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霞宫东面的斑斓池,池面平亮如镜,水质特殊,即便在隆冬时节也不结冰,连岸边种的一排垂杨柳也长得特别好,据说是前朝崔帝为了讨某个嫔妃的欢心,大兴土木从地下引进了宫外的温泉水入池,因此冬日也可以见到池里荷莲盛开的奇景。
这倒叫慕容悠想起了含笑山脚下的那弯终年有溪虾溪鱼可捉的溪流,村里的老人家也说,以前那弯溪流就跟普通溪流没两样,是因为某年的地牛翻身改变了地理,邻村龙泉山的温泉注入了那弯溪流,才造就了那弯溪流长年不结冰。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要的东西到底埋在哪里了?这池的范围挺大的,每日来挖一点,何时才能挖到?
看样子,今天又要无功而返了。
起了身,顺手拍了拍裙子沾到的土尘,不料那处的土特别松,莲足一滑,眼看就要跌进池里了。
“小心!”
有个人眼明手快的拉了她一把。
她伏在那人怀里,心跳还是快得像要跳出嗓子眼。
幸好这个人拉住了她,否则她成了落汤鸡不打紧,被救起时还要解释自己这个堂堂的皇后为何在这个时辰穿着宫女的衣服掉进斑斓池里……谁让这件事得隐密进行又不能假他人之手,她也是死求活求,春景和绿意才答应让她冒险穿宫女衣服出来的。
“你还好吧?”
头顶传来一道磁性的嗓音,慕容悠这才想到自己还赖在人家怀里,慌忙跳开。“我没事!”
那人又拉了她一把,有些莞尔地说道:“怎么跳得这么急?小心又掉进池里。”
怕被认出来,慕容悠垂下螓首,犹自慌乱道:“多、多谢你了。”
那人等到她站稳了才松手,慕容悠瞥见他穿着稻禾色缎织绵五彩云蟒袍,搭着玄狐毛的石青色大氅,这才后知后觉的知道救她的人并非太监也不是宫中侍卫,她忍不住抬眸看着对方。
他的相貌俊美贵气,身形修长挺拔,一双星目如墨般深邃,气质俊雅不凡。
能在后宫随意走动的男子,除了皇帝还有谁,肯定就是皇帝的兄弟了,自己这一身宫女打扮,要是被认出来就糗大了。
宇文玦笑了起来,笑容温暖。“没想到这后宫之中还有人不认得本王,你是新来的吗?”
新来的皇后也算新来的没错,慕容悠点了点头。“我是新来的。”
宇文玦见她也不自称奴婢,尚且还不熟悉宫中的规矩,果然是新来的没错,他含着浅浅笑意问道:“我是宁亲王,你在哪里当差?”
形貌俊俏、明艳动人,眉目之间透着股灵透劲儿,以一个宫女来说她长得过分漂亮了,是后宫里任何主子都不会喜欢的那种漂亮,太惹人注目了。
“见过殿下。”慕容悠连忙见礼,恭敬答道:“我在凤仪宫当差。”
宇文玦若无其事地取下她头上的落叶,微微一笑。“原来是凤仪宫的宫女,难怪不识得本王了。”
凤仪宫之前是他母后的处所,他母后成了太后,迁至慈宁宫,凤仪宫便空置了,一直到决定了皇帝的大婚日期才又布置了起来,想来又进了一批宫女。
“这是殿下的吗?”慕容悠弯身拾起一个黄铜打造的长筒状物品,瞬间像被电击了一下。“这……这是望远镜吗?”
“你知道望远镜?”宇文玦惊喜地道:“这东西来自西洋,是本王一个来自西洋的友人相赠,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是啊!她是如何知道这东西叫望远镜?她是在哪里看过?
“我……我也记不清了。”慕容悠困惑地道:“殿下,这东西可以借我玩会儿吗?或许玩会儿我能想起来。”
宇文玦一笑。“这东西颇为有趣,能将远处的景物放大,借你赏玩无妨,明日此时依然在此地相见,你再带来还给我就行了。”
慕容悠接过望远镜,朝他灿烂一笑。“多谢殿下!”
宇文玦莞尔地看着她,一般宫女这时候都会福身才是,不过他反而喜欢她这样不拘礼。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小悠,悠闲的悠。”她礼尚往来地问道:“那殿下叫什么名字?”
宇文玦忍住大笑的冲动。“本王名叫宇文玦。”
她自言自语道:“宇文琰、宇文玦……哦,都是玉部首,果然是天家,连取个名字都要那么尊贵……”
他更想笑了,在这宫里谁敢直呼天子之名?
