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娘……”
软糯糯的奶声奶气,梳着小髻的小娃儿有些偏瘦,脸色也是略微不健康的黄色,一身茜红色小袄半新不旧,袖口看得出短了一截,在袖口处又缝上两寸长的浅绿色衣袖。
多出来的那一截袖口绣着一只又一只低头吃草的小羊,羊儿鲜活又逗趣,让一件原本看来平凡无奇的衣裳变得生动有趣,彷佛那羊儿就要从袖口处跑出来,在绿草地撒欢。
“啊!什么事,莹姐儿又饿了?”
一块尺长的白绸布上绣了半幅的长堤春晓,翠绿色的丝线如那三月里新长的嫩绿,一针一线绣出垂岸杨柳,白白的柳絮花儿一飞,细枝条的垂柳也随风轻扬,如梦如幻的映照在碧绿水面上,随流水轻漾。
执针的手似是一顿,停了好一会儿未再落针,穿着朴素的女子有些失神,似乎困在什么令人哀伤的回忆中,久久回不了神,清亮如镜的双眸落在摊开的绣布上,宛若入定的老和尚,一动也不动的发愣。
直到身边的小女儿轻扯她腰带上的双鱼荷包,她才像从千年一梦中醒来,眼神有几分陌生和清冷。
“不饿,莹姐儿吃饱饱,肚肚胀胀。”瘦得见骨的小女孩摸摸微凸的小腹,笑得很满足。
满足?
看着小女孩腼腆的笑容,凌翎顿觉一股心疼涌上心头,不禁抚上“女儿”的头,对她露出疼惜的微笑。
在她来之前,这一双小儿女更可怜,一天只吃一顿,还常常吃不饱,瘦得跟竹竿没两样,衣服穿在身上有如一块布挂着似,瘦小的只见衣服不见人,小猫小狗一般的小小一只。
是的,她有一双儿女,大儿子隽哥儿四岁,聪明伶俐又有一点护短,护的是他文弱娴静的娘亲;女儿莹姐儿才两岁,娇憨可爱,正是黏娘的年纪,无时无刻就像一根小尾巴,紧紧跟在母亲身侧,很怕失去她。
她的恐惧不是无缘无故,在这之前,她的母亲曾经昏迷一天一夜,不论她和哥哥怎么叫也叫不醒,她好害怕,心中落下阴影,没看见娘亲的身影就会不安,一定要跟在母亲后头才能安心。
但是在那一天一夜里,其实她的亲生母亲已经死了,挨不过病痛和苦熬的日子,放弃了生命,留下嗷嗷待哺的稚儿,很不负责任的撒手人寰,脱离令她苦痛的人世。
再一次睁开眼的是换了芯的凌翎,一个陪嫁到突厥的女史,凌太傅膝下最宠爱的幼女。
一看到自己纤弱如柳的身躯,凌翎自个儿也有些愕然,甚至是欷吁,她打出生就是爹娘捧在手掌心的娇娇女,养尊处优,婢仆如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从未如此孱弱过。
打她一醒来,她真的不能接受自己变成另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娇弱到走两步路就喘得不停的闺阁妇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守着一双儿女,不识菽麦,个性软弱,只会伤春悲秋的念两句酸诗,悲叹飘零身世。
皇甫婉容,也就是这具躯壳的原主,她花了好几天功夫才适应如今的身分,并由仆从口中套出原主的生平。
原主打小与赵家长子定有娃娃亲,两家的母亲是感情甚笃的手帕交,一心要牵成儿女的亲事,因此早早为两人定下婚约,等到长大后再行议婚。
谁知赵家的主母一病不起,孩子不到三岁便病死了,赵父半年后再娶新妇,隔年生下次子赵逸风。
赵家可是百年世家,声名在外,虽然不喜长子这门亲事,但为了顾及声誉并未毁约,依照约定迎娶。
皇甫婉容的亲爹皇甫义行尽管是嫡子,但她爹在家族中并不受宠,除了会读书外,不通庶务,家中兄弟甚多,在家族的安排下,新婚不到三个月便偕妻分家出去。
由于生性淡泊,对钱帛一物并不看重,因此当兄弟们为财产争得你死我活之际,他默然的带着分得薄薄的一份钱财,不去计较,不去强求,由五进的大宅院住到二进的小宅子里,发愤读书。
