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流多少眼泪,心才会干涸?要说过多少次不爱才能真的不爱?细细的两条腿彷佛有着千斤重量,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她穿越,她不敢卖弄才能,她像所有的大家千金那样,在人前,压抑性情、安静长大,她顺从这个时代的规则,唯一的“不古”,只有……遇见岳帆、嫁给岳帆吧。
十三岁的她,正在等待选秀,教养嬷嬷的课程让人喘不过气,她满脑子想着,要怎么逃过这场灾难,于是称病、躲到白马寺里休养。
她是在那时候遇见岳帆和……皇上的。
同样是十八岁青年,一个斯文儒雅、脱尘若仙,一个英气逼人,精锐张扬。
后来她爱上谪仙,还以为是个文士,却不晓得他是征战沙场、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而意气风发、宛若天神的将军级人物,竟是少年天子陈羿。
她这才明白,自己相人的眼光差了些。
知道她是燕侍郎之女,岳帆问:“你不是该待在家里,好好跟着嬷嬷学习礼仪,等待选秀吗?”
她嘻嘻笑着,恣意回答,“选秀是给向往后宫的女子康庄大道,不是我想走的路。”
她的回话勾引出他们的兴趣,陈羿问:“天下女子都盼着那份尊荣,怎么,你不想要?”
她灵活大眼一转,说道:“天下女子千百种,有人想要锦绣华宅,有人喜欢简朴陋屋,有人喜欢竞争的快感,有人喜欢单纯的喜悦,那份尊荣于我而言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陈羿与岳帆异口同声。
“不过是在已经抹盐的肉上,再添酱料、摆盘,比起多层次的口感,我更爱食材本身的滋味。”
“意思是……后宫是酱料摆盘?”
“酱料只是让食物在咀嚼上多几分滋味,而摆盘的目的是令视觉惊艳,对于饮食,二者皆多余,于人体无益。”
“女子心心念念进入后宫那堵高墙,不过是想嚐嚐人间少有的新鲜,然图谋令人艳羡的荣华富贵,要付出的却是再多银钱也换不到的自由与专一,和酱料摆盘一样,于人生无益。”
在那时,岳帆便明白,她要的不多,唯有专一。
她装病、拒绝选秀,在最后一刻,陈羿派太医进燕家,戳破她的谎言,父亲进宫请罪。
回府后,父亲转述皇上的话。“没有亲自体验过,怎能武断后宫只是摆盘酱料?”
陈羿没有勉强她入宫,她却害怕皇家出尔反尔,于是她坏了规矩主动找上岳帆,那是无双穿越后,第一次违反古代女子的行为法则。
她表明心意,岳帆求旨赐婚,成亲那日,收到宫里的赐福,皇上予她的礼物中夹带锦囊,锦囊里的短笺写上几个字——你凭什么认定,岳帆能给得起你专一?
她用龙凤烛火把短笺烧了,认为那是皇帝的小家子气,而今想想……那竟是预言成真。
她不会傻得迁怒皇帝,认为他为了扳回一城而刻意赐婚,因为她很清楚,把蒋孟霜推到皇帝跟前的不是旁人,而是岳帆。
她忘不了他面带罪恶地对她说“我与她已有夫妻之实,必须为她负责”。
所有人都以为,她生气的是平妻身分,其实错了,她是从岳帆极力为蒋孟霜争取的行动中明白,他已经爱上新欢、舍弃旧爱。
天底下可以被勉强的事很多,唯有感情,越是勉强越会把对方推离,现在她和岳帆之间,只出现一道缝隙,缝太小、小到他还看不见危机,终有一天,这条缝会成为滔滔江河,让他们同床不同梦,让他恨起自己。
既然结局是不欢而散,早离或晚别的差异,不过是恨多恨少而已。
在乐曲中,该划下休止符的时候,就该标上,否则会令人无法喘息。
只是话说容易做来难,她在这陌生的时空里,谨慎收起穿越带来的优越感,小心翼翼地走过一段独行路,慢慢地,爹娘兄长、岳帆、圜儿、公婆……令她牵挂的人越来越多。
当她发现自己不再孤单的时候,突然天摇地动、山崩地裂,待世界静止,她又成了独行侠,又一个人在无止境的黑夜里,举目无亲踽踽独行。
