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谢氏捂着胸口直喘,像是被气着,一手捉住身边李嬷嬷的手。
“哎呀!太太,你没事吧?别恼别恼,别和儿孙斗气,大少奶奶也是一时气不顺,这才没了规矩,你别和她一般计较呀!缓着点,先含着大夫开的“舒心丸”顺顺气儿。”
有了台阶下,谢氏一边喘气,一边用绣帕擦拭眼角。“你听听她说的是人话吗?居然咒我死,我老是老了,还没耳聋目盲,当个家管管小辈还是行的,她这是剜我的心呐。”
“不气呀!太太,这不就没想清楚嘛!毕竟一个人待在庄子里也没族里的扶持,大少奶奶想必也吃了不少苦,你就体谅体谅她,人难免犯糊涂。”喝!这大少奶奶怎么变这么多,变得口舌伶俐,话语如针,针针扎在人的痛处。
“大少奶奶你的气性也真大,太太说的不过是气话你也当真,她当时也是恼了才口不择言,再加上府里正在办丧事,谁的心里都不好受……”李嬷嬷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大少爷,心里冒虚汗,牌位上的爷儿不就在这里嘛!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过路神明祢有怪莫怪,太太是主子,做下人的总要帮衬二一。
“你谁呀?”倚老卖老。
皇甫婉容是真的不认识她,原主被赶出赵府的前后事她都是由浅草和夜嬷嬷口中得知,赵府那边的人是一个也不识。
只是她一脸气盛的仰着头,李嬷嬷以为她在气头上,故意装出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刁难下人。“老奴是李嬷嬷呀,大少奶奶可别气过了头连老奴都不认,当初可是老奴陪媒人到皇甫家下聘,取走大少奶奶的庚帖。”
她在讨人情,意思是给她个面子,别为难太太了。
“这里有你说话的分吗?一个奴才也敢越俎代庖,你当我跟你一样是个奴才。”可见平日有多嚣张,仗势欺人的事肯定做不少,狗肖主人,咬人入肉三分。
“大少奶奶……”李嬷嬷面皮涨红,羞臊得眼眶都红了,打从她跟了太太后,就没人敢这般羞辱她。
奴才?!多么重的一句话,要不是今日被提起,向来作威作福惯了的她都忘了她只是全家人都捏在人家手上的下人。
“好了,你退下吧!让我自个儿跟她说,你委屈了。”连她的人也敢折辱,真当是无法无天了吗?
“不委屈,老奴就是太太的奴才,一辈子为太太做牛做马。”她口说不委屈,眼里却委屈得直泛泪水。
她这是要太太为她作主,别寒了下人的心。
“好,好,是个忠心的,我晓得你的难处。”谢氏像是个悲天悯人的慈心妇人,软语安抚着跟了她大半辈子的仆妇,一转头,柔和的面容上多了一抹严肃。“你就不能软和些吗?”
