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何尝不是?一会儿,罗妙靖收线,望着华疆臣背影,胃部有揪紧的感觉。她开口。「你父母是怎么过世的?」
她不相信有这种巧合,但她想确认,让自己安心。
华疆臣闻声回头。这是她第一次提起这问题。「我母亲是碰到意外事故,我父亲……」他对父亲归来的事极为保密,曾以父母双亡带过自己的家庭状况。父亲自己不愿和亲戚旧友连络,顾虑到老人家年迈又生病,他也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但他不擅说谎,迟疑地道:「我其实没说清楚,我爸在我小时候就离开了,他投资生意失败,丢下我和我妈,离开台湾,还连累当时为他作保的朋友,这不是光彩的事,所以我不太想提——」
「你爸叫做华显洋?」
他反射性地点头,才察觉不对。「你怎么知——」
他警戒地住口,她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她开始颤抖,急剧喘息,蹒跚地走进浴室。
他点头的瞬间,罗妙靖只觉眼前世界一暗,仿佛看见那个阴暗的旅馆房间,小女孩坐在床沿晃荡双脚,她的父亲端来了水……挣扎和哭泣,无助和哀求……惨白的医院墙壁,姐姐红肿的眼睛……她的知觉有一段时间被交错扭曲的回忆蒙蔽,直到她回神,她才发现自己跪在浴室地上,吐了一地。
她仍颤抖不已,抬头看见高大身影矗亚在浴室门口。
「妙妙,」她的眼神冰冷而陌生,他隐隐感到不祥。她吐得这样厉害,他只想到一个可能。
「你是不是怀孕——」
「如果我怀了你的孩子,我马上自杀。」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我爸是罗士东。」
这名字解释了一切,华疆臣只觉全身血液瞬间冻结。他无法消化这巨大的震撼,脑中空白,她眼里有什么一点一滴死去,他试图阻止。「妙妙,我——」
「如果我知道你是华显洋的独生子,绝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她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忽远忽近,冷酷得像另一个人在说话。
「我们分手,立刻,我永远、永远不要再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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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埋下的这个伏笔,够歹毒。她像逃离恶鬼似地逃离华疆臣。
接下来的一周,她病倒了,高烧不退。她不敢告诉姐姐,辛纯恩得知立即将她接到住处照顾,送她去挂了两次急诊、打了几瓶点滴后总算退烧。
在高热的痛苦里,她不断被昔日的梦魇侵袭。
当时她年幼,浑然不懂父母每天讨论的债务问题有多严重,她只知道父母烦躁,于是表现得比平常更乖巧,不要人盯着就按时服用她最讨厌的药,不让他们为她操心。
那天,父母留下姐姐,说要带她去外婆家。但他们没有去外婆家,去了一家旅馆,父亲给她一杯有怪味的水。他们不知道,她长年吃药,对药味很敏感……
再醒来时,她在医院里,双眼红肿的姐姐在身边。她们的父母自杀身亡,留下遗书说他们无力再处理庞大债务,舍不得体弱的小女儿留着受苦,要带她一起走,请善心人照顾她姐姐。
她听见遗书内容时,哭不出来。爸妈总说一双女儿是他们最疼爱的宝贝,为什么他们让姐姐活下来,却带她走绝路?
如果爱她,为什么要放弃她?为什么父母的爱有差别?
她混乱痛苦,头一次嫉妒健康的姐姐,憎恶自己的病体。她的身体一度抗拒治疗,当医师表示她的情况不乐观,姐姐抱着她崩溃痛哭。
「你不要死,不要丢下我,我只有你了……」
她才发觉,姐姐和她同样惊恐无助,双亲的抉择不只伤害她,也伤害姐姐,他们极端的爱将她推入地狱,而姐姐不肯放弃她,她的支持给予她和生命奋斗的勇气。她们为了彼此而坚强。
亲戚们替她们料理双亲的后事。警察来询问她在旅馆里发生什么事,她不愿说,反正亲子三人体内验出同一种安眠药,警察做个形式的笔录,草草结案。
「可怜的孩子,一定很痛苦……」她听见大人们这样叹息。没人敢问太多,怕她受到二次伤害。
她将可怖的回忆锁在那幽暗的旅馆房间里,而无法克服的创伤永远刻在心灵深处,如今它全面复活,活生生地逼到她跟前。
半昏半睡之间,她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告诉辛纯恩。她非找个人倾诉不可,否则会发疯。
***
辛纯恩煮了稀饭端到床边。「虽然你这几天吃什么都吐,还是要吃一点。」
「谢谢。」罗妙靖接过她递来的汤匙,辛纯恩的手柔细修长,她却想起另一双黝黑大手,能单手抓起篮球,碰触她时却细腻温柔,让她觉得自己是最珍贵的宝石……泪意涌上来,她咬牙忍下。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客套就不必了,只要你赶快好起来。你这几天起码掉了五公斤。」辛纯恩叹口气。「我要说的话很不中听,但我还是想说:疆臣是个好男人。」
她木然。她何尝不知?
