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落水,赵嫣的神情古怪,因为在外人眼中,楼子棠落水就是她的杰作,她是百口莫辩,只是她这辈子都记得那个看似虚弱的少年,最后却将她叫到跟前,在她耳际低语的那几句话,他绝不像外人所见的无害。
“当年老太君挂心二郎身子,亲下江南,却不知为何传出二郎君命带疾厄,是早夭之命一说,所以在京城,以二郎的身子再加上世子眼高过顶,实在难以择其相配之人,亲事才会一拖再拖。”
赵嫣不相信楼子棠这么好看的人,会没有几年命好活,她记得康嬷嬷在相人时曾说过,男生女相是富贵之命,所以楼子棠的命数肯定不会差。
“世子和老太君皆疼爱二郎,一心只想相看好的人家,亲事拖了几年,偏偏如今世子出了事。世子是我兄长最为看重的副将,虽出身权贵,却因父亲早死,明白若只想依靠年迈祖父,永安侯府终现败象,所以才会自请离京,他一心想替永安侯府闯出一片荣华,虽娶妻多年,但始终未有子嗣。
“前些日子,边疆派人来报,世子带着轻骑深入大漠,如今下落不明,若他有个万一,世子之位便落到二郎头上,可二郎身子不好,要是有个万一,永安侯府的长房就要倒了。老太君心悬世子安危之余也挂心长房后嗣,于是便听了二房的意思,让二房做主替二郎定下赵三姑娘。”
看似顺势而为的一门亲事,实则藏着无数算计,楼子棠身子不好,娶个成天生事的不懂事妻子,这是存心给他添堵,巴不得他早点去见阎王。
“若世子真出了事,二郎君也没了,永安侯府就是二房的了。”
叶齐云一笑,没有说话。
看着叶齐云,赵嫣心中不平,“叶家与楼家世交,二郎君也该是三爷看着长大,难不成三爷就要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而不出手相助?”
“巧巧,”叶齐云没对赵嫣的指控发怒,反而带着笑意说道:“这是永安侯府的家事,先不论我出手相助是否名正言顺,只问帮又能帮多久?以往二郎能有大郎护着,但若大郎真回不来,将来二郎就得靠着自己。
“但你放心,二郎虽看似温和,其实心中自有定见,你无须替他担忧,这门亲事看似已是板上钉钉,实际上未必,且赵家二房也未必满意把闺女嫁给二郎。”
赵嫣沉默,赵妍对这门亲事确实不满,毕竟就是个被宠坏的姑娘,魏氏极疼爱赵研,又怎舍得让自个儿的掌上明珠一嫁人就可能成了寡妇,死了丈夫,一生孤独,最后顶了天的恩泽就是得了块贞节牌坊,但终究是个死物,魏氏自己都守了半生的寡,又怎么会让闺女落入同样的境地。
陈嬷嬷出面上红霞阁找人,今日在普陀寺又遇上赵妍几个,看来不是巧合,这后头必然也有魏氏的手笔。
“二郎君的身子真不成吗?”赵嫣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他或许瘦弱了些,脸色苍白了些,但也不至于是大限之期将至之人。
“这事儿不好说。”
赵嫣看着叶齐云意味不明的笑,也不知是车厢太闷,还是心中烦躁,整个人觉得不舒坦起来。
突然很想嘴巴里咬点什么,她紧张时想吃东西放松,生气时更想吃东西泄愤。
她拿出荷包,在叶齐云一脸“你又要吃”的无奈表情下,倒出里头的栗子,用力的剥开来,狠狠的继续吃……
“小姐,有人想见你。”
赵嫣挑了下眉,“谁?”
“是赵家的人,除了之前在普陀寺遇上的那位嬷嬷,还有一位夫人,一身富贵。”
难道是魏氏来了?!赵妍果然是魏氏心尖尖上的人,竟让魏氏亲自来见她这个贱妾所生的死丫头。
“人在何处?”
“在竹字间。”
红霞阁的雅间分了三六九等,梅字号是正对戏台中间的二楼雅间,价位自是最高,然后是两旁的兰与竹,这些雅间价高,不先预订还订不到,看来魏氏盘算着要来寻她,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小姐,赵家的人寻来,可要知会嬷嬷或三爷?”