被指性子太刚硬的皇甫婉容“软和”一笑。“太太这话有趣了,当年我还不够软和吗?可是我得到什么?丈夫一失踪生死不明,我这头还忧得不能眠呢!太太你就让人把怀着孩子的我赶出门,不给我一丝辩解的机会,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心狠手辣,为想独占家产铲除异己呢。”
不是她肚皮生下来的都是外人,赵家长房嫡长子是,妾生的庶子亦是。
谢氏面一凛,冷厉暗藏。“媳妇呀!我当时也是急昏头了,误信大夫的诊断,这才对你有所误解,心想着尘哥儿遭逢不幸,你又守不住,急到气极了,只想眼不见为净。”
她没有一句道歉,话里话外是别人的错,她一点错也未犯,只不过人老了犯了急性,耳根子一软便迁怒他人。
可她那一句“守不住”又暗喻年轻媳妇守不了节,当着媳妇的面给赵逸尘上眼药,她这做婆母的怀疑是理所当然,丈夫不在身边自是孤枕难眠,若是一时不慎做了错事也是有的。
所以她接着便对赵逸尘解释,她会误会也是人之常情,谁叫你妻子就长了一副不安分样,她只把人赶出府而未捉去沉塘已是她的大慈悲了,怪不到她头上,她只是做了她应该做的事。
“母亲这话就说岔了,就算你误会容儿,可隽哥儿有何过错,母亲若不舍孩儿又怎么会忍心对稚儿视而不见?难道这件事里母亲全无过错吗?还是你想说隽哥儿不是赵府子孙。”
说法漏洞百出。
“这……”她话被堵住,面色青白交加。
“相公,该不会就像城里百姓所云,太太是容不下我们长房,你和隽哥儿都不在了,二房便能顺理成章的接掌赵府,不是亲生的娘难免偏心,果然继母都是坏心肠……”
“住口!住口!什么不是亲生的就会偏心,老大还不是我照看着长大的,我有伤他一丝一毫吗?你们说的这些话是剜我的心呀!昔日对你的好是白费了。”她假嚎。
“那是因为我十岁前大多住在外祖杨家,我大舅舅、二舅舅是带兵的武将。”他们两人只要往赵府一站,出身低的谢氏便不敢吱声,只能把他当小祖宗捧着。
赵逸尘能想起的过往并不多,但他记起了舅家的几位长辈,这些年边关又不太平静,他两位舅舅一个调往京城的京畿营,一个任河南总兵,家眷都带了去,全不在通化,而外祖父也于四年前过世,杨家老宅如今只剩下老仆看守。
这也是谢氏敢下手的原因之一,没了杨家当依靠,赵逸尘就有如孤儿一般,不管事的赵老爷只关心儿子的课业,想再为百年世家博一份功名,后院之事全由谢氏一手把持。
谢氏脸色一沉,“你是什么意思,暗指我有意加害你吗?”
“孩儿不敢这么说,可是你对隽哥儿不管不问不禁令人疑心,你真当他是亲孙儿吗?或是如外头传言,长房碍着你和二弟的路,所以我们一家都该消失……”
赵逸尘都把事实说出来,两边那层薄薄的面子情也算捅破了。
谢氏从来没有被人逼到无路可退,打从她进赵家门,她就是被高高捧着的太太,除了元配的事是忌讳,不能碰之外,老夫少妻很恩爱,赵老爷对她是百依百顺的宠爱,夫妻间少有口角。
在赵府,她是当家主母,府里上下无不对她毕恭毕敬,她的一句话胜过其他主子的千言万语,无人敢顶撞,奉她的话为圭臬。
怎知向来春风得意的她到了中年,居然被一双不肖儿与儿媳所逼,逼得她进不得,退不了,满身狼狈。
何其可恨,何其可憎。
她有些后悔当初下手太轻了,应该斩草除根,在赵逸尘落水后一并除掉他的妻小,省得如现在这般造成她的麻烦。,
可惜她当时的顾忌太多,担心长媳的县官爹会找上门理论,因此她留下长媳一条命,民与官斗注定要吃亏。
谢氏的确想让长房无后,她不只一次想让隽哥儿死得像意外,譬如溺水,从假山上跌下来,被毒蛇咬,可是一见他露出八颗小米牙,软糯的喊她一声“祖母”,乖巧地帮她捶腿,她就迟疑了,心想再让他多活几日也无妨。
她方才有句话说得好,眼不见为净,看着边哭边追母亲的小娃儿,她索性让人把他丢上马车,让他随他母亲去,从此她再不过问,当作世上没这娃儿,他是死是活与她无关。
没想到以为早就死亡多年的继子居然活着回来了,初闻消息时,她心里咚了一下,顿觉不妙。
待他回府,还没想好该怎么应对,他只待了一日便赶往城外的庄子,不信妻子不贞,之后在庄子里住下,以行动来证明他相信妻子的清白。
他这举动狠狠打了她的脸,让她面对丈夫的询问只能支吾回答,尽量封住府内所有下人的口,不准他们外传。
谁知事情还是失控了,流言四起,越传越荒谬,把她没做过的事也说得续声绘影的,指称她是心胸恶毒的毒妇。
就连丈夫也发话,“去把君山和他媳妇儿一家四口接回来,有我在的一天,赵府就是长房嫡子的,你不要多作妄想。”
这是在戳她心窝吗?
