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云压城暮,北风侵骨寒。
这是一个极寒冷的冬天,峻崎国都里的百岁老人说,至少已经三十年没这么寒冷过了。
冰凌子挂在城门顶上一连两个月也没有融化;护城河结了冰,孩子们在冰面上溜着玩;守城门的老张总是愁眉苦脸,说京师尚且是这样的天气,北地的守兵如何能熬得下去——他的儿子就在北方为天子守国门。
傍晚的时候乌云压下来了,阴沉沉的垂在皇宫顶上,巍峨的宫阙黯淡无光,风也慢慢呼啸起来,一声尖过一声,像是边塞的鸣镝——这是要下雪了。
大街上本来就没有多少人,风声一起,像是变戏法一般,路上仅有的几个行人迅速消失,午门之前只留下一条空荡荡的大街和地上狰狞的朱雀石刻。
其中一个守门的士兵缩了缩脖子,在这样的天气里身上的盔甲越发冰冷,他往里面张望了一下,交接的士兵还没有出来,只能继续苦熬。
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远处缓缓走过来两个人。
二十多岁的女子手中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女子身上的衣服已经可以称作褴褛,但她缓步走过来的神态却让人想起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将军,且她脸上带着一种异样决绝的表情,让看到的士兵不由得有些胆寒。
孩子脸上则有些瘢痕,那是被冷风刮出来的伤口,鼻子下挂着两行清鼻涕,他胡乱地揉了一下,结果鼻子左右全都挂着亮晶晶的痕迹。
女子牵着孩子的手走向一个避风的角落,她吩咐孩子坐下,自己却走回正门之前,然后端端正正的跪了下来。
守门的士兵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其中一个硬着头皮上前低声劝说:“王妃,今天天气那么冷,您看,是不是过两天再来?”
雍王妃摇摇头。她不说话,只是笔直地跪着。
孩子这时懂事的奔过来蹲坐在母亲的身边。
见状,雍王妃命令自己的儿子,“你去那边的避风处待着。”
孩子摇摇头,雍王妃却厉声道:“这是军令!”
于是孩子又回去了边上的角落。
北风吹拂的尖锐声响像是一把飞速拉动的锯子,在耳边锯过去又锯过来,令人喘不过气。黑云沉沉,暮色渐渐浓重,尖锐的风声却慢慢停了下来,周遭的氛围仍让人觉得窒息。
午门内外偶尔也有人往来走动,但是却从来不曾有人为跪在那里的女子驻足。
时间一到,宫门发出沉重的轰隆声响缓缓关上了。
守门的士兵试图劝雍王妃离开,但她只是抿着嘴跪着,不发一语。
角落里的孩子却显得有些困倦,虽然嘴里嘟嘟囔囔要陪母亲,眼皮子却已经在打架了。
士兵张老三过去将孩子抱起来低声哄了两句,孩子居然就睡着了。
他不忍的对着雍王妃说道:“王妃,我带他去值班房睡觉可好?”
雍王妃脸上掠过一丝温柔,颔首说道:“多谢。”
风又凄厉地呼啸起来,卷着大团大团的雪花往下砸落,雍王妃跪着原地一动也不动。
宫墙上方的灯笼在寂静的夜里无声无息地亮起来,又无声无息地熄灭了,黎明到来,雪也终于停了。
雍王妃仍跪在雪地里,像是一尊雕塑。
慢慢的,文武百官陆续到来,在午门之外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有人看见跪着的女子,便对着她指指点点。
等到人渐渐多了起来,上朝的钟声响起,一道道宫门次第打开,士兵们整齐而沉默的列队,九重宫阙在熹微的晨光里展示它的盛大和雍容。
雍王妃猛然站了起来,但因为跪了许久,又在雪地中冻了一个晚上,她的行动不是很灵便,差点摔倒。
张老三忙伸手去扶,但是没有等他的手靠近,雍王妃已经稳稳站定了。
四周顿时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
雍王妃的视线缓缓扫过众人,清冽的目光就像冰霜一样,将那些窃窃私语瞬间冻在冷寂的风里。
这个上过战场的女子,这个曾经在血海里厮杀过的女子,她的目光有着沉默的威力。
雍王妃径直走到百官的最前列,站上了汉白玉做的台阶,台阶上的雪已经扫干净了,背对着高峻的午门,脸色苍白、衣衫褴褛的雍王妃站在那里显得特别的瘦弱单薄。
这番行为着实无礼,官员都喧哗起来,雍王妃也不理睬,只是转身对着金殿方向跪下磕头,然后再度转回来面对着全体官员。
她的声音清冷无比,一字一字如同冰珠坠地,“各位大人,雍王也曾为峻崎国血战十年,本王妃也曾上战场亲受矢石,为诸位大人的安逸生活立下功勳,为何雍王身殒,我们孤儿寡母想求取一个容身之处,诸位却是不允?”
下面有片刻的寂静。随后听到一个声音传来,“王妃五年来下落不明,不能证明您带来的孩子就是雍王的血脉。”
“不能证明是雍王的血脉?”雍王妃冷笑起来,“这个孩子的五官与雍王何等相似,难道不是证据?雍王曾给这个孩子留下长命百岁锁,难道不是证据?龙泉兵败,我辗转千里逃亡,能保全性命已经是万千之幸,又如何能按照朝廷规矩在生产之前向朝廷禀告,又如何能等朝廷派过来的产婆来接生?”
玉阶下面寂静无声,只有雍王妃清冷的笑声在雪后异常洁白、异常广袤的世界里回荡。“五年前,三百将士用自己的性命换下这个孩子,万万想不到,五年后我辗转回到京师,迎来的却是一堆的怀疑!峻崎国五万里河山的地盘何其广大,可整整五万里河山却容不下雍王江珏唯一的血脉!”
雍王妃的话语重重捶在文武百官的心上,但是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为她说一句公道话。
绝望一点一点的从她心底升起来,像冰雪般将她的心一寸一寸覆盖,埋藏冰冻。
她呵呵笑起来,“是的,我并不在乎我能得到朝廷多少俸禄,我也不在乎我能享受到多少荣华富贵,我在乎的是我的孩子,我和江珏的孩子!江珏为这个国家十年血战,功勳无数,虽然在最后一战不幸身殒,但是他不该断子绝孙!”
雍王妃脸上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是话语里的凄厉却让在场所有人毛骨悚然。
“是的,按照你们的标准,我实在是没有证据了,但是这个孩子绝对不是野种,他是江珏的孩子。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只能拿出我最后的证据。”
在场的宰相问道:“请问王妃,最后的证据是什么?”
只见雍王妃手腕一翻,拿出了一把匕首,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的笑容如百合般缓缓绽开。“唯一的证据,就是让天下人看到我的一颗心,让天下人看看我江赵氏是不是用虚言骗取荣华富贵的人,让天下人看看我的心是不是一片殷红!”
说完,她瞬间将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心脏,鲜血顿时染红了午门前的汉白玉台阶,而天空中已经停歇很久的大雪竟然又落了下来。
雪很白,血很红,殷红的血迹从汉白玉台阶上极其缓慢地淌下来,顺着雍王妃倒下的身体分成两路,远远望去,竟然形成了一个鲜红的“人”字。
等皇帝听闻这个消息急急赶到午门前,雍王妃已经气绝,却始终没有闭上眼。
皇帝于是许诺,“朕承认江天舒的身分,立江天舒为雍王世子,等现任雍王江琥百年之后,江天舒就继承雍王爵位。”
雍王妃的眼睛这才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