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那么倒楣吧,过去金衣玉履、红粉金钗,如今荆钗布衣、素面朝天,会有几个人能认得出自己?更别说,她的化妆术可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经典代表。
“除了被认出之外,还有其他风险。”他并不想劝阻她的计划,只是她设想不周到的地方,他必须替她多想想。
“你指的是什么风险?”
“天底下什么样的贵人都有,如果碰到财大气粗的恶霸想把锦绣村买下来,不依就破坏的,怎么办?如果碰到位高权重想独占美景的,一句迁村,就迫得村人不得不离家远行,怎么办?”
他每句话都问到点上,但她不是容易屈服之人,既做出决定,再困难也不想放弃。
“所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让锦绣村在贵族圈里留下印象,最慢三个月,京城百姓都会晓得锦绣村、都会想排队求得一游,待村人与贵人之间套足交情,那么就算真有恶霸权贵觊觎,也得掂量自己的分量。”
见她说得雄心万丈,孟晟笑开。“你可以不必这么麻烦。”
“还有更好的作法?”
“岳帆现在是一品将军,只要他肯出手……”
无双的笑脸瞬间垮下,他还真是时刻不忘记替自己的好友说项。
她迅速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不愿意谈及岳帆,因为自己尚未把他放下,想起他、提起他,她便无法抑止泛滥的哀愁,她需要的是往前走的动力,而不是让自己频频回顾的心痛。
见她转身离去,匆促间,孟晟拉住她的手腕,没想到这一施力,她没站稳,重心往后,下一瞬便跌进他的怀里。
只是轻轻一个碰触,他魔怔了、失控了,像是有人主宰起他的肢体心智,明知道不可以,他却下意识将她搂进怀里。
他知道这是冒犯、不道德,但“下意识”不允许他放手。
他像被牵线的傀儡娃娃,失控地拥住她,贪婪地汲取她的气息,像在荒漠中行走的旅人遇见一方甘泉。
他傻了,她也犯傻,他的怀抱像一堵墙,让她可以安稳立足、不怕覆灭倾倒,让她不安的心情变得安定。
很久了,她已经失去这样一道墙,很久、很久……
直到现在,她才晓得上辈子的自己踽踽独行了多久、害怕多久、恐惧多久,她是揣着怎样的惊惶在活着。
热泪倏地翻下,就真的这么难?她要求的不过是一份安心、一点安全,她要的不过是心无旁骛的疼爱,怎么这么难?难道一心一意只存在于女子的基因,无法从男人的DNA里提取?
她的泪灼了他,他急忙松手、急忙说:“对不起。”
她恼羞成怒。“是不是男人都认定,一句对不起已是天大地大,可以抵消所有的错误?是不是男人都相信,一句对不起是对女子最大的奉承,女人收下这句,就该退让妥协?如果这么好用,是不是一句对不起,杀人放火无罪,一句对不起,强盗强奸正确?”
她每发出一个问号,就用力推他一下,是使尽全力的推搡,使尽全力的发泄,她没作齐气。
只是这样的小小力气……他可以屹立不倒的,但他退了,顺着她的意思一步一步往后退,面对着她的咄咄逼人,他不觉得她面目可憎,反而觉得……她很可怜。
她并没有说得太过分,她讲的每句都是实情。
岳帆认错,所以公婆认为她不该继续胡闹,所以娘家怨她不认命,所以京城百姓都认定是她心量狭窄,容不下岳帆和孟霜。
知道吗?说书人嘴里的燕氏,已经逐渐变成尖嘴猴腮、刻薄歹毒的坏女人。
她说生为女人不该为难女人,但满京城的女人都在挞伐她、责备她,连高高在上的皇太后都要赐戒尺,打得她皮开肉绽、伤上加伤。
她很委屈,却从不对任何人诉说委屈,她咬牙强忍,他却在她一句“我要退一步海阔天空”中,看见她的哀伤。
她不对任何人提出要求,她只想一个人过得安静平顺,可是所有人都在逼迫她投降,向岳帆、向婚姻,甚至是向掠夺她幸福的孟霜投降。
他深邃的眼眸里,充斥着满满的罪恶。
“因为我嫁给岳帆,所以没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没有权利拒绝别的女人涉足我的婚姻,没有权利不让自己变得可怕狰狞,没有权利不要一个辜负我的男人?我怀疑,当年我签下的是婚书,还是卖身契?”
