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昱凯始终忘不了那时的冉撷羽。
这个从小总是走在自己前头,长得比自己快,笑容满面好似不知挫折为何物的姊姊,那一瞬间却被他给紧紧抱着,不断哭泣。
他感受着怀抱里的阵阵颤动,一种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感触蓦然涌上。原来,她的身体这么软;原来,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抱住她;原来,这个他自小放在心里当成姊姊一般敬爱的对象,其实也是一个女孩子。
就像班上那些追在他后头,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女生一样。
大概是从这时开始,他对她,不再是一个弟弟对姊姊的那种心态,而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
他喜欢她。喜欢这个始终陪在自己身边,给他力量、鼓励支持他成长的“姊姊”。
所以这一次,他想让自己成为她的力量。
就这样,过了十一年。
夜半三点,该是多数人沉浸在梦乡的时间,可宁昱凯还清醒着。他戴着细框眼镜盯着电脑萤幕,上头一排密密麻麻的程序码,这是他刚写完的一个程式,但在执行过程中发现失误,他换上一个橘红色的键盘,开始一行一行仔细校对,素净的脸上没有任何不耐。
从小时候开始,他便是这种一旦投入某种事物,就会专注其中、不可自拔的性格。
练空手道是这样、写程式是这样、对她的感情……也是这样。
“好大的虫。”他一笑,终于把Bug给抓了出来,再把程式重新执行一次,整理微调。很好,没问题,他开心地伸了个懒腰,这份弄了半个月的差事终于搞定,接下来该有一、两天的休息时间,他脑子里兜转着该做的事,一边还是想到了圣诞夜那天,她说的那一番话。
纵然是自己的选择,也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受了伤。
他自嘲一笑,扯了扯唇,从认识到现在居然已快十七年,而从他感觉到自己喜欢上她后,就被她这般拒于心门外近十年。
第一次告白,是他十六岁那一年。
那时他刚考上高中,是第一学府,冉撷羽也在同年考上大学。
她就读的大学在外县市,索性把房子卖了,搬进学生宿舍,这突来的分别让他惊慌了,几乎是来不及作任何准备,话便冲口而出。“撷羽,我喜欢你——”
从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心意开始,他便不再用跟“姊”有关的称谓唤她。冉撷羽一开始还纠正他,后来就懒了,只见她听了先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再而呵呵笑了出来。“好啊,等你哪天长得比我高了,我再考虑看看。”
那年冉撷羽一六五,而他一六○。
过一年,他抽高了,正值青春期的他一路长到一七八,他到她就读的大学找她,跟她说:“我……现在长得比你高了。”
冉撷羽一愣,这一次是哈哈大笑,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头。“真的,你长高了。不过你还在念高中吧?好好念书,等你考上大学我再考虑看看。”
可等他考上大学,冉撷羽却已经毕业投入职场,不过四年,差距竟如此之大,那时她说:“你不是想继续念?先考上研究所吧!”
等他考上研究所。“你还要当兵吧?等退伍再说喽。”
然后,他退伍了,甚至在研究所期间就被现今任职的科技公司延揽,收入稳定,他放弃其他条件更好的房子,搬进她家隔壁。这一年,她说:“好啊,如果我跟男友分手了再想想。”
宁昱凯不是笨蛋,被人打太极这么多年,不可能猜不出她是在找借口,冉撷羽甚至不止一次跟他说:“昱凯,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何必单恋我这枝老了你四年的花?多去看看别的女孩子,相信我,她们每一个都比我好。”
“可是,我只看得见你。”他不为所动。
其实,要他放弃很简单,只要她打从心底一点都不喜欢自己,就可以了。
问题是,冉撷羽从不说谎。
只因父亲的欺骗给她的伤害太深,她不想、也不屑,她表面上依旧开朗,实际上却很怕寂寞,除了他,她看对眼了就交往,不合就分手。她谈很多恋爱,宁昱凯都知道,他嫉妒,更多的却是心疼,原来即便她看似改变,骨子里却还是那个藉由拒食而渴望他人关怀的小姊姊。
她每谈一次爱,都会去跟冉母报告,她用多情来报复为了爱情抛弃她的母亲,藉此证明她重视的不过是个过眼云烟的幻象,甚至嘲笑为此毁了自己的母亲,告诉她这多不值得……可失智的冉母一次都没把她的话放在心底。
这一切,只有陪她一块儿去看冉母的宁昱凯知道。
冉撷羽同时也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她不要爱情,那种会毁了自己也毁了别人的强烈情感,她这一辈子都承受不起。
只可惜,她完全小看了他的耐性。
只要她对他并非无动于衷,那么,他就可以一直坚持下去。
至于这个“一直”能到何时……宁昱凯摇头苦笑。呵,谁知道呢?