康嬷嬷最近身子好些,已能下地走动,但毕竟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所以还是要好好养着,不能太过劳累,赵嫣并不想去惊扰了她,至于叶齐云——他既不想插手永安侯府的事,她也没必要让他知道她的盘算。
“既是找我,就不要告诉他们了。”正好今日她也想看戏,进雅间舒服的看也挺好。
赵嫣迳自越过大堂,登上阶梯,推开了竹字间的门。
竹字间的大小能坐进六、七个人也不显拥挤,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虽比不得权贵之家来得精细,却独有一股古朴的味道。
赵嫣进了雅间,看也不看里头的人,先扫了桌上一眼,就见上头摆了壶茶和一盘花瓜子、白糖糕,除此之外便空无一物,她不由嫌弃的嘴一撇,这也太小气,都来看戏了,就叫上这么点东西。
魏氏面上没有掩饰对赵嫣的憎恶,在她的眼中,赵嫣的亲娘不知羞耻的勾引了她的夫君,在她有身孕之时,将人迎进门,从此之后,她夫君眼中只有新人,最后她索性动了念头,将人给除了。
众人皆以为那贱人是难产而亡,实际是她下药让她早产,才会让她没闯过这关,她死了,她以为自己终究赢了,却没料到贱人死了,夫君一副生无可恋的死样子,弄得自个儿也命丧黄泉,她落得只得一个闺女,年纪轻轻便守寡的下场,痛不欲生。
所以她看赵嫣极不顺眼,这丫头的存在就像根刺,始终扎在她的心窝里。
“不过转眼之间,小四已经长了这么大。”
看着名义上的母亲,除了不喜外,赵嫣着实没有太多旁的感觉,她大剌剌的坐了下来,迳自拿了片白糖糕塞进嘴里。
她的没规矩令魏氏的眉头微皱了下,心中的不喜更深,果然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女。
“明人不说暗语,”赵嫣不在乎魏氏如何看待自己,直接了当的说:“找我何事?”魏氏忍着气,“你离府多年,也该是时候回去,妍儿应该也跟你说了,在普陀寺你的放肆我便不与你计较,我已经安排好了,对外便说你这几年是因身子孱弱,所以养在深闺,鲜少见人。这次回府后,就乖乖的听从安排,准备嫁人。”
赵嫣将白糖糕给吞下肚子里,笑着看魏氏一脸高傲,“你凭什么跟我计较,我又为什么要听你的安排?”
赵嫣问得魏氏微愣,但她随即一哼,“我亲自来接你,算是给了你颜面,别不知好歹,你该知道这门亲事若能成,是你占了便宜。”
“说得好听,这门亲事真这么好,以母亲对我的“疼爱”,怎么也轮不到我的头上吧?”赵嫣没两三口就把白糖糕给吃完,知道魏氏的私房不少,竟小气到上了红霞阁还舍不得多上点茶点。
底下的锣鼓声响起,她看了过去,戏已开锣,“说穿了,你不过是舍不得赵妍最终可能落得跟你一样的境地,所以才会想起了可有可无的我,所以别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慈母样,好像事事为我着想,恶心了自己,也恶心了我。”
被戳中痛处,魏氏的表情更难看,“你既然知道,就乖乖的回去替了妍儿。”
“母亲,”赵嫣看着底下的戏,看也没看魏氏一眼,口气轻飘飘的,“你糊涂了,一一郎虽体弱,入不了你的眼,但他背后的可是永安侯府,你就不怕你今日李代桃僵,让永安侯府得知,连累了赵家一门?”
魏氏既然敢动了这脑筋,自然就已经无所畏惧——她因为有个富贵娘家,在如今日薄西山的赵府过着如鱼得水的日子,顺风顺水的过得久了,也忘了分寸,眼高过顶,自以为能依靠着娘家,无所不能。
“什么连不连累的,还不都是赵家的姑娘。”
赵嫣淡然的扫了她一眼,道:“母亲,你这般盘算,不知道大伯母可知晓?”
提到赵府的当家主母,魏氏一哼,她压根不在乎嫂子田氏的想法,在她看来,这女人就是个毒妇,竟打着主意让她的好闺女嫁给个病秧子,意图傍上永安侯府来换取赵家富贵日子能延续下去。
“看来大伯母是被蒙在了鼓里。”赵嫣眨了下眼,一张圆脸似笑非笑,“你后头纵使有娘家得以依靠,但赵府可不是你一个二房媳妇能做主的,若今日母亲这番话传出去,母亲也免不了被责罚的下场。”
魏氏高傲的神情扭曲了下,有些事她敢暗地里做,却绝对见不得光,“你在威胁我?”
“威胁不敢,只是给母亲提个醒。”
“哼,你只要照着我的话做,其他的事你不用管。”
赵嫣收回了看向戏台的视线,“看母亲的样子是胸有成竹,不知心中盘算为何?”
