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车一开进小院,已经看见一堆人出现在门廊里,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无论是父母还是阮廷坚都像是不打算让她拥有健康的精神状态了。
阮廷坚一下车,梅国华就走过来握手,像接见情人一样激 情四射,梅施看见妈妈,甚至梅逸都紧随其后走过来,家里的保姆工人们也满面含笑,强忍着好奇站在门边,那嘴脸梅施都没心思细看。梅逸看上去还算这些人里最正常的一个,满脸的讽意,每当梅国华又吹得很经典的时候,他就会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梅施看见妈妈皱眉瞪了他一眼。
“我在郊区买下一个果园,水果都还不错,带一些给你们,别见笑。”阮廷坚又看了梅施一眼,梅施立刻非常有眼色地打开了后备箱,毕阿姨率先过来开始搬,梅国华和赵舒元笑容满面,对他的这个举动显然极其满意。
阮廷坚其实说话很客气,可怎么听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梅施看着父母的笑容,这个感觉只有她有吗?
进屋先落座喝茶,梅施想坐单独的沙发,却被妈妈暗中抢先一步把梅逸推过去坐下,无奈只能和阮廷坚坐在一起了。
“今天玩的怎么样?”赵舒元瞪了女儿一眼,随即笑着问阮廷坚。
阮廷坚虽然从国外回来,喝功夫茶的姿态却很内行而优雅,梅施有点儿慌,抢着说:“挺开心!”
阮廷坚听了微微一笑,这是他今天第一个笑容,落在梅施眼里又吓出一身冷汗,怎么都觉得他暗藏杀机。
“还可以。”阮廷坚放下茶杯,淡然评价,“明月山的确是个值得一去的地方。”
“是啊,是啊。”梅国华找到话题,就明月山的风光和历史胡吹了十几分钟,正好说到饭菜摆设完毕,大家入席。
有阮廷坚的地方,就注定气氛沉闷。
梅家的饭桌向来波澜起伏,要么是赵舒元冷声抱怨梅国华种种劣行,要么是梅国华训斥梅施生活懒散百无一用或者梅逸顽劣烧钱,今天想表现出家庭和睦,欢乐就餐,别说有阮廷坚,就是没他,梅家人也都无能为力。
极为沉默的吃了几分钟,梅国华笑着对梅施说:“给阮总夹糖醋排骨啊,这是咱家的拿手菜。”
梅施像被电打了一下,愣了两秒才木然伸手去拿公用筷子。她故意行动缓慢,给足阮廷坚说“我自己来”的机会,结果他非但没说,还放下筷子托着碗,一副等着吃的样子。梅施绝望,随便夹了一块。
“施施,换一块。”阮廷坚说。
梅施又遭电击一样颤了下,原本夹的那块肉掉回碗里,幸好他说换一块,显得她只是很听他话。施施……亏他叫得出口,她听着都要呕了。
梅国华和赵舒元非常惊喜地互看了一眼,嘴角都显了笑意。
梅逸唔了一声,大概是想喷饭终于忍住了,他低头猛扒了一口菜,没人关注他。
“施施就是不会心疼人!”梅国华一喜,又开始胡言乱语,油滑腔调冒了出来,“挑块最瘦的嘛。”
把最瘦的排骨夹到阮廷坚饭碗的这几秒时间,梅施的手臂严重地抽筋了,动作僵硬得像木头。
阮廷坚淡然吃完就放下碗筷,其实一桌子人都无心用餐,见他放下筷子都做出自己也吃完的样子。
“吃点水果吧?”赵舒元站起身,示意大家都回厅里。梅施皱了皱眉,下面进行的谈话才是今天的主题,她真的非常厌烦旁听,就好像在听家人和阮廷坚就她的卖 身钱讨价还价似的。
“不了,我公司还有些事。”阮廷坚漠然说,喜怒莫辩。
赵舒元和梅国华都很意外,面露难色,他们最主要的目的还没来得及说他就要走?