★★★
“冉撷羽,你傻了?”
在蓝海的Lounge Bar内,于觅听了好友的打算,不可置信地瞠大眼。“你白痴吗?连交了真的男友他都那么坚忍不拔了,你以为弄了个假的会有用?”
“呜,小觅,你好凶喔……”冉撷羽捂住耳,自认无辜地眨了眨眼。“我、我也没办法嘛,他一知道我单身,攻势就很猛烈,我怕我老人家的心脏承受不住……”
“冉撷羽,当初你是怎么讲的?‘既然都动心了,干么不试试看?’我现在原封不动还给你。”
这句话是当初于觅还在犹豫是否要接受现任男友追求时,冉撷羽给她的建言,如今风水轮流转,于觅哼一声。“还有什么?‘你要真有意思,就别玩人家了,感情不等人的’,言犹在耳啊!冉小姐。”
这招厉害,冉撷羽按着被刺中的心口唉唉叫。“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快,喝酒喝酒。”
她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无话可说,只好干杯,于觅叹口气,由着她喝。“等等,我打个电话。”
“好。”
于觅走到较安静的后场,独留冉撷羽一人坐在吧台,酒精焚烧着喉管,她喝得呛出了泪水,倘若要问昱凯在她心里代表什么?她想,他是她心底,永远的一根刺。
拔了会痛,拥抱了也痛,她只能忽视,他却不允许她遗忘,总是用各种方式提醒她,他明白的情意使她挣扎得好痛苦,问题是……她不行。
于觅回来了,见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却始终喝不醉,太清醒也是一种折磨。不知道过了多久,冉撷羽开口:“小觅,帮我解开。”
她把刚缠绕在手指上的线绳扔给好友,于觅接过,看着那细小的绳子互相绕在一起,一圈一圈纠成了结,不禁皱眉。“你这都打成死结了,怎么打开?”
冉撷羽勾唇一笑。“我跟他,就是这样。”
于觅一愣,看她又拿了两条绳子,打了一个结。“一开始,我以为我只是因为我妈的事,不想把感情看得太重。”她再缠上一个结。“可他一直不放弃,我看着他一步一步追来,而我不过随口拒绝,他却当成了圭臬,他用情太深,我很害怕……”
打上第三个结,线绳已经变得有点乱。“但久了,我开始想,也许应该试着放开一次,虽然当初那蛇确实咬得我挺痛的,但十年都过了,我不该再那么怕草绳。那么好的男人,如果只是因为这样就拱手让给别的女人,老实说还挺让人不甘心的,但……”她把绳子搓成一团。“有天,我终于知道为什么。”
于觅沉默了,良久,她掀了掀唇。“撷羽,那不是他的错。”
“我知道。”理智知道,但感情上,那个事实仍旧无时无刻提醒她,她以为自己没放心上,但只是一种自我催眠。当初考大学,她下意识选择远地,就是不愿再看见他,他们……长得实在太相似了。
“我告诉自己他是无辜的,但无辜又怎样?这一辈子,我都不可能毫无芥蒂地爱他……”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让他离开,去找一个可以回报他感情的对象。
看着好友颓丧的模样,于觅叹了口气,把视线放在她身后不远处,一个男人站在那儿。她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但有些话,他应该已经听进去了。
“你听到了?”
“嗯,一些。”
陡然介入的熟悉声嗓使得冉撷羽悚然一惊,瞬间抬起脸来,在吧台昏暗不明的灯光下看清了那人的脸,她不敢置信。“昱凯?”他……怎会在这里?
