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内侍已掌灯。
嬗妃的寝宫出了事,所有宫人内侍在叶芙蓉性命无虞后,便糟嬗妃亲自查问,凡是嬗妃怀疑者,一律遭受拷问,并命其它宫人内侍在一旁观看,以达杀鸡儆猴的目的。
嬗妃强悍冷酷,使得在此当差的宫人内侍明白,此后他们得更加小心翼翼,且不仅尽心还要忠于嬗妃,否则他们会落得相同下场。
在众人吓得噤若寒蝉之际,公子爵的寝房悄然无声,虚弱的叶芙蓉躺在床边小榻沉睡。
一双眼睁得比牛铃还大的公子爵则惨白着脸,若有所思的坐在她床边。
他牢牢盯着她,她的圆脸平时红扑扑,看起来总是精气神十足,如今病恹恹躺在床上,让他很不习惯,也非常碍他的眼,他不悦的伸手推她,“起来。”
睡梦中的叶芙蓉发出呓语,不理会吵人的叫唤,继续睡。
不高兴的公子爵更大力推她,“丑丫头,你若没死透,就快点起来。”疲软的小手推开恼人的手,小脸蹭了蹭被子。
头一回有人胆敢将他的手拍开,公子爵先是一愣,更加不快,臭着脸用力摇她,“你快给本公子起来!”
剧烈的摇晃惊醒睡梦中的叶芙蓉,她惊喘一声,瞪大双眼对上公子爵如炭般黑沉的眼瞳。
“哼!你总算醒了,你再不醒来,本公子真以为你死了。”
她想起早先命悬一线可怕的经历,嘴角垮了下来,“我差点就死了……”
他不快的怒斥,“傻瓜,本公子还没要你脑袋,谁敢抢先一步取走你的小命?”
她扁嘴抱怨,“可是我流了好多血……”
“你以为本公子没看见吗?”一想到她血流满面的情景,他便浑身不舒坦,尤其是他的心,像被一块大石压住,闷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所以我差点就死了。”
“你少在那尽说些让本公子发火的话。”他讨厌她说死啊死的,眼下他们可都活得好好的。
“你既然不想听,为何要吵我?”
她又开始没规矩了,可看在她因他中毒的份上,他就大量不与她计较。他没好气道:“你该喝药了,快些坐起来。”
他从一旁端来汤药,动作轻柔的递给她。
叶芙蓉试着坐起身,但先前失了不少血,以至于头昏,才半坐起,又颓然倒下。
公子爵见状,气急败坏的放下药碗,跺脚低骂,“让本公子逮到是哪个不要命的敢下毒,立马摘下他的脑袋。”
他伸手要扶她,偏偏他没有足够的力气,扶了半天,不仅没扶起来,还差点与她一同倒在床上。
“算了,我自个儿来。”叶芙蓉伸手推开他,努力撑坐起身。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使他气闷,他这样还算是男人吗?可恶!全都是毒害他的人的错,他一定要把所有害他的人抓起来,全砍了脑袋不可。“不过怎会是你拿汤药给我,宫女姊姊呢?”
“她们全在母妃那里。怎么,由本公子亲自服侍你,你还敢嫌弃?”
“也不是嫌弃……”她不敢说他的动作有点粗鲁。
“那就是了,你可别以为天天都有这等好事,今儿个不过是例外,明白吗?”
“明白了。”
“快喝。”他将解毒的犀角汤递给她之后,自己也拿了一碗以水煎的消毒散。
叶芙蓉疑惑地看看他手中的药碗,再看看自个儿的,“中毒的明明是我,为何你也要喝?”