她还在打他,一下一下地捶着他的胸口。
她在发泄、在狂怒,这是在尚书府做都不能做、想都不能想的事,且……对象不应该是蒋孟晟……
但她不管,是他要挑起这个话题,挑起她不愿想起的男人。
他任由她捶打,直到打累、骂累,累得在他跟前垂首喘息,他才开口,“我有话想对你说。”
她用手背抹去泪水,冷冷道:“如果是钟岳帆的事,我不想听。”
“我是要讲岳帆和孟霜的事,你必须听。”他坚持。
她听得还不够吗?整座京城人人传诵,谁不晓得那段梦幻浪漫的爱清故事,要是拿来拍电影,说不定还能大卖座呢。
“与我无关,我不想听别人的八卦。”无双轻哼一声,迈开脚步往回奔。
孟晟施展轻功,纵身挡在她跟前,她不得不停下脚步,仰高下巴望向他。“你必须听,否则你会后悔今天做的决定。”他二度坚持。
“走开。”
“不要。”他知道急事缓办的道理,但话还是要摊开说,局面必须一点一点扭转,否则他将会一世不安。
“我不会听的。”
“你必须听。”
“我要讲几次不听,你才可以放弃当挡路狗?”她沉静的眼神里带着恨意。
他不放弃,深吸气,低声道:“对不住了。”
话说完,他抱起她的腰,她还来不及尖叫,他已经抱着她轻点足尖,从不少户人家的屋顶飞身掠过。
她反应过来,打他、捶他,甚至咬他,他都不为所动,在她考虑要不要尖叫引来村人关注时,他们已经双双停在蒋家老宅的屋顶上。
企图把她关在家里,逼她非听不可?对不起,她吃软不吃硬。无双别开脸,不肯多看他一眼。
他轻轻把她放在屋顶上,确定她坐稳后,低声说:“等我。”
下一秒、咻地,人不见了。
三月天春寒料峭,夜风袭来颇有几分寒意,她抚抚双臂,心底暗恨,想用寒冷迫她投降?这是什么鬼思维啊,她又不是敌军,会因为天候放弃进攻?
她开始怀疑,听他的话、定居在锦绣村,到底正不正确?
算了,若此地不能留,天宽地阔,就不信没有她可以容身的处所。
然而蒋孟晟并没有让她等太久,转眼功夫,他重新跃上屋顶。
他带来一条棉被,不由分说,把她像粽子似地裹起,这动作很不尊重人,是莽夫才有的行动。
无双不满却无法计较,因为被温暖包裹的那瞬间,她倏地明白,原来上一世的自己,非但缺乏安全感,还严重缺乏温暖。
眉心微松,她缺的东西多了,谁说只有安全感和温暖,她还缺乏成就、缺自信、缺骄傲、缺……她让妒嫉填满人生。
有幸重来,她发誓要一项一项找回来、填补起来,她要充实自己的生命,当一个能让自己欣赏的女人。
见她垂首不语,浓眉在孟晟额上打起死结,任他一世磊落光明,无话不可对人言,但面对燕无双,他难以启齿。
“燕无双。”他低声唤她。
这个开头差强人意,如果他喊的是钟夫人,信不信,她拚着折断两条腿都要跳下屋顶。
“整件事,错在我、不在岳帆。”他认错。
无双失笑,他够朋友也够义气,可惜一个被放弃的女人,不会在乎他的义气。
“这次的边关战役虽然大获全胜,然当时情况数度危急,先是皇后娘娘的兄长江邺领兵出战失败,被番王扎卡达西所困,岳帆不得不与我合演一出围赵救陈的戏码,我领大军与扎卡达西对战,岳帆带五百人救回江邺。
“谁知扎卡达西早有所备,那一役,岳帆身受重伤。相较起岳帆,我幸运得多,抢下大批粮草、俘虏战犯八百余人。回营后,我才晓得岳帆受伤,长箭穿肩而过,虽不在要害上,但箭尖淬毒,他陷入昏迷。
“当时,我处理军中要务,必须在外奔波,我担心野心勃勃的汪泉溪在药草中暗做手脚,于是安排孟霜乔装成小兵贴身照料岳帆,却不知那毒让岳帆迷失心智,让他们有了夫妻之实。”
他说谎了,隐瞒一部分事实,但那个实话,他无法说出口,父母临终前,恳求他护着妹妹们,让她们一世顺遂。
轻轻地,他在心底对无双说声对不起。
“事后岳帆非常苦恼,他不愿意辜负你,只是……”只是孟霜痛哭流涕,一边说着不愿让岳帆为难,一边却上吊自尽,事至此,岳帆怎能硬起心肠,对孟霜的哀伤视若无睹?