“你的名声横竖已败坏,只要再用点手段,逼得二郎不得不认下你,娶你为妻便好,反正当年你小小年纪就知道为了攀高枝,推了二郎君入水,自己也跳了下去,如今若再做一次,也不会令旁人太多误会。”
赵嫣几乎被气笑了,伸手拿了把花瓜子嗑着,瓜子仁塞进嘴里,借着这个动作,平静自己的思绪。
想她这辈子背的黑锅也算不少,背着背着虽然也挺习惯的,但不代表她心头乐意。
没料到魏氏想到让她代嫁,又不想连累赵府、自己和宝贝闺女,想到的法子是再坏一次她的名声,而若真照她所言去做,她名声毁了不说,这天气渐凉,明知楼子棠的身子不好,也不怕这样会害得他受寒得病。
魏氏耳里听着赵嫣狠嗑着瓜子的声音,脸上掩不去的烦躁,就连多留一会儿都觉得嫌弃,“总之这几日收拾好,下个月十日我便派人来接。”
赵嫣将手中的瓜子给嗑完,又慢条斯理的将茶给饮尽,扫了桌上一眼,点心都被她吃完了,底下传来一阵喝采声,她转头望向戏台,她喜欢看戏,戏里演着好人被奸人所害,但最后终老天有眼,好人得以出头,坏人得到报应,让人有了希望又大快人心,然而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听着锣鼓点,台上的戏来到最精采的地方,而她的戏却不想再演,她的笑容一隐,眼中的冷意越深,连掩饰都懒,声音陡然一低,“狗急了还会跳墙,别以为我好声好气的唤你一声母亲,就真把你给当长辈了,我已离开赵家,由不得你左右拿捏。”
魏氏有些惊讶的看着赵嫣瞬间变脸。
“大胆!你这是怎么跟二夫人说话的。”
魏氏身旁婢女的手还没碰到赵嫣,就被她反手一抓,用力的推了一把。
婢女跌在地上,吓得一张脸都白了。
“瞧你这泼辣模样,”魏氏猛然站起身子,“果然是庶出的,没半点规矩,今日你是不想走也得走,不然我便派人去告官,说秦悦在十年前从赵家将你偷走,让我痛失爱女,失了天伦,其心可诛。”
赵嫣啐了一声,魏氏颠倒黑白,也不怕闪了舌头。“你以为我怕你不成,告官?!好!就去告官,立刻走。”
赵嫣不客气的伸出手,拖住魏氏。
魏氏着实吓了一跳,被拖得脚步踉跄了下,要挣扎却挣扎不开,“你不怕你姨母被关进牢里吗?”
“我为何要惧怕?”赵嫣不屑的反问,狠狠的瞪了魏氏一眼,这辈子她最痛恨的就是把她一辈子只知道安安分分过活的姨母拿来威胁人、当枪使,“老实说了,其实我心中积怨已久,巴不得去官府好好说道说道,想我当年不过八岁,生母死了,嫡母不给饭吃,说是书香传家,但动辄对我打骂,一心折磨我这个苦命娃儿,最后可怜的我只剩一口气,你这毒妇怕我真有个万一,正好我姨母上门探我,便硬是逼得她将我带走,如今却来反咬我姨母一口,如此蛇蝎心肠,欺人太甚,天理难容。”
魏氏被说得都懵了,她没给赵嫣饭吃是真,但从未动辄打骂,毕竟府中这么多双眼盯着,纵使她再看她不顺眼,也得忍着,背后使点小手段,让赵嫣难受便好,可如今到了赵嫣口中,她却成了恶毒嫡母,容不下庶女——
“你胡说八道!”
“你都能口口声声诬赖我姨母说她将我从赵府偷走,我为何就不能也说一套?”赵嫣不留情地反问:“如今我赤脚不怕你穿鞋的,到时到了公堂之上,咱们就让青天大人断断,看最后是谁失了面子、里子。”
魏氏心头一阵恼火。
赵嫣厌恶地推了魏氏一把,看她踉跄的被推坐回椅上,魏氏的婢女连忙将她给护住,一脸防备的看着她。
庆幸楼下的声响盖过楼上的动静,所以无人察觉,赵嫣阴着脸,撂下话,“记住,有求于人的就要有有求于人的样子。”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
“闭嘴!”赵嫣喝了一声,“别忘了,现在只有我能帮你闺女,若本姑娘开心了,过几天就会自个儿上赵府,要不然我便将你的盘算闹得赵府人尽皆知,让你寻不到脱身之法,眼睁睁送你的女儿去守寡!”
魏氏的脸色难看。
赵嫣得意的一哼,转身就走。
魏氏开口想要拦人,但话到了嘴边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只能屈辱的憋着一口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