“傻瓜!本公子被毒害多年,能不喝药解毒吗?”决心效忠母妃的古大夫诊治完丑丫头后,便为他诊脉,这一诊古大夫面色凝重,激动怒骂马太医居心不良。
他们俩体内的毒性不同,古大夫便开不同的方子,她倒好,喝个几帖便没事,而他体内的毒是日积月累,得慢慢来才有办法清除。
古大夫判定,应是主使者怕东窗事发,是以让马太医长年慢慢施毒,对方原预料近几日便是他的死期,偏偏他的死讯迟迅未传出,于是便又命人在他的膳食里下毒,不料他将送来的膳食全数砸毁,该吃的没吃下肚,对方得知芙蓉会到膳房去蹭饭,料想他会一同进食,便故计重施,结果芙蓉才会不小心着了道。
“那你还好吗?”
“当然不好。”
“哦。”她低头看着黑沉沉的药,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生气地灌了口药,怒道:“快点喝,你不喝,由本公子亲自喂,有你好受。”
“知道了。”她叹了口气,一手捏着鼻子,勉强喝看起来很可怕的药,汤药一入口,果然无比难喝,她干呕几声,就要吐出来。
公子爵跳起来怒骂,“你敢再吐!本公子就命宫女熬个十碗八碗让你时时刻刻都得喝!”
白日她吐得够凄惨了,眼下再吐,岂不是要吐心吐肺!
叶芙蓉一听他的威胁,连忙止住干呕,慌张道:“别别,我喝就是。”
“哼!算你识相。”见她不再干呕,他这才放心,恨恨喝着难闻难喝的汤药,在心底咒骂毒害他们的人,心下老大不爽,又想砍人脑袋。
叶芙蓉察言观色,强迫自己小口小口吞咽下难喝的汤药。
公子爵比她快喝完药,严厉监督她。
在他难看的脸色威逼下,她艰困的喝完药,圆脸瞬间变成皱梅子,还是会吐舌头的丑梅子。
见她仍旧难看的气色,他又不快的沉下脸,收起药碗。
“我爷爷会来接我对不对?”她话里充满渴望。
“为何叶宗祝要来接你?”
“因为我中毒了。”
“你现在不正在解毒。”
她心下不痛件,抿唇推窗,趴在窗台上望着爬到飞翘屋檐的一弯新月。
他爬上她的床,伸手掩上窗扉,“外头冷,你做什么开窗?”
这个傻瓜,真的是傻到不行,中了毒还吹冷风,是嫌身子骨过于强壮,想要变娇柔吗?
“我又不会冷。”她生闷气,又开窗。
“本公子会冷。”他很生气,关上窗。
两个心下都不痛快的孩子挤来挤去,最后公子爵火大道:“你爷爷若要你,早就进宫,你都进宫多久了,还看不透?”
“你还说!”被说中事实,教她难过的直掉泪。
“本公子偏要说,甭说你爷爷,你爹爹也不在乎你,否则怎会只有你妹妹可以尝到美食,你就不行?”
“闭嘴闭嘴!不要再说了!”她生气的双手握成拳打他,哭花了脸。
“你敢打本公子?看本公子砍了你的脑袋!”他左闪右躲,仍是被打中好几拳。
可恶!好痛!她真敢打他?!
叶芙蓉伸长脖子,自暴自弃喽道:“砍啊,你砍啊!”
真要他砍,他反倒没辙,只能生气嚷嚷:“本公子才不跟你斤斤计较。”
她哭红双眼,“你真的很坏。”
“本公子本来就坏,怎样?”
“呜……我不要理你了。”
“你不理我,我偏要理你,怎样?”
“呜呜呜……你不要爬上我的床,下去。”
“我偏要爬上你的床,怎样?”
“呜……呜……我要回家。”
“我偏不让你回家,怎样?”