她说得对,孟霜擅长当小白花,示弱扮可怜,让孟霜无往不利。
“环境所迫?”无双接下他的话,但说出这四个字后,却笑了,世间迫人的事这么多,如果事事顺从,人还会是人吗?“后来呢?”
他很抱歉,但是……咽了咽口水,孟晟继续往下说:“汪泉溪是江邺大力推荐之人,江氏是皇后娘家,家大业大、势力大,又深得帝心,所荐之人,职位只比岳帆小一级。我不否认、汪泉溪有几分能耐,过去战场上,他确实有勇有谋,只不过他太妒嫉岳帆,从领命到边关的第一天起,就处处和岳帆对着干。
“扎卡达西是个极好面子的,前次的对战被我抢下一城,心有不甘,不久再度领军前来邀战,汪泉溪命我带兵应战,我走了,留下还在养伤的岳帆,没想到汪泉溪狼子野心,竟命亲信将岳帆迷昏、关押起来,一边假造证据,企图栽赃岳帆叛国,一边往京里递出假军情,说我与数名小将,因为岳帆的通敌泄密而葬身沙场。
“布置好这些,他命弓箭手布阵,待战事结束,若我们全军覆没便罢,万一侥幸回到城里,自有弓箭伺候。
孟霜窥得汪泉溪的野心,冒险从地牢中救出岳帆,连夜带他奔赴战场,将消息传给我。
“几天后,我与扎卡达西的对战再获大捷,而孟霜带来的消息,让我迅速做出决定——我领着出战的小将们从另一条路绕到城后,杀得汪泉溪措手不及。那是一场激战,直到战事结束,才赫然发现军中竟有那么多人与汪泉溪站在一起。孟霜救了岳帆的命,也救下我们近五千个士兵的性命,于是巾帼英雄的事迹传遍军中、甚至京城。”
他叹口气后,续道:“岳帆是个负责任的男子,他和孟霜已有夫妻之实,无法弃她于不顾,、更何况是救命之恩。所以……倘若你心有覆,看清楚,我才是那个祸源。岳帆敬你、爱你,从未有声他心思,否则以他的条件,边关多的是想得到他青睐的女子。”
无双迎上他的视线。“我从不否认蒋孟霜的英勇果敢,也相信岳帆是个负责任的男人,英雄佳人的故事传扁京城,人人欣羡,我也不例外,只要故事里的钟夫人不是我,我可以无所谓的。”
“错误不在岳帆身上。”他重申。
“所以呢?他无错、他认错,我便该与别的女人共享夫婿?试问,倘若你的妻子在无能为力、无过错的情况下,与其他的男子有了关系,你是不是也肯与那男子同处一室、共享妻子的温柔,并且甘之如饴?”
她问得他说不出话,片刻,方才回答,“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那是女子。”
“明白了,原来错在我身为女子,原来同样的事,男人犯的叫做错误,女人犯的叫做死罪?”她咄咄逼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男人犯下错误,只要可以做出合理解释,女子就该宽大包容,但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女子身上,再多的解释都是枉然。谁让我们是女子,天生弱势,谁让主导这个世界的是男人,女人只能依附男子,所以规矩、道理只能由男人来订。”
“你非要曲解我!”
“我曲解了吗?不,你只是找不到更好的说词,事实上你想的就是这样。蒋大将军,请你听清楚,不管这个世界的制度是谁订的,从现在起,我不会再依附任何男子,我的人生我要自己主导。至于你为我做的,我铭感五内,一旦有能力,我便会悉数还清!”
“你是我见过最固执的女人。”
“谢谢夸奖。”
“值得吗?为了固执,舍弃家庭丈夫儿子。”他苦口婆心。
“你又弄错,不是我舍弃家庭丈夫儿子,而是钟岳帆舍弃我。”
“我已经讲过无数次,错不在他。”
“所以错在我?”她怒声反问。
“对,错在你的固执、你的不知变通、不愿妥协,只要你愿意退让一点点,整个家庭就会圆满,你不会失去儿子、失去岳帆,不会灰溜溜地当个弃妇。”他被激了,不多话的他变得多话。
“首先,这个家庭自从蒋孟霜加入后,就已经破碎,不相信的话,你可以物色另一名女子摆在岳帆身边,看看蒋孟霜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温柔体贴善良,还是会因为妒嫉变得面目可憎?