不知道走过多久,是从天黑走到天亮吧,无双终于来到城门口,在城门打开那刻第一个出城。
她并不知道,两刻钟后,她的画像出现在城墙上。
但她不知道也不关心,一步步地往前行,她感受不到饥饿、感受不到疲累,只是必须走着,不断地靠两条交叉前行的腿,一点一滴回忆过去、一分一寸试着放下过去。
放下,才能继续前行,放下,才能让沉重感减轻,她走着、再走,往茫然不知的未来前进。
很多年前,岳帆告诉过她,顺着京城大道往下,一直走不要转弯,走得累了,就会看到一大片草原,草原上开满金黄色小花,它有长长的梗,可以顺手摘下,编成美丽的花冠戴在头上。
她说:总有一天,你一定要带我去那个秘密花园。
他说:秘密花园?我喜欢这个名称。
在赐婚圣旨尚未下达、在她仍然处心积虑想把蒋孟霜赶出家门时,岳帆尽地主之谊,领着蒋家兄妹出游。
游罢归来,她看见蒋孟霜头上有个美丽的金色花冠。
金童玉女,笑得幸福洋溢。
她和岳帆的秘密花园,成为他和蒋孟霜的秘密花园,她幻想过千百次的幸福天堂,成了别人的约会殿堂,无双哭了一夜,那夜她第一次想到和离。
泪再次漫上,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憎恨爱情。
然而在泪眼模糊间,她竟然看见那片金色花毯了!
就像岳帆说得那样,金黄色的小花,有着长长的梗,美得让人屏息,只是……她不想折下,不想编织花冠,只想要再走、再走、继续走。
金色花毯后面是什么?是死路一条?还是万丈深渊?
她顶着烈日往前走,双脚踩在花毯上,不疾不徐地走着,然后看见了,在花毯后面是一座湖,绿色的、没有污染的湖水,清澈的湖水中,可以看见银白的鱼在游,优雅曼妙,四周美得像人间仙境似地……
她是怎么穿越来的?她在国中时期就是游泳校队,却没想到会在海边溺水,很有趣吧,如果她往下跳,会不会游着游着、再度溺水,于是回到熟悉的世界,她依旧是广告公司的总经理、意气风发的女强人?
是啊,能够回得去就好了。
吸一口甜得沁人心脾的空气,望着绿色湖水,冲动一节一节攀升。
回去吧,回到那个不必从一而终的世界,回到那个每个人都有几段情伤的时代,回到那个喧扰却也繁忙的空间,那么她会有太多的事可以做,她会忙得把这一世的恩恩怨怨悉数遗忘……
就这样做吧!她纵身一跳,跳进湖中,想要就此沉没,但当身体接触到冰凉的湖水,游泳健将的细胞瞬间复活,她想游泳!
心道一声完蛋,她死不成、回不去了……可是……对啊,哪有那么容易,千年穿越全凭己心?她又不是玉皇大帝的私生女。
呼,她在水里吐泡泡,伸展四肢,准备炫耀泳技时,突然,一个冲击力道出现,她的手臂被拉住,下一秒,她倚进一个宽阔的怀抱。
还来不及反应,她被硬圈在某人怀里,三两下滑到岸边,她一时心急呛了水,一上岸,她开始咳个不停,该死的,哪里来的冒失鬼?
无双还没反应过来,又被抱着,一飞、二飞,飞离岸边几百公尺远。
不是形容错误,她是真的被抱“飞”了,要不是心脏够强大,一定会误以为自己被外星人绑架。
无双猛地转头……视线对焦,是他?她没看错?用力揉几下眼睛,再确定一次,蒋孟晟?他在这里做什么?
一双深邃的眼睛瞪着她,天神般的威力,让她心脏狂跳,干么这样看人,欠他会钱吗?以为眼睛大就能震慑人?哼!她不是被吓大的。
“你离开钟府,就是为了寻死?”孟晟寒声问。
既然如此,直接在屋里拿根绳子上吊就行,何必费这番周折?
他不会长篇大论,不擅长表达心情,但他真的快被她气死了,笨女人,蠢女人,这般折腾不累吗?死一次不够?非要多死几次才肯消停,什么京城第一才女,根本就是脑子灌水的笨蛋。
无双也冷眼瞧他,该怎么称呼他?“仇人”、“小三”、“占据鹊巢的恶鸠”……的兄长?他干么凭空出现?没事干么插手?是吃太饱,还是想确定她的“退一步海阔天空”是纯属嘴炮?