她推他,他偏就挤过来,她挪开,他又要凑近,她越要逃要避,他越是不许。
公子爵气得脸红脖子粗和她大小声,她则哭得好不伤心,活脱脱是被逼缩在角落,备受欺凌的小媳妇。
公子爵和叶芙蓉每天最重要的事,便是喝古大夫亲自熬好的解毒汤药,为了怕与食物起冲突,或是再遭膳房的庖人下毒,嬗妃的寝宫另开小灶,由信任的宫女亲自烹调,遵照古大夫的指示,杜绝油、辛、酸、辣,食物清淡无比,使得解毒的两人,气色仍旧苍白毫无血色。
在嬗妃彻底清查过后,宫人内侍更加更尽心服待,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们全都心里有底,对嬗妃与公子爵不敢有异心。
至于在公子爵与叶芙蓉膳食中下毒的庖人也被嬗妃查出,共有三人,才刚逮着,尚未拷问藏身背后的主使者,三人便咬舌自尽,难以再追查下去,此事便不了了之。
脸色青白的公子爵与脸色惨白的叶芙蓉镇日相对,无聊的两人除了斗嘴外,最常做的便是比较谁的药更难喝。
日子终于来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他们不必再时时揣着心,提防有人暗中下毒手。
过了十日,大王突然下令,要所有公子及要臣的儿女陪同六公子乐一道习琴,连公子爵也不例外。
终于能够如其它兄弟一样沐浴在阳光下,公子爵兴奋异常,他更加期盼能够见到父王,父王应当已经知道他之所以镇日缠绵病榻,全是有心人下毒手,父王是否非常震怒?
见到父王时,他该说什么?
父王,儿臣一直好想见您。
父王,儿臣没病,使不必怕会沾染秽气。
父王,日后儿臣是否能常常见到您?
他想了好多好多,不停反复练习见到大王时,要说的第一句话。
嬗妃想的则与儿子不同,她不想让身子尚未完全康复的儿子与其它兄弟见面,他们几个兄弟年纪相近,有人恃宠而轿,有人身分极其尊贵,有人冷傲孤僻,有人妄自尊大,爵儿平日不曾与他们相处,不知他们的脾性,一个不小心动辄得咎,着实教她心生不安。
在公子爵与叶芙蓉要前去与公子乐习琴时,她特地将两人叫到跟前。
嬗妃面色凝重,一字字无比清晰的道:“爵儿,记住母妃现下跟你说的。”
“是,母妃。”兴奋的公子爵几乎按捺不住,迫切渴望和其它兄弟一同玩耍,实现多年来的愿望。
“当你见到你其它兄弟,该有的礼数规矩不可忘,对长上一定要恭敬,出了母妃的寝宫,你便不得耍公子脾气,切记,凡事以和为贵。”
公子爵笑嘻嘻道:“母妃,儿臣从未耍公子脾气。”
跪在地上正在研究嬗妃房内以黄金打造的一对游龙戏凤凰的叶芙蓉满脸诧异,他不会是认真的吧?
嬗妃疼爱的将他的衣襟拉得更加平整,“你平日大呼小叫,便是耍公子脾气。”
“母妒,,那全是因为这班奴才太爱惹儿臣生气。”他不满喊冤。
“听母妃说,你是公子,你上头的六位哥哥也是公子,论身分,论地位,你都远不及他们,你得步步为营,才不会惹祸上身,明白吗?”
快快不快的公子爵听明白母妃的意思,沉下脸来,咕哝着声,“儿臣明白。”
“另外,你还是太有精神了。”
“什么?”
“切记,除非在咱们自个儿人面前,否则不论在谁面前,你都是病恹恹的八公子爵,千万不能让人发现你的身子骨一日日好转。”嬗妃再三叮咛,唯恐会出岔子。
公子爵感到气闷,他已病太久,好不容易开始好转,仍是得再装病秧子,他气恼不平的嘟嚷,“究竟儿臣得装到何时?”
他日日装,时刻装,装到现在,真会误以为其实他的病根本就没好。
“直到咱们揪出幕后主使者,让大王砍了那人的脑袋,母妃不能承受你再次陷入危险,你懂吗?”神情严肃的嬗妃希望他能明白事情严重性。
“儿臣明白。”为了保住性命,他不得不妥协。
嬗妃转头对一旁的叶芙蓉交代,“芙蓉,在外你是公子爷的小书僮,须臾都不能离开公子爷半步,要警醒点,不能让人发现你的身分,明白吗?”