他不减笑意地道:“小悠,你是新来的,尚且不懂宫中规矩,但你必须要知道在宫里不能直呼皇上的名讳,本王一个人听到无妨,若让他人听见了可是要问罪的。”
慕容悠这才猛然想起自己现在是宫女!她忙对宇文玦福了福,说道:“多谢殿下提醒!奴婢一定铭记在心,不敢再造次。”
宇文玦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温和地道:“本王还要去慈宁宫向太后请安,明日见了,小悠。”
“恭送殿下——”慕容悠目送他远去,这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早起上值的内官和宫人们有些已经出来活动,她也不能再挖宝了,只得先打道回府。
她行色匆匆地回到凤仪宫,从小门处进入,春景已经拉长了脖子候在那了。
“娘娘可回来了。”春景忙把一件大氅给她披上,遮去了她身上的宫女服装,连帽子也给戴上,这样便万无一失,可回寝殿的路上她还是忍不住叨念道:“娘娘要找什么让奴婢去找不就成了,何苦一定要自个儿出去找,要是被人认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慕容悠好脾气的笑道:“就因为你们不知道我要找什么,所以我才得亲自出马,就算找到了,你们也不知道那就是我要找的东西,我不自己去找是不行的。”
其实这话她昨天就说过了,估计是她凌晨又扮成宫女出去,春景才会这么急。
也难怪春景会急了,要是皇上来了,她们要说她哪里?而她这个正主儿不在凤仪宫里,其他宫人却一个不漏的全都在,这说不过去啊!
“所以娘娘得说清楚啊,您不说清楚,奴婢又怎么能明白。”春景仍是颇有微词。
慕容悠嫣然一笑。“就是说不清楚,我才不说。”
殊不知,她要找的东西要靠闻的,而气味这东西是无形的,要怎么说清楚讲明白?她也只能以身涉险。
不过春景说的是不错,被人认出她是皇后,后果确实严重,并非她认为皇后假扮宫女溜到斑斓池边挖东西是什么大事,而是一旦她被认出来就打草惊蛇了,她肯定再也找不着她要找的东西了。
“对了,春景,你可知道宁亲王是什么人?”她怀里还藏着望远镜呢,今日得好好玩上一天,保不定她就会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
“宁亲王吗?”春景想了想。“应是皇上的弟弟,当今太后娘娘唯一的嫡子,当年太后位列四妃,就是生下这个儿子才晋位贵妃。”
“太后的嫡子吗?”她思忖着。“这么说来,身分可要比寻常皇子高贵多了,却还如此平易近人,真是难得。”
太上皇殡天时,她对哭很惨的翼亲王印象深刻,对宁亲王就没什么印象了,他的表现似乎中规中矩,没特别悲伤也没特别冷血,神情哀戚,眸中含泪,就是个失去父亲的儿子的合理表现,所以她当时也没多看两眼,才会面对面还认不出来。
她想着太后的容貌和太上皇的容貌,再想想宇文琰的容貌……奇怪了,宇文玦的相貌跟这些人都不像,她却觉得他眉目之间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娘娘现在自个儿都内忧外患了,还有心思管宁亲王是何人?”春景没听见主子嘀嘀咕咕的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她挂心的是眼前对主子不利的情况。
“内忧外患?”慕容悠有点纳闷。“这话怎么说?”
春景蹙着眉。“娘娘被指为害玉妃娘娘流产的凶手,皇上前日又宿在凝雪宫,就是玉妃娘娘小产那日,这样还不内忧外患吗?”
慕容悠不自觉的停了下脚步。
原来前日他宿在凝雪宫,所以没过来她这里……
春景续道:“皇上这阵子都留宿在凤仪宫,却又忽然去了凝雪宫,这不是说明了皇上也对娘娘的清白心存怀疑吗?所以不愿再过来凤仪宫。”
慕容悠一路沉默。
他也怀疑她是害玉妃流产的凶手?
