尽,饵不能撒多,对付她,得欲擒故纵,方能手到擒来。
虽然如此,他仍是紧张,昨天中午之后,她被出差回来的夏雨,带到了地下室的实验室,待了好几个小时。
他知道她们在谈什么,他其实不担心那件事,他和她在一起够久,知道她的脑袋没有问题,但她需要专业的意见,而不是他的。
可昨晚他被武哥叫出去帮忙,回来后她已经睡了,他没看到她,也不知道她对他的想法,是否有任何改变。
至少昨天她帮他煎了荷包蛋。
他安慰自己,那女人已经习惯了他,他不会让她轻易忘记这件事。
然后,他感觉到她的存在,她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知道她来了。
他转过身,看见她。
那女人穿着一身方便活动的黑衣黑裤,就像出事那天一样,她甚至戴了黑色的棒球帽。
他知道红眼那些女人陆续帮她买了一些换洗衣裤,他猜她这么穿,是为了提醒他,她的身分与状况。
他忍住想叫她去换衣服的冲动,露出微笑,道:“早安。”
她没有回答,只提着洗衣篮经过他身边,冷淡的说:“我的衣服都洗了,只剩这套而已。”
显然她从他脸上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而这是个没有必要的解释,那让他的嘴,拉得更开,然后迈开脚步,去帮她晒衣服。
她微微一僵,但没有阻止他的帮忙,她累积了几天的衣服,才一起用洗衣机洗,要晒的衣服有五六件。
她刚来的那两天,都是可菲在她完全没注意时,神不知鬼不觉的来收了脏衣服去洗,又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回来。那女人真的很神奇,活像万能女管家似的,但她不习惯让人照顾,更别说是洗内衣裤了,后来她不得不直接和可菲明说,她自己会处理脏衣服的事,那女人才让她自己处理衣物。
阿峰替她晒了一件上衣,一边从眼角偷瞄身边的女人,但帽檐遮住了她大半的表情,让他只能看见她的下巴。
“你不需要戴帽子,这么早,光线不够,就算卫星经过,也无法辨识你的脸。”
她楞了一下,但手中没停,只有粉唇紧抿,继续晒着衣服,过了半晌,方哑声问。
“所以,你才叫我五点上来?”
“早上比较安静,空气比较好,脑袋也清楚。”
他说得很简单,可她知道,这男人是为了她。
她已经好多天没踏出这间公寓,怕的就是游戏程序透过卫星,辨识出她的脸。那是之前,为什么猎物总是会被找到的最主要原因,那些人拥有一颗该死的间谍卫星。
光线不够。
亏他想得到,在这之前,她还真没想过这点。
她迟疑了一下,放下洗衣篮,摘下帽子。
眼前的景物豁然开朗,虽然天还没亮,但远方已有天光,让她能看见这个城市。
清晨的微风徐来,拂上了脸,教她不由自主的深吸口气。
可以透气的感觉很好,可以在白天吹风的感觉真是该死的好。
她转身面对那个男人。
他凝望着她,有那么一秒,她以为他会抬手抚摸她的脸,但他只是转身退开,走向他刚刚在地上拿粉笔画的圆圈。
“来吧,我想你最好先从绕地上这个圆圈开始。”
转眼,又七天。
这七天,她每天四点半起床,吃苏打饼、含柠檬片,偶尔压不住,还是会到厕所吐。早上五点就到天台上,配合他说的呼吸法,绕着那圆圈走。六点半回到楼下吃早餐,七点再到健身房练三才步,然后他会教她一个招式,讲解原理,让她看着他教导示范那些武术动作,再跟在他身后依样画葫芦。
接着,他就会教她只练习那一招,练到九点。
那些东西真是枯燥又乏味,但她知道那真的是有用的技巧,他经常会抓那些来健身房运动的红眼员工演练实战给她看,增加她的学习动机。
十一点她会去二楼厨房帮可菲一起煮饭,有时红眼的其他女人也会出现,让她最惊讶的,是红眼厨艺最好的人,不是女的,是一位有拉丁血统的男人,叫屠鹰。
屠鹰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他的料理简单朴实又好吃。可菲说屠家一共有四兄弟,屠鹰是老二,屠震是老三,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叫屠勤在国外出差,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屠肯恩,肯恩的老婆就是那个曾是猎物的湛可楠。
她还没见过湛可楠,因为那贼头老板说,可楠曾是猎物,身分已经曝光,所以不适合住在这里,但他也不曾说她目前人在哪里。她可以理解他为何不说,红眼的人也在保护那个女人,就像外面的人也不知道她在这里一样。
吃了午饭之后,她会回房休息,疲倦总是如浪一般袭来,让她只要戴上耳塞就沾枕即睡,只是她很少睡得好,恶梦依然如影随形。
下午两点,她会到地下室找夏雨,让那女人替她做更多检查。
好消息是,夏雨似乎不认为她是疯子,她和她解说了一大堆的医学专有名词,还拿了一些简单的相关医学书籍给她看。