原本谢氏就和儿子商量好,要到城外走一趟,把身段放低,多说几句好话,把老大一家哄回府,好平息外面热火朝天的流言,她以为只要说两句软话,这几个傻子便会回心转意。
不料临出门前,赵老爷神色阴沉的说了这么一段话,显然他也听见城里百姓流传的闲话,怒火中烧的相信她心术不正,对赵府财产有所图谋,这才警告她他在一旁盯着看。
赵老爷怒,而听了他的话,谢氏更加怒不可遏,几十年夫妻之情竟不如元配留下的儿子,叫她情何以堪?
于是她带着不甘和怒气驱车到城外庄子,一见到改建扩大成不下城里宅子规模的大屋,她的火气更大了,平时还能忍得下的伪善竟然装不下去,她看着继子、儿媳,想他们死的念头更强烈了。
她看向皇甫婉容,“你想怎么样?”话不投机便谈条件。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在辈分上你是我婆婆,我该吃的亏也吃了,当我自个儿倒霉,不得婆母眼缘,不过至少我的嫁妆该还我。”
蚕食鲸吞,软刀子慢慢磨才能让人感到椎心的痛。
“嫁妆?”谢氏眼皮一抽。
皇甫婉容的压箱银五千两,再加上她嫁入赵府,赵逸尘陆续给她的家用和私银,谢氏总共从长房那里拿走了五万多两。
另外皇甫婉容的首饰、陪嫁铺子,堆放在库房的嫁妆,如书画、名人手稿、皇甫家祖传的青花长颈瓷瓶,一些布匹和毛料等,这些大半都被她转送了,想找回费时费力也费钱。
尤其是字画,它的价值不在于银钱多寡,而是名人手笔,有银子也买不到,文人雅客竞相收藏。
当初皇甫义行将心爱的字画给了女儿当嫁妆,全是一片拳拳慈父心,他想用千金难买的死物让女儿在赵府站得直身子,能硬气的当着长房媳妇,不叫人看不起她。
如今这些珍品早都不在府中了,谢氏是商贾人家出身,不懂墨宝的值钱,谁来开口她就给了,乐得拿长媳的私房充面子。
“我离开时忘了取了,相信以太太的为人应该不会贪没媳妇那份妆嫁,待我回府后好好整理一番,重新登录造册,不和府里库房中的物事混淆,免得被人谣传有意夺取家产。”皇甫婉容嘴上不留情,不忘再膈应婆母几句。
“这……呃,应该的,东西还在,我一样也没动。”她心想,先随意买几样补上,把库房补满了,谁敢有二话。
以次充之,再在街上寻个书生画上几幅画,青花制的仿品到处都是,仿得叫人看不出是假……
“夜嬷嬷,我的嫁妆单子呢?”
听到皇甫婉容笑颜浅浅地说起嫁妆单子,谢氏惊得脸色大变。
“在老奴这儿呢!大少奶奶交给老奴就一直由老奴保管。”夜嬷嬷随身带着,显然是有备而来。
“让浅草抄一份交给太太,什么时候你上门点齐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储。”她一点也不刁难,人不找死就不会死。
“你……”谢氏一口老血快涌上喉头,她冷着脸噎下,口中满是令人作呕的腥甜味。
“是的,大少奶奶,老奴一会儿交给浅草。”哼!她家小姐委屈了这么多年,终于能讨回这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