“于小姐打给我,说你心情不好在喝酒,叫我作好准备,我怕你喝多了就先过来看看……不过,你刚讲得太专心,没注意到我。”
他耸耸肩一笑,在她身旁的位子坐下,并朝于觅送去一个眼神,后者接收到,点了点头。“你们两个好好聊吧。”
“什——”冉撷羽来不及阻止,看着好友弃她而去,她转头,看着宁昱凯,他脸上依旧还是那抹淡淡的笑,眼神被垂下的刘海遮挡住,她看不清。
良久,他掀唇。“撷羽,你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能一直喜欢你吗?”
这也是冉撷羽一直以来不懂的问题,她机械式地摇头。此刻的宁昱凯语气虽然温和平淡,却给她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她分不清他此刻的情绪,只能听他讲。“我一直以为你其实是迷失了,谈恋爱就像你当初拒食一样,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多得到一点旁人的关心,所以我想,如果哪天连我都不理你了怎么办?我答应过你的,没有人要你,我要你。”
没想到他竟会把十多年前的一句话记得这么牢,冉撷羽喉头一紧,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不过,现在看起来,我好像弄错了。”
记得第一次告白的时候,他感受得出冉撷羽的惊讶,明白那时的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邻居小弟,从没将他往爱情的方向深思过。
第二年,她仍然意外,他高中一样读男女合校,与他同龄的女生那么多,怎还会记得这个大他四岁的女人?
第三年,她的表情变了,尽管还是笑着,一派落落大方,可眼底多了些迷惘,她不由得开始将他视为“男人”,第四年、第五年……
然后,每一次等她分手,他都会送上告白,她曾回应过一次,可宁昱凯不笨,看得出来她不过是自暴自弃,打算藉由交往让他满足,等他看到她的“真面目”后便失望离去。她不是为了和他在一起而答应,而是为了让他离开。
他以为这代表了自己在她心目中与众不同,却没想过他们之间其实卡着更大的一个难题,原来……这一切全是他自作多情。
宁昱凯终于侧过头来看她,注视她的眸光里暗藏一抹冷冽的平静,令冉撷羽打从心底发了个颤。面对这样的昱凯,她陌生,甚至惧怕——
他笑了。“原来你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还以为你不懂,结果真正没搞清状况的人是我。你何必这么辛苦?只要明白告诉我,我是那个女人的儿子,我就懂了——”
当年撷羽的父亲外遇,对象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母亲。
他父亲早逝,母亲独自一人拉拔他长大,多年不曾再嫁,没想到近水楼台,最后选择的对象竟是住在他们隔壁的冉父。
换个角度来说,他的母亲,也正是间接造成冉家悲剧的罪魁祸首。
可那毕竟是他母亲的作为,和他无干,因为撷羽从不曾在他面前指摘过这点,所以他以为她也是这么想的,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没释怀过。
她不爱他,不是不敢爱他,而是无法爱他。
甚至宁可找个假的欺瞒他,也不愿把话说白。他晓得她是不愿伤他,问题是她心底压着,他就能好过?
想起于觅告诉他的内容,他想这次,他是彻底受伤了。
“我想……我应该没有理解错误吧?”
冉撷羽讲不出话,或者说是无话可说。昱凯的眼神阴暗,彷佛陷入永夜,再无一丝光采。他就这么瞅着她,看着她的方式却不带任何温度,锐利得像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颤动,或者……他在等,等她说出一句反驳,驳斥他的推论,即便那是谎言,他也愿意相信。
只可惜,他失望了。
冉撷羽在灯光照耀下的脸色很苍白,漆黑的眸子里转动着水光,她唇片颤动,数度欲言又止,那副脆弱的模样使宁昱凯看得心疼,终究还是无法冰冷地待她……他扯出一抹涩笑,抬手抚上她的脸。“撷羽,你其实一点都没变。”
从过去到现在,她讲不出任何一句违背自己心意的话,就连拒绝他时都不曾讲过一句“不喜欢”,所以他才会一直期待,期待有天当她愿意放下受过的伤,她就能看见他。
现在想来,是他想得太美了。
宁昱凯看了眼被她搁置在吧台上的绳线后起身,在离去之际,他说:“你以为,只有你是受害者?”
★★★
“你以为,只有你是受害者?”
这是第一次,宁昱凯用那样的表情对她说重话。
他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但深沉的眸底却蕴含着一抹深深的挫败,使她看得胸口发疼,好似被什么东西紧紧箍住,近乎晕眩。
然后,他就这么独自一人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