“你跟踪我?”她怒眉相向。
对,他跟踪她。
在婢女离开静心园时,他就发现不对劲,她们没有回到下人房,却躲着守夜的婆子,一路往后门方向走去,在后门打开,“语珍”离去同时,他确定储忠、储孝被骗了。
他跟在她身后,看着一个傻女人一面走、一面哭,泪水漫过脸颊、湿透衣襟,像个笨蛋似地,毫无目的地、四处乱闯,她能够在天明之际走出京城大门,而不是被人口贩子抓去,实属运气。
她离开京城,走到草原,岳帆曾带他们兄妹来过这里,他以为燕无双会因为美景而驻足,以为这里是她和岳帆的约定地,以为她会待在这里等待岳帆来寻,没想到她只是微微停顿后,继续前行,直到……落水?他无法理解她脑袋里在想什么?
他不回答,就是看着她,好像要用目光把她射穿似地。
他不说话?没关系,她很擅长分析,不管是人心或数据。
“你怕我死掉,蒋孟霜会得到一个逼死嫡妻的恶名?真是个好兄长,维护亲妹到这等程度。”她的口气很恶毒,但心底异常羡慕,羡慕蒋孟霜不但得到一个好丈夫,还有一个好哥哥处处维护,比起来,她的命差得多。
他还是不说话,光用两颗眼珠子瞪人。
无双冷笑,他真当自己是外星人?对不起,她无法使用心电感应,她比较习惯动用嘴皮——
“放心,如果我死在这里,方圆数里无人烟,等到被捞上来时,恐怕已经是面目全非的腐屍,和蒋孟霜扯不上关系,令妹的闺誉不会受到半分影响。所以,你可以走了!”
她重新站起身,抹掉脸上的水珠,又往湖边走去。
无双的话刺痛孟晟的良知,这个女人的下半辈子因孟霜而毁,而促成这一切的自己,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只是,他真的没料到燕无双会这般刚烈,不都说她温婉良善、贤德大方?
再度追上前,他不允许她死,不是为孟霜,而是……因为她!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停下脚步、转身,两手叉在腰间,像个泼妇似地盯住他。“试问,我解释得不够清楚?”
“够清楚。”她的表情、口气、态度,和岳帆形容的燕无双天差地别。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培养感情吗?对不起,她化敌为友的能力没他想像中的那么强。
“我走,你又要寻死?”他忧心忡忡。
又要寻死?他以为……
哈哈!她仰头大笑,拨开脸上的散发,一双眼睛灿亮灿亮地望住他。
她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妇,已经不是最美丽的年纪,可浑身散发出的通透气质与秀丽,竟教他别不开眼睛。
“我没记错的话,蒋大将军是蒋孟霜的哥哥,和燕无双并无血缘关系,我是死是活,与你何干?”
孟晟与之对视,一双看透生死、带着杀伐气息的眼睛,对上她倔强固执的双眸,竟败下阵来,他别开眼说道:“我不会让你死。”
“我的生死只控制在自己掌心中,其他人无权置喙,对不起,希望等会我上岸时,不会再看见你。”
话撂下,她不多看他半眼,转身奔跑并俐落的跳进湖里。
这时孟晟才发现,她会泅水?错!不只是会,而是擅长,一个大家闺秀……擅于泅水?他再次因她而感到震撼。
无双很快自岸边游开,即使有累赘的衣服牵绊,动作依然俐落流畅,她的泳技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当然,那不是瞎摸来的,而是被昂贵的指导教练“操”过的。
呼……孟晟吐气,她刚说“上岸”,所以她并不想自杀?尴尬一笑,他弄错了。
确定她不会自杀后,他就该回京,把燕无双的行踪透露给岳帆。
他很忙的,兵部的行文已经下来,这几天得到兵部报到,走马上任之前,该拜访的上司不少,他不能在这里延宕。
还有,将军府布置得差不多了,这几天,他该带孟瑀搬出钟家,所以应该离开了……
理智告诉他应该离开,但眼睛却离不开水里那抹纤细身影,心,也不允许。
他不确定不允许的理由是什么,是罪恶?歉意?或者……其他,但他确实不想、也不乐意离开。
他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等意识回笼时,手边已经多了火堆,而几条被石头打穿、浮在水边的银鱼,在黄昏的余晖下闪闪发亮。
拿出匕首,简单地处理了银鱼,他细心地用皮囊舀水,在草丛边清洗,没让鱼血染红湖面。
已经半个时辰,她还泡在水里,不过她现在用一种很奇怪的方式泅水,面朝上,轻踢双脚,偶尔用两手划拨水面,看起来很轻松。
他站在岸上,定眼望她,还是一句话不说。
无双在湖里翻白眼,她早就游累了,但因为他迟迟不走,她只能继续 硬撑着。
湖不大,四面都有岸,只不过其中三面临谷,可以栖身的地方太小,怎么看,都只有下水的地方——那一大片花毯最适合当露营区。
可是他不走,难道要她和敌人之兄为伍?