阮廷坚也并没给他们挽留的机会,径直走向门口,外面的天色已经微黑,梅家院子外的道路上停着阮廷坚的车,车灯在夜色里十分显眼。梅施真不知道他的车什么时候来的,也许就是一路跟着她回来的。
梅氏夫妻一直把阮廷坚送上车,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梅施和梅逸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听见梅国华最后忍不住说了句:“关于那个项目……”
阮廷坚已经坐进车里,整个人隐藏在暗色中,即便如此,梅施仍感觉他似乎看了自己一眼,她听见他那冷淡的,没起伏的声音说:“这个问题改天到我办公室谈。”
看着阮廷坚的车远去,梅家夫妻才疑惑地转身往回走,对正在赶蚊子的梅施说:“今天你惹阮总不高兴了吗?”
梅施跺着脚怕蚊子叮,挺了挺脖子,嘴硬说:“没……没有啊。他不高兴还能跟我回来吃饭吗?”
梅国华紧皱着眉,连连摇头,“那就怪了,他怎么不给我们说话的机会哪?”
梅施啪啪地拍着胳膊,“哎呀,好多蚊子。”说着快步回屋,阮廷坚不高兴她一点儿都不觉得怪,她只是想不通他干吗帮她圆这个谎。他还能怕她被爸妈责备?那绝对不可能。难道他真看上她了?这个……有可能。
“我觉得他对施施非常有好感。”梅施听见妈妈在身后很开心地说。
梅国华嗤了一声,很权威地说:“假洋鬼子就这样,他们在外国疯丫头见多了,反而觉得国内的大家闺秀才够味。”
梅施被爸爸的话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逃命一样往楼上跑,把拐角处的梅逸撞了一趔趄。
早上,梅施被妈妈叫醒——这都是多少年没有的事了,揉着眼睛醒过梦,她就意识到,一定是“阮总”又发布什么新指令了。
盛夏的早晨照例阳光明媚,梅施半靠着床头,心情却一片阴霾。
“阮总约你中午吃饭。”赵舒元笑着宣布,似乎一点儿都没觉得奇怪。
“妈,他约我,干吗不直接给我打电话?他打算和谁交往?你?我爸?”梅施拨了下头发,挑着眉梢看妈妈。
“这孩子!”赵舒元苦笑了一下,坐在床沿一副慈母的样子。
梅施默默看着她,这样和蔼而耐心坐在她身边的妈妈,实在有些陌生,充满生活气息的母亲让她的心里瞬间柔软,可妈妈一开口,心里淡淡的依恋便消散了。
“阮廷坚虽然年纪不大,却也不是愣头小子了。他有钱,却总是融不进这个圈子,事业自然无从拓展。他需要像你爸爸这样的人帮他牵线搭桥,做一些他不屑做的差事。我觉得,他对你有好感是一方面,他觉得你爸爸更适合与他合作是最重要的。所以,”赵舒元皱了下眉,最后还是决定直白地说出来,“按你说的,他和你交往还是和咱家交往,其实没分别。”
梅施笑了笑,闭着眼倒回枕头上,不想再看妈妈说这番话的表情,太现实了,就很悲哀。“妈妈,你把话也说的太明白了。”昨天不还说阮廷坚是对她这个人有好感吗,怎么睡一觉就全变了,打算实话实说了?
赵舒元沉吟了一下,“我今天早上又打电话给他,想敲定时间谈那个合作项目,结果他又故意岔开话题,反而提出要和你一起吃午饭,我觉得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梅施睁开眼,看着自己床头柜上的花纹,“妈……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会有这种事!我就不信,我和他上床了,结婚了,他就能对咱们百依百顺,就能帮国元起死回生了!你也说了,他不是愣头青,也不是什么文艺青年,他哪有心思谈情说爱?”