「假如你不知道他的身分,你们会一直交往下去,不是吗?」
「可是我知道了,就不能当作不知道。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那样了……」忆起她一度想和他共组家庭,为他生育子女,她胃部强烈痉挛,几欲呕吐。
「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了,你何苦——」
她激动道:「这不只是上一代的恩怨,他毁了我们全家!」
「不是他,是他父亲。」辛纯恩轻但坚定地纠正。
「那又怎样?」她倔强道:「他爸爸做的事,怪在他头上也没什么不对。」
「我也不是宽大的人,说这些话大概没什么说服力,但我真的希望你试着去原谅。你们不是不爱了而分手,因为过去而放弃现在,太傻了。」相互依恋的心被活生生扯开,她有多痛苦煎熬,对这段感情就有多不舍。
「旧恨比一个深爱你的善良男人重要吗?」
罗妙靖握汤匙的手微微颤抖,嗓音却冷淡镇定。「刚分手总是会难过一段时间,我会调适过来。」
辛纯恩摇摇头,知道再劝无用。「他今天也在外头等,要我转交这个给你。」她将一张纸片放在她面前。「他说,至少想和你谈一谈。」
罗妙靖盯着纸片,这几天华疆臣总守在外头,每天托辛纯恩转交些小对象是他们之间的各种纪念,她在餐巾纸上画给他的涂鸦、他们一起出游买的迷你对杯、她用他送的玫瑰做的干燥花……今天送来的是他们定情的那场恐怖电影的票根。
他送来这些是为了求她见一面,或是彻底告别?她怔看着票根,热泪满眶,斩断这段感情像活活被凌迟,她的痛似乎永无止境。
她忍住泪,低声道:「学姐,请你去告诉他,我愿意和他谈。」
她不知道他想谈什么,但她的立场很明确。华显洋是罪魁祸首,姐姐和她的不幸来自于他,她们绝不原凉此人,她无法将华疆臣和他父亲的罪过分离看待,何况就算她能接纳他,她姐姐也无法接受。
单纯地发泄情绪,比深究事情简单,她只要去憎恨,不必碰触某些毛骨悚然的秘密。
辛纯恩扶着罗妙靖到客厅,让华疆臣进屋,留下他们独处。
见她憔悴得像一抹幽魂,华疆臣心惊又心疼。这七天他度日如年,课也没去上,她不愿见他,他全靠辛纯恩传来的讯息得知她的情况,一面将事情全盘想过,下了决定——他要不计代价挽回她。
她的心情肯定还没有平静,也许恨他恨得要死,但只要他们见面,他会以最诚恳的态度说服她,他愿意代父亲承受所有责难,他会尽一切力量弥补她,他们不能就这样分手。他们有厚实的感情基础,她提分手是一时激动,他会让她回心转意。
但他没料到她的情况会这么糟,她仿佛被这个打击摧毁了,所有温柔灰飞烟灭,只余尖锐的刺,她的眸光中燃烧着深深敌意,他想拥抱她、抚慰她,却裹足不前。
「你想谈什么?」罗妙靖淡淡开口,听见自己的声音寒冷锋利。守候了七天,他神色困顿,仪容有些凌乱,她其实想问——他她这么决绝地待他,为什么他不放弃?