翌日,空气沁凉,天还未透亮,慕容悠又扮成宫女来到了斑斓池边使劲的挖,她想快点证明自己的清白,她不想宇文琰怀疑她是那么凶残的人,连个胎儿都下得了毒手。
他怀疑她是凶手,他信不过她,她很难过,而他去凝雪宫,去找绫嫔,她更难受,难受到一夜未眠,所以还没天亮就出来了。
她知道他对绫嫔不一般,进宫的这些日子时有所闻,皇上对待绫嫔不同于其他嫔妃,更有人说皇上无条件站在绫嫔那边,无论发生什么事皇上都会袒护绫嫔,只可惜绫嫔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否则位分肯定不只如此。
他究竟是有多看重绫嫔,有多喜欢绫嫔?她和绫嫔同时掉进河里,他会先救哪一个?这是她娘问过她的白痴问题,问她若是爹娘同时掉进河里要先救谁?当时听来是很白痴,加上她娘是笑嘻嘻地问的,但现在她还真想问问宇文琰,他那样亲吻她,若是她和绫嫔掉进河里,他要先救谁?他……肯定是说绫嫔吧?
想到这里,她便更加使劲的挖、用力的挖!
蓦然之间,一抹她期待已久的气味从土间冒了出来,虽然几不可闻,但她还是认出来了。
她赶忙用铲子挖了一些到鼻下嗅闻,再用指甲勾了些舔了舔确认。
就是这个没错!
她欣喜若狂的拿出备好的瓷瓶,将瓶子装满了,就在她起身时,一枝羽箭悄无声息的飞过来,当她看到时已经来不及了,虽然灵巧的躲过了羽箭,但她却脚一滑直直跌进了池中,池面瞬间溅起两尺多高的水花,而第二枝羽箭、第三枝羽箭接踵而至,全都射入了水里。
“小悠!”
宇文玦目睹了她坠池的一幕,他的心倏地一紧,焦急的拔足朝她奔去。
到了岸边,他想也不想地飞快跃入池中,很快将她拖上了岸,待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她拖到较干爽的树丛边,池面已恢复了平静,只剩一圈一圈淡淡的涟漪,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悠!你怎么样?”宇文玦急忙检查她的情况,见她虽然冻得浑身发抖、牙关打战,但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忙在她胸口压了压挤出她腔胸里呛进的水。
她身上的衣裳早被池水浸透,浑身湿漉漉,蓦然一阵凉风吹来,她便瑟瑟发抖,他看了实在于心不忍便低下身去为她挡冷风,她阖着眼,纤长微弯的睫毛近在眼前让他不禁一楞,怎么有人的睫毛可以如此浓密?
慕容悠脑袋晕乎,打了个喷嚏,顿时让宇文玦回了神。
他思索着,一共三枝羽箭都对准她,这分明是有人要加害于她!若是他没有出现,怕是还有更多羽箭会飞过来。
宫里竟有人大胆行凶?但对着一个入宫不久的小宫女,为什么?
“小悠,你还好吗?”见她打了个喷嚏却没有睁开眼睛,他轻轻拍着她的脸颊要将她唤醒。
慕容悠并没有昏过去,她是吓到了,且池水虽然不结冰,但此刻是隆冬,她浑身都浸湿了,冷得要命的直打颤。
听见宇文玦叫唤的声音,她总算是睁开了眼,第一时间看到宇文玦关切的脸色,她气若游丝地道:“我没事……你呢?”
这宁亲王人还真好,为了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竟然跳进池里救她。
“我也无事。”他虽然也湿透了,但他有功夫护身,自小习武又是男子,较能抵挡寒气侵体。
“那就好……”堂堂亲王,可不能因为救个小宫女出了什么差错。
宇文玦面容肃然。“告诉我,你在宫外是否与人结怨了?还是你在宫里得罪了什么人?为何有人要置你于死地?”
“我不知道……”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也是毫无头绪,这种事她娘没教过她,隋夫人也没教过她,而她现在脑中一片空白,觉得自己是不是在作梦,怎么会有人要杀她?是冲着她来,还是有人在练箭,她不巧蹲在那儿?虽然她宁可是后者,但机会不大,那箭来得飞快,显然有人要她的命……
“没事了,别怕。”他轻轻将她颊上贴着的凌乱发丝拨开,柔声道:“有本王在,绝不会再让你身陷危机。”
她秀眉紧获,嘴角微翕,像是喉间有什么梗着说不出话来。
他莫名的想要保护她,她说在凤仪宫当差,又是新来不久,想来向他皇嫂讨个宫女不是难事……
宇文玦见她脸色苍白、嘴唇发青,身子直打哆嗦,便果断地道:“这件事日后再来追查不迟,我先送你去太医院!”
慕容悠本想说不要,她不能去太医院,去太医院就穿帮了,可他已经抱起了她。
他的步履飞快朝太医院而去,还一边说道:“幸好咱们约好了要在此地见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那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