翻身,她游得更远。临谷就临谷吧,说不定运气够好,会找到某个山洞当临时帐篷,只希望不要从里头跑出一头大黑熊。
没想到她才游离开两尺,就听见他的声音——
“那里没有山洞。”
他猜透她的想法?气闷!不过她还在倔强中,试图寻找方案二……
“太阳下山,湖水温度下降,到时你就算不想自杀、也得自杀!”
他太会“劝说”人,一句话正中靶心!她气急败坏、不甘不愿,却……双脚用力一蹬,朝他的方向游去。
见她返回,孟晟的心情大好,分明没有打仗,却像打了一场大胜仗似地,笑容从眼角漫到嘴边,整张脸都写满两个字——得意。
她上岸,斜眼瞪他。
看着无双的臭脸,他非但不生气,相反的还高兴得紧,即使他冷冷的脸上看不出半分表情。
等等……高兴?不对,都说朋友妻、不可戏……
对于燕无双,刚开始他根本不敢多看她两眼,直到她一头撞上梁柱,直到她说要退一步海阔天空,直到她勇敢迎上孙公公的戒尺……
每一幕、每个场景,都在他心底烙下印记,他从没见过这种女子,那样的顽固,却又那样的让人心疼。
回望她,她的目光中有不屑、有忿怒,可他却……觉得彷佛天地间再没有一双比她更漂亮、更有滋味的眼睛……
天!他在想什么?孟晟迅速转身,试图驱离这种怪异感受。
他硬着声调说:“鱼烤好了。”
鱼有没有烤好关她什么事?要她承情吗?
哼!蒋孟霜会不会太伟大,岳帆为她,到自己跟前说项,蒋孟晟为她,到自己跟前讨好?
谢了,真的不需要,不管是说项或讨好,她都不会改变心意。
无双别开骄傲的下巴,然而下巴合作,肚皮却背叛她,鱼香刺激嗅觉、刺激口水大量分泌,以至于腹间一阵响亮的咕噜声传出。
听见声音,孟晟眉心皱起,她两天没吃东西了。
昨天钟府办喜事,席开无数,厨房里好东西到处都是,钟家没委屈她,只是在那样的心情下,没有任何一个当妻子的能咽得下,他知道的……
走到火堆边拿起一条鱼,递到她手边。
她可以选择硬撑下去,也可以选择不委屈自己。但是……委屈?走出钟家那一刻,委屈就不再是她的选项之一。
坐到火堆边,暖暖的火烤热了她凉凉的身子,他没唬人,太阳刚走进地平线那端,天气开始变冷。
她接过烤鱼,自顾自吃起来。
虽然湿衣服黏在身上不太舒服,但烤得恰恰好的鱼,弥补了这点。
饿极了,她撕开没刺的部分塞进嘴里,其他有刺的……当那么多年的千金小姐,浪费早就成了她的生活习惯之一,她直觉把剩下的鱼往旁边丢去,不料鱼还没有落地,他抢先一步接起。
他把另一条完整的鱼塞到她手里,开始吃她剩下的部分。
看他吃得那么豪迈自然,他不介意那是她不要的“厨余”?
发现她没吃,孟晟抬头看一眼,像解释什么似地说:“在战场上经常饿肚子,我省惯了。”
淡淡一笑,是这样吗?岳帆也在边关多年,可是,鱼刺非得让人挑得 干干净净方肯入口,肉要切得方方正正才能下饭。
那时是她为岳帆服务,现在有个更尊贵的公主伺候,很幸福吧!
无双皱眉,想他做什么,从踏出那扇门后,钟岳帆就不再是她应该想的人物。
不过蒋孟晟倒是提醒她,接下来的日子,是该学着省吃俭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