妻子怀孕没多久,他考中了秀才,到私塾教书,一边教学生一边上进,不忘了来年的科举。他常挑灯夜读,只想为妻子挣一个诰命,不受妯娌取笑嫁了个不长进的丈夫。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考上举人,身为举人老爷,奉承的人也跟着多了,日子也渐渐富裕起来。
但是该说时机不好呢,还是他考运不佳?几年后皇甫义行再进京科考时,竟遇到科举舞弊,龙颜大怒,停办了两届。六年后,皇甫老爹都过三十了,他又再一次负笈上京,这一回遇到洪水肆虐,桥断了,路不通,他只好无功而返。
连连数回失利,他在功名上的追求就有点灰心了,原本不想再上京,止步于举人之前。
而后长女即将及笄,也就是皇甫婉容,分家之后的皇甫家家境不如家大业大的赵家,在门户上有些不登对,他想了想决定再拚一次,让女儿出嫁前能有个得力的娘家当支柱,不至到了婆家处处受人打压,被人瞧不起。
这一拚果真拚出个前途,二甲第七名,他在京城候官一年,得了个外放的县官之职。
因为外放县城距离远,约半个月路程,所以提前为女儿置办好嫁妆,在举家上任前将女儿嫁入赵府,为赵家长媳。
一开始两家还有所往来,走动得相当勤快,后来县官在任上太忙了,县官夫人又忙着应酬各家夫人、小儿入学院就读,在看到小夫妻俩过得有滋有味的样子,皇甫婉容又生下长子嫡孙,渐渐心安了,也就少些牵挂,除了节庆时的送礼,皇甫家竟有两年多未再到赵家来。
也是有心人的隐瞒,皇甫义行夫妇不知女婿竟意外“身亡”了,而被留下来的遗孀遭到夫家诬陷,指称她肚里两个月大的孩子不足一个半月,不是赵家的种。
一块白布硬是被染污了,赵家不承认皇甫婉容腹中的孩子,并以此为借口将长媳长孙赶到她陪嫁的小庄子,说她偷人、不守妇道,丈夫刚死便守不住地与人苟合。
其实说穿了还不是继母想独占财产,她连两岁大的孩子也容不下,一并赶到庄子上过活,随便安个罪名就让死了丈夫的长媳翻不了身,成了弃妇,赵家所有的财产全成了她儿子的,元配儿子一文也得不到。
而皇甫婉容的陪嫁庄子并不大,连同庄子在内不到一百亩土地,而她又是只识诗文不知庄稼的后宅妇人,根本不晓得要如何打理庄子大小诸事,只能任由庄头欺上瞒下,缴上来的银子寥寥可数,少得连日子都要过不下去。
女儿莹姐儿是早产,一生下来便体弱多病,延医买药更是少不了,使得她在银钱上更是捉襟见肘。
皇甫婉容被赶出赵家时,她的妆奁和私人财物都来不及收拾,一转手就落入小谢氏手中,根本拿不回来。
谢氏是她的继室婆婆,小谢氏是婆婆的娘家侄女,在她被赶出赵家不久后嫁入赵家,为赵逸风正室。
而先前皇甫婉容之所以会昏迷了一天一夜,起因是小谢氏看中了皇甫婉容这座陪嫁庄子,庄子虽小但临近溪流,岸边广植垂柳和桃、杏,每到春天风景极佳,百花盛开。
小谢氏想将这里改建成别庄,植株栽木,放养些山禽野兽,挖个小池塘养荷,一有空闲便能来此逛逛,打打猎,吃点野味,和三五好友办个诗会,博取好名声。
皇甫婉容一向不与人争长论短,个性温婉,一遇到性情蛮横的小谢氏就没辙,小谢氏态度强硬的扔下两百两就要皇甫婉容娘仨搬走,还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令人气愤。
不说庄子的价值,光是以八十亩的中等田地来说,市价一亩少说四两左右,加上庄子,四、五百两是跑不掉,而且土地上还有庄稼,再过一个月就要收成了,起码值个百儿、八十两的,没六百两是拿不下。
小谢氏以不到一半的价钱就想强买强卖,想当然耳是行不通,皇甫婉容再无知无力也晓得庄子是他们母子三人唯一的立身之处,若被小谢氏抢走了,他们还能往哪里去?