今天下午,在经过连续几天,精密又仔细的检查过后,夏雨告诉她,她有些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症状,但她的海马回体积是正常的,对控制恐惧反应的杏仁核的机能也在正常范围,所以其实情况还好。只是她还是有点轻微的恐慌症和强迫症,但那都不是问题。
“现在的人,多少都会有点状况,更何况你有那种经历,被影响是很正常的,虽然你说曾出现幻觉,但根据阿南的说法,和你告诉我的症状,加上你已经把事情说出来,而不再是一个人独自承受压力,我认为你的情况还好,只是太累,血糖太低的关系,才会一时意识不清。”
说着,夏雨停了一下,放下那些检查报告,柔声道。
“我不能和你保证,它绝对不会再发生,但人脑是很神秘的,它有自己的平衡与学习机制,就算受了伤,只要你愿意去面对,去控制,并且给它时间学习,有时它也会自行修复。最重要的是,若再出现类似的情况,要尽量冷静下来,才不会伤害到自己。”
“所以,我没疯?”她迟疑的问。
闻言,夏雨直视着她的眼,道:“相信我,我知道真正的疯子是什么样子。你只是有点小状况,但它会随着时间好转的。至于其他那些恐慌与强迫症的小症状,若能找到方法纡解压力,情况也会改善。再说,它们平常并不会影响到你的生活。”
夏雨说着,又顿了一下,问:“当然,除了睡眠之外,你需要我开药让你睡好一点吗?”
她摇头拒绝,并谢谢那女博士的好意。
夏雨没有勉强她,只说:“你若有任何疑问,或不安,随时都能下来找我。半夜也没问题,我和力刚住四楼,右手边最后一间房,你直接敲门就好,不用担心吵到我们。”
她再次谢谢她,然后才上楼回房。
回到房间后,她躺在床上,伸手遮着脸,感觉脑袋里,某个一直紧绷的部位,缓缓松开了。
天知道,那女人连断层扫描都帮她做了,如果她有更严重的问题,那位脑神经的医学天才,绝对不会看不出来。
她没疯。
没有。
她喉头一哽,眼微湿,却笑了出来。
这几乎是最近这阵子,她唯一听到的好消息。
当她有些歇斯底里的哭着又笑了一阵之后,她把手拿开,眼前的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相同,又那么的不一样。
过去这些年,她一直担心她已经疯掉了,但她撑过来了。
因为他。
和阿峰一起生活这三年多,对你显然有好的影响。
正常的生活与作息,对你也很有帮助。虽然你不觉得和他是做真夫妻,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人心是很奇怪的,日久生情是很正常的事。
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在帮他说话,我不是要你重新接受他,但既然他不肯死心,你其实也不用一味抗拒。
他已经三十好几了,不是才三岁。
再说,能在红眼工作的都不是普通人,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
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了,你正在和他学拳,不是吗?
是的,她知道。
那男人厉害得几乎有些可恶了。
但夏雨有一点错了。
在这几天的相处之后,她不再认为他对她还有那个心。
他把婚戒拿下来了。
清晨五点,天台。
他在打拳。
刚上天台,还没踏出门框,她就看见他刚毅的身影。
他打起拳来,有时虎虎生风,有时又柔顺似水,让人不由得看到入迷。
眼前的男人,看起来如此熟悉又那么陌生,她知道其实是一样的,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都是同一个男人,只是以往他总把这一面藏了起来。“你以前都到哪练拳?”
当他打完那套拳时,她忍不住问他。
这男人看起来不像中断了几年没练过,她知道和她结婚那三年多,他一定一直有在练。
“客厅。”他看着她,道:“有时也在天台。”“什么时候?”她好奇再问。
“你去跑步的时候。”他扯着嘴角,说:“你真的很喜欢慢跑。”
她去慢跑时,他则在家练拳,难怪他的身材一直维持得这么好。
她知道他假日也会到天台去,他把上面整理得很干净,还涂了防水漆,养了不少盆栽。她一直以为他那么喜欢上楼,是为了顾他那些花花草草。之前他出远门时,她还会特地上楼去帮他的盆栽浇水。
没想到,他那么勤劳的跑天台,是为了练拳。
她走上前,来到那个在地上画好的圆圈,照他说的淌泥步,开始绕着那圈圈走,她已经越来越熟练了。
过去这几天,他也教她站桩和练气,她晚上会在房间里练习,但那似乎是急不来的事情。
当她走到身体热了起来,他叫停了她,开始教她配合手的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