赵舒元淡淡一笑,看着女儿,“你肯定觉得我的提议很可耻,好像出卖了你,拿你换钱。可是,施施,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生活!”
梅施仍旧盯着床头柜,长长的睫毛半遮住眼睛,赵舒元知道她在听。
“你觉得,我这么多年忍你爸是为了什么?当然,我可以说是为了你和小逸,但我也是为了自己能更好的生活!我可以甩手而去,让你爸彻底毁了国元,然后呢?我要过什么日子?你和小逸要过什么日子?我已经老了,已经没力气从头再来,我只能拼命保住现有的。施施,你就算不为了国元,阮廷坚也是个很好的选择,至少他能让你一生衣食无忧。看看我,连你爸都忍了,你还有什么不能忍?”赵舒元自嘲地苦笑。
梅施也笑了,“妈,为了说服我,你还真豁出去了。”这样的心里话都说出来。
赵舒元不理会女儿的嘲讽,“你一直是个明白的孩子,更多的话我也不再说了。你当然可以拒绝阮廷坚,国元没了这次机会,也许真的完了,你能过平凡的生活吗?小逸能吗?等你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再想找阮廷坚这样条件的男人,简直是做梦。到时候,你就是愿意‘付出’,得到的也绝对不是眼前这些了。你不是在帮国元,你是在帮你自己。”
梅施的笑容无声地凝固在唇角。
“施施,和阮廷坚在一起,真的那么困难吗?”赵舒元皱眉,无法理解地问。
“不困难。”梅施缓缓阖拢眼睫。
妈妈这副被逼上绝路的惶急样子让她实在无法面对,既觉得彻骨寒冷又同情心疼。如果她有个何佳韵那样的妹妹就好了,妈妈就不会这样焦灼不堪了。是啊,和阮廷坚交往有什么难?比妈妈忍受爸爸更难吗?她发现自己的确继承了父母的凉薄和现实,妈妈问的好,她愿意变成普通人吗?愿意整天为钱所苦吗?悠游自在惯了的小逸,能天天去打工看人脸色,想买什么都捉襟见肘?因为她拒绝了阮廷坚,而国元真不幸倒闭了,她的后半生都会在父母的埋怨下过日子,漫漫几十年……光是想想就崩溃了。
母亲离开后,她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摩挲了一会儿,才拨通了薛勤的电话,“今天我有事,不能一起吃饭了。”她平静地说,不许自己感觉遗憾。
“啊,没什么。”薛勤的轻笑透过手机传了过来,梅施似乎看见了他清爽的笑容,他笑的时候,唇形尤其好看。“下次再约吧。”
“嗯。”她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选了条浅浅的杏色裙子,头发也梳成温婉的式样,镶着水晶的头箍细细点缀在发间,现出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特有的秀美精致。
阮廷坚也很有进步,亲自开车来她家接她,梅施安静地坐在车里,他专注开车的时候偷眼看他,嘲笑自己到底有什么不满意,仅是长相他都比薛勤出色得多。其实,没选择的……一直是她。
“吃什么?”阮廷坚突然问。
“火锅。”梅施脱口说,大概是抵制阮廷坚的想法太深入骨髓,他提问的一瞬间,她还是下意识起了坏心,想看他穿着高级西装在锅里捞肉的样子。他吃的欢天喜地时,会不会也满脸泛着油光?