于是皇甫婉容温声软语的摇头,这让志在必得的小谢氏很是着恼,一想到皇甫婉容长媳的身分,又思及“失踪”的大伯子,她一恼生怒,便用力地朝皇甫婉容一推……
皇甫婉容原就羸弱,再加上长期吃不饱,体力不济,轻如柳絮的身子宛如风中残烛,被她这么一推便往外跌去,脑壳重重地往石阶磕去,当下流了一地的鲜血。
看到止不住的血,小谢氏吓到了,她匆匆地丢一锭五两银子要仆妇去寻大夫便赶紧离去,怕担上杀人的罪名。
那一推把皇甫婉容的命推没了,在拖了一天一夜后,香消玉殒,足足断气了有一刻。
但是没人发现,因为她原本就气息微弱,一儿一女又太年幼了,只当母亲睡着了,而她的奶娘夜嬷嬷年岁已高,禁不起熬夜,只能顾白日,夜里由年仅十三的丫头浅草看顾。
只是小丫头浅草也是个迷糊的人,顾着顾着就打起盹了,丝毫未曾察觉主子没气了,打了个盹忽地醒来,见着主子胸口还有细微起伏,该熬药、该喂稀粥还是照做。
凌翎回顾皇甫婉容短暂的一生,她一点也生不出怜悯心,她认为皇甫婉容太柔弱了,不忮不求不是心胸宽大,而是无能,堂堂大户人家的长媳居然被逼到流落乡野,还遭到弟媳妇的欺侮与凌辱,她的骨气和尊严到哪里去了?
为母则强,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了那一双伶俐可爱的儿女着想,她一再的退让是逼他们去死。
要不是跌破头,血流满地吓跑了小谢氏,这会儿庄子早就保不住了,母子三人不知要到何处栖身。
曾为女史的凌翎无法忍受懦弱和认命,她在北方狼地整整待了十五年,见过最严苛的天气,以及为生存所必须有的狠厉,想活下来就得比别人更强悍,否则沦为俎上肉。
当年公主的和亲队伍有四名女史、八名女官,两百名宫女、太监,五百名侍卫和三百名匠人。
三年过去后,存活的人剩不到三分之二,不是适应不了北方的环境和食物,便是被长年的贫瘠吓出病,在知故土难归的情况下,思乡情切,没多久便病故他乡,真的回不去了。
又过了十年,活下来的不到一百人。
一直到她死之前,公主身边只剩下五名左右的宫人,其他人已尸埋黄土,再也听不到熟悉的乡音。
“娘,娘……”奶声奶气的声音又响起。
“啊!怎么了?”凌翎头一低,对上一双如镶黑玉般的眸子。
“娘,呆呆……又呆呆了……”莹姐儿说起话来还有一些咬字不清,无法完整的表达一句话。
这又是皇甫婉容的错,她忙着自怨自哀,感慨人事无常,完全不曾细心地教养一双儿女,任其野生野长,连四岁的儿子都还未开蒙,大字不认识一个,一数到十还会数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