“第二,成为弃妇不叫灰溜溜,留在尚书府变成一个连自己都瞧不起的女人,才是灰溜溜。第三,如果你还存着劝我回尚书府的心思,可以停止了,就算你从劫匪手中把我救出来,我也不会感激到想回钟府。”
“其实解决的方案很简单,你大可向岳帆建议,让他放出我病重的风声,过两个月,燕无双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因病身亡。放心,此事没有人会牵扯到令妹身上,要承担恶名的会是皇太后,是她的戒尺把我打得伤重不治,你说怎样?”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
“我把你当成……蒋孟霜的亲哥哥。”
所以在她心里,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有目的、有阴谋?所以他是敌人的哥哥,她认定他所有举动都是作戏?
气炸了、气疯了,孟晟气到说不出话,纵身跳下屋顶,奔回房里。
固执的女人让他也变得固执起来,对,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把她留在屋顶,故意等她开口求助!
他就不信,固执真的有这么重要。
无双望着孟晟的背影,苦笑不歇。
是气到忘记,还是刻意把她留下?不管是哪个,她都不会喊他回来,因为这关系着她的骄傲与自尊。
拢了拢棉被,真奇怪,为什么他在的时候,一床棉被便觉得温暖,现在,还是同样的棉被,却让她感到寒冷?
是心境?还是因为争执让肾上腺素攀升?
蜷缩成团,看着天上明月,她不知道未来会变成怎样,她没有把握自己会不会过得更好,但她确定,她可以保有自己的良善之心,可以用一辈子去做正确的事情。
这样就够了。无双缓缓闭上双眼,今天是很辛苦的一天,从明天开始,她要试着当回女强人,但愿……但愿这辈子的自己,事业线和上辈子一样平稳顺利。
她没有呼救!
蒋孟晟根本躺不住,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的标准越修越低——
一开始,他打定主意,只要她喊“快把我放下来”,他立刻推门出去把她救下。
后来他想,没关系,她只要叫他的名字,他就不计较,把她抱回屋里。
可是她没有,连讽刺地喊一句“蒋大将军”都没有,于是他说服自己,她肯定是冻僵了,好吧,她只要哼一声,小小一声,他立刻跳上屋顶……
她没有哼,而他的脑袋在“冻僵”两个字上面盘旋,然后等不了了,像在对谁生气似地,他用力推开门、用力飞上屋顶,用力……
她居然睡着了?
怎么睡得着?这么冷,她又没有内力?她故意和他对着干吗?她的固执比小命更重要?
气疯了,没见过这么能招人怒气的女人,他气得想把她乱摇一通摇醒,但是手触到她肌肤那刻……
该死,她发烧了!
气死、气死、气死,她不知道自己才撞了梁、挨了打,药汤才刚刚断,就这样不在乎身子,如果逃家的目的是找死,何必辛辛苦苦跑出来。
气炸!不管了,他现在就要把她带回尚书府,谁要管她的心情或固执。
说到做到!孟晟打横将她抱起,狂奔到村子口,他的速度飞快。
穿过密林,他慢下几分,不是因为体力不济,而是因为……
双奔大道,脚程又更慢了,他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他像战败的公鸡似地,垂头、服输……他被她的固执所屈服。
回到林子口、穿过密林、走往村子、回到蒋家老宅、回到她的房间……他的动作没有这般轻柔过。
她被折腾得剩下一把骨头的身子,禁不起他的粗鲁,所以他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轻轻地打来一盆水,打湿布巾覆在她的额头,再轻轻地把她扶到自己怀中。
右手抱住她,不让她往下滑,左手掌心贴在她的背后,用内力为她驱逐寒气。
她熟睡着,苍白的脸庞渐渐浮上一抹红晕,慢慢地,嘴角拉出弧线,淡淡的笑意成形。
他并不知道梦里的她正幸福着,返家的丈夫、亲爱的儿子、共享天伦的公婆,幸福一点一点包围……
她的笑容让他跟着放松,轻叹了口气,他真的拿这个女人没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