敌暗我明,嬗妃知道自己必须严加护守,才有办法让公子爵平安长大。原本嬗妃对叶宗祝说他孙女能够为公子爵消灾解厄这事还半信半疑,但敌人的阴谋在叶芙蓉出现后,一一遭到识破,至此她已深信不疑,于是刻意让叶芙蓉穿上与公子爵相同质料的衣袍,期望她未来能替她儿子挡下更多灾祸。
“是,娘娘。”跪在地上的叶芙蓉不解嬗妃的用意,但谨记爷爷交代,凡是嬗妃的要求,一律照办。
嬗妃微笑扶她起身,摸摸她的发道:“芙蓉,你是个好孩子,本宫很喜欢你,特别是这回你因公子爷中毒,本宫着实拒忧,幸好你没事,日后你见着本宫,不必再伏地跪拜。”
“是,娘娘。”
“在外你就不能叫芙蓉,得为你另取名字才成。”
“小草,她在外就叫小草。”
“爵儿,你怎地替芙蓉取这名字?”
“儿臣就是要这么叫,反正她像草一样又傻又笨,叫小草既名实相符,也不会引人注意,不正是两全齐美。”
公子爵明白母妃为何会喜爱丑丫头,不就是要丑丫头替他挡灾解厄,假如丑丫头没办法帮他,母妃便不会喜欢她了。
嬗妃板起脸,低斥,“爵儿,你要对芙蓉好。”
“哼!儿臣为何要对她好?”他可是丁点都不感激她替他中毒。
“你!哎,芙蓉,你乖,你懂事,别和公子爷计较。”嬗妃笑着哄着,拍拍叶芙蓉不再圆滚红晕的小脸。
“是,娘娘。”叶芙蓉报以微笑。
公子爵又不快跺脚骂了声,“傻瓜!”
明亮的阳光,一视同仁照耀在王宫内外每一处。
终于能够踏出寝宫的公子爵张开手,试着抓住璀璨金光,据紧的拳,感受到微暖,张开后,掌心空无一物,他反复抓取,深深着迷。
因他的病弱,所以内侍特地抬轿来接他前往大王命工匠打造的琴屋。
公子爵坐在轿中,双眼忙碌看着宫中每一草每一木,贪婪吸取每一处不同的气味。
陪他一同前往屋的叶芙蓉已束发做书僮装扮,与他一样好奇的东张西望。
王宫处处美轮美奂,她惊叹一座又一座建造各异的宫殿,猜想居住在里头的主子是啥模样,有怎样的性情。
他们俩互看对方一眼,眸底有藏不住的兴奋之情。
领路的内侍讨好的问:“公子爷,您的身子还好吗?”
公子爵敛住唇角的笑容,一脸气虚地窝在轿中,以虚软的语气道:“当然好。”
内侍瞄了眼说话有气无力的八公子一眼,心底冷笑一声,这样叫好,那他还真不知道八公子不好时又是何等惨况。
内侍虚伪的笑了,“如此甚好,不知公子爷是否会觉得太热或是太冷?”
叶芙蓉拉拉覆在公子爵膝上的薄被,谨记嬗妃的交代,要让所有人都以为公子爵仍旧体弱多病。
公子爵也借由她拉被的动作,佯装疲累地半阖上眼。可恶!他明明想用双腿走到琴屋,偏生他得坐轿,坐了轿,还不能太有精神,真是快憋死他,到底他得装多久?
“哟,小书僮倒是挺机灵的。”
叶芙蓉干笑两声,草木皆兵。
“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公的话,我小草。”
“你服侍公子爷很久了?”
“小的刚进宫不久,什么都不懂,还望公公多多照顾。”
内侍抿唇一笑,看着与主子同样面色惨白的书僮,可怜哪,主子同书僮一样,都是短命相。
叶芙蓉感到背脊发冷,一点也不喜欢他的笑容,但仍是陪笑,牢记嬗妃交代,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