“嗯。”阮廷坚似乎对她的提议毫不意外,也不抗拒。
靠着幻想阮廷坚吃麻辣火锅的样子,梅施一路十分愉快。可是……看着他把车开进一家有名西餐厅的停车场。她幻灭了,阮廷坚一意孤行到了无视她意愿的地步,可见刚才的询问是纯粹的礼节。
阮廷坚的车速十分缓慢,想是在寻找特定车位似的,梅施看着他路过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位置,死死闭紧嘴巴,不然她会溜达出一长串咒骂他是猪的词句。
阮廷坚终于找到他满意的车位,梅施特意看了看周围,没什么特别,更坚信他有诡异的审美观。她很主动的去开车门,虽然电视里的帅哥在和女主不熟时都会给她开车门,但阮廷坚就别指望了,再夹生也不会提供这项服务的。
“稍等。”他说,不知道是高级车的自动反应还是他的操作,啪地一声车门都锁住了。
梅施回头狐疑地看他,他正从西装口袋里拿出手机熟练地点点点,好像在查看邮件。梅施百无聊赖地看着车外,本来就出来的晚了,过了午饭时间,大多数人都吃完了往外走,梅施懒懒地看着,突然就发现了熟悉的人。
薛勤和一个年轻女人一同从饭店里出来,两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不欢而散的样子。女人想打车,薛勤还拉了她一把,看样子是坚持要送她。女人眉头紧皱,说出来的肯定也不是好话,薛勤却一脸歉然,不肯松手。
女人恨恨地甩开薛勤,自己向停车场走过来,薛勤皱着眉跟在她身后,梅施发现他们似乎往阮廷坚旁边的车走过来,她简直鬼使神差地把车窗压下一条缝,外面的人声车声一下子灌了进来。薛勤和女人真的是奔着旁边的车来的,梅施紧张地半转过身面向阮廷坚,还好阮廷坚一直在摆弄手机,看都没抬头看她。
“薛勤,你真让我看不起!”女人的声音十分尖锐,车里的梅施听得非常清楚。这里是停车场的一角,周围少人,两人没想到旁边车上还有人,虽然没提高嗓门,也没太多顾忌,畅所欲言。
“曼曼……”薛勤哀恳地喊了她一声,说不上是请求谅解还是不想让她再说下去。
“我还得谢谢你,今天就忍不住和我提分手!不然等你勾搭上那个富家女,我就显得更可笑了!”
“曼……”
“我都听黄越开说了,我就等着,等着看你怎么开口和我说!”曼曼的声音愤恨,但说到这里,还是有些哽咽。“我没继续念书,就是因为想和你一起回来!你真够可以,这才回来几天?就搭上那女的!她漂亮吗?哈,就算很丑又怎么样,她家里有钱哪!”
“你不用把我说的这么不堪。”薛勤声调平稳,再没了刚才的歉意,“我对她也是很诚心的,所以要先和你说清楚再去追求她。”
“诚心?算了吧,薛勤,你别这么虚伪,我对你的印象还不至于糟糕到底!你追求的是她吗?还不是她的家世,她的钱吗?”
“好吧,你偏要这么认为也没办法。”薛勤沉默了一下,“是的,我回来接连碰壁,终于想明白了。我要能娶到她,至少少奋斗二十年,错了么?人总要抓住眼前的机会。”
一句话似乎问住的曼曼,她再没说什么。
“上车吧,我送你回家。我觉得,你该理解我。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至少我没想过欺骗你。”
梅施想不明白,那个叫曼曼的怎么还能再坐上薛勤的车……薛勤有车,也有女朋友,他说不想骗曼曼,他却骗了她!
那个在校园树下的孤傲少年曾经对她说,因为家世差异,他有压力,不如分手。现在他又说,娶到她就能少奋斗二十年。
“干吗这么看我?”
梅施听见阮廷坚说,这才发现自己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上。“没什么。好了吗?”她向阮廷坚微笑,这是她第一次向他微笑。
阮廷坚看了她一会儿,“吃西餐不介意吧?”
梅施摇头,“不介意。”
她木然地下车,刚才展露的那个笑容像是糊在脸上,换也换不掉,干吗换掉,她该哭吗?她应该很平衡,至少薛勤也认同她对阮廷坚做的。
阮廷坚的脚步顿了顿,低头看了看她,微微张开靠近她的手臂,她很自然地挎住他的胳膊。
眼前的机会要懂得抓住,薛勤都明白,她也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