华疆臣迟疑,斟酌用字。「我希望我们不要分手,我们应该好好谈——」
「我说分了就是分了。」
他咬牙。「我不同意,分手不是你单方面的事,我也不相信你能就这样抹杀我们的感情。」
「为什么不能?只要回想当年我从旅馆被救出来,整整一个月住加护病房,整整一个月不断呕吐,我真恨我竟然爱过你!」她恍惚,胀痛的头似乎被撕成两部分,一部分对他鄙夷冷笑,一部分渴望投入他怀抱,恸哭一场。
「我很抱歉……」他很难堪,笨拙地试着表达。「我知道抱歉这两个字太肤浅,弥补不了你受过的痛苦,但我会努力,我会做任何你要求的事,以任何你要的方式补偿你,我不要分手,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不能没有你……」
他再也藏不住恐慌,她一句「分手」令他心碎,她带给他美丽温暖的感情然后说这一切是个错误,他受不了,他几乎不顾尊严地哀求。「我爱你,我不要和你分开……」
「你爱我?你知道我爸妈的遗书写什么吗?」她眼眸发出奇异的光。「你知不知道爸妈带我去死,就是因为他们很爱我?他们舍不得我受苦,宁愿让我死,他们的遗书就是这样写!你爱我?你懂什么是爱?」她激动得满脸通红,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
「你害死我爸妈,夺走我的一切!」
「我没有……」
「我们做错什么,活该有这种遭遇?我爸爸当你是好朋友,为什么你只会逃跑?」
「不是我……」为什么都指责他?
「爸爸妈妈一直很疼我,是你害他们不要我!都是你!你是凶手——」
「想杀你的是你父母,不是我!」他克制不住地提高声调。
她瞬间静止,眼眸瞪得极大。她强烈颤抖起来,倒在椅上,他冲过去扶她。
「不要碰我……」身体深处有种恐怖的寒意蔓延开来,她以为自己奋力抵抗,只是僵硬的四肢微微挣动,她眼中看见的一切都在旋转,墙壁倾斜,旧日的鬼魂狰狞地扑来……
他说爱她?他弄错了,她不值得被爱,所以爸妈放弃她,健康的姐姐才是他们要的,不是她,她不值得被爱……
「你撑不住的。」华疆臣搂紧她,从她的瑟瑟发抖察觉她的极度惊恐,显然往事对她的伤害极深,近乎歇斯底里的反应让他联想,当时也许还发生过更可怕的事,但他无暇多想。「我们别分手,让我陪着你。」
「不可以,你是华显洋的儿子,我应该恨你才对……」她瞪大的眼睛似乎看不见他,喃喃的音调像诵念咒语。
「妙妙,看着我!」他握紧她双肩,令她空洞的视线对上自己。「我父亲的所作所为伤害了你,但我没有做错什么,不是吗?我们不能分手。」
「不可能的,我没有办法忍受看见你,你让我一直想到那天的事,想到我爸妈……」她崩溃了,泣不成声。「你放过我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哀求他离开,一秒也不能忍受他的存在,他像被一刀捅入心窝。他苦苦咬唇,在狂乱中竭力维持理智。「我不要分手,妙妙,你需要我的陪伴,我父亲的责任由我来扛,你可以对我发泄所有的恨和不满,我会替他弥补罪过。」
他轻抚她满脸泪痕。「我们必须克服过去,而不是逃避,我很强壮,你怎样对我我都能承受,如果你熬不过去……我会陪你死。」
「你不知道死是什么……你没有经历过,才会说得这么简单……」她想反驳,想逃开,她的手指却陷入他手臂肌肉,像坠崖的人紧攀住救援的绳,她想被他紧紧拥抱。
「我当然知道。」他哑声道:「我母亲过世十年,这十年来我独自生活,虽然受到很多人的善意帮助,但抹不掉孤独的感觉,是你让我对生活有期待,新的一天对我来说不再是千篇一律的重复,而是又多了二十四小时能和你相处,为你忙碌,逗你开心。妙妙,我需要你,我爱你……」
她茫然,停不住泪,爱他的感觉仿佛隔了几个纪元般遥远,他的话语却仍震荡她麻木的心。爱这个字眼有魔力,不论她怎样抵抗,它顽固地攀附在她心墙上,不肯掉落。
他退一步。「如果你实在没办法接受继续交往,我们『暂时分开』,就像普通朋友那样往来,你可以想象我们分手,暂时、假设的分手,但你要记住,我对你的感情没有变。」
她要的是永远、确实的分手,她和华显洋的独生子在一起是背叛姐姐,让她愧疚,但是……她不想离开他,他说他需要她、他爱她,这几个字散发强烈磁力,混淆她的决心。
「我们慢慢来,让我陪着你,不要拒绝我,好吗?」他哀伤地凝视她。
她终于点头,眼泪纷落,跌碎在他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