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到立秋,转眼过了半个年头。
晋王府赏花宴上的樱花盛开、万此千红彷佛才是昨日之事,如今,枫叶将花园染红,一片淡黄红绿交错,甚添幽情,然而晋王府却已不是半年前的晋王府,别说是府前人少车马稀了,连挂在大门上的晋王府匾额都给撤了,大门深锁,久无人烟。
半年前,晋王通敌卖国窃取军机一案,本是死罪无疑,但因未有军机流出,再加上永平王和墨大将军事后证明被偷的名册是假,让晋王仅眨为庶民,整个晋王府的人都被流放到东北,皇上最宠爱的的德贵妃因帮儿子求情被打入冷宫,公主乐千晴日日跪在大殿外为母妃求情却因此病倒,卧床数月,病愈后人消瘦不少,皇上怜见,让人将德贵妃从冷宫里接出来,却已无当日盛宠。
而同一时间最让人为唏嘘者尚有一事,乃钦点御医宋暖暖受冰寒之症所苦,又染风寒,最终病逝于大将军府,墨大将军感念其诊治腿疾之恩,在京城近郊为她亲造了一个墓园,园中有亭,桌椅齐备,园里种了据说是宋御医最爱的樱花,坐在亭中便可赏花品茗,还可见远山树影,是个绝美之地。
是说,谁会坐在墓园里赏景品茗呢?
还真的有!据说那亭子总有一长发飘飘的高大男子出现,晴雨不定,像是在陪伴着在墓中长眠的女子,杯盏总是一对,永远是孤单独坐,甚显凄凉。
今日,大雨滂沱,虽已入秋,却难消暑气,空气窒闷湿热,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连坐在亭中男人的衣袍裙角也被打湿,男人却旧不动如山。
「暖暖,我来看你了。」
火炉上煮着水,咕噜咕噜还冒着烟。
「入秋了,天气会一天比一天冷,你最怕冷了,一个人在这里会更冷吧?要不要我搬过来陪你?」男人温柔地问着。
水滚了,男人把壶子杯盏烫了几巡,舀了一大匙茶叶放进壶中,热水冲满,满到溢出,上盖,将初泡的茶倒在一旁闻香杯里,干了的壶内再用热水给冲满,上盖,上第二泡的茶置入杯盏内。
她一杯,他一杯,他喝了好几杯,她那杯却总是文风不动。
看着,他又气恼了起来,「你好可恶,最后连句再见都没有跟我说,知道吗?这才是你做过的、最对不起我的事……」
墨东对着墓碑一句及一句地闲扯着,就像她听得到他说话似的,很可笑,他知道,但来到这里总要说点什么。
大雨打在墓碑上,就像打在他心上,那天夜里她在他的怀里哭,一脸苍白,血流不止,她却一声一声地对不起,那串串的泪也同样打在他心口上,她的道歉半点都不能安慰他,她因他而身重伤,他自责难过得说不出半个字。
以为,他们还有很长的以后,他可以慢慢对她说。
以为,无论如何他都能保得住她,因为他愿意用一生的性命来护她。
却是世事难料,一别就是永远。
她真的死了!他亲眼看见她那冰冷僵硬的身体入了棺,棺木还是他亲手盖上的,被一杯杯黄士覆盖着,就住在他替她亲造的这座墓园里。
热水又煮沸了,倒进壶里,他再次为彼此冲泡了一壶热茶,让墓园子里溢着热茶的香气,此刻,他端杯就口,不知是热茶熨烫了他的眼,还是大雨打湿了他的眼,终归是刺痛了他双目,让他的眼睛红了、湿了。
他望着墓碑上宋暖暖三个字好久好久,直到雨停了,他戴上帷帽起身离开。
走了约莫有半刻钟后,他想起茶具忘了收好又折回来,手触及杯盏,杯中的茶竟已经空空如也……
墨东抬眸了一眼四周,这里好山好水却少有人烟,自然看不见半个人影。
那么,是谁喝了他给暖暖的茶呢?
他的心妄动了一下,明知不可能,却又希冀着。
墨东走近墓碑,伸出手轻抚着上头的字,一笔一划刻进他的掌心里,「是你吗?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希望可以再见你一面。」
回应他的,始终只有风声,还有突然不知打哪窜岀的一只松鼠,它的两只爪子还捧着方才他扣在桌上的茶点糕子,一口一口哨着。
墨东苦笑,收好茶具放在亭中桌子下方的石格里,再一次转身踏上归途。
来年的夏至,东边高契出兵犯境,这是打东旭王朝建朝以来未曾有过的事,安东都护五百里加急密件送往京城,此消息震惊朝中大臣,毕竟一年多前晋王通敌卖国一案,天耆部落的一举一动都格外引人注目,据传也是动作频频,若此时东边来犯,北境又选择此时入侵,那东旭王朝可谓腹背受敌,处境堪虞。
乐熙找了皇弟永平王进宫私下商讨此事,叫人备了酒菜后,便遣退所有人,对着夏日月色,乐熙亲自替乐晟斟酒。
「我们两兄弟多久没这样月下饮酒了?」
乐晟淡然一笑,接过了酒,「皇上,怕是一年有余。」
自从晋王一案后,皇上对他和墨东的信任可谓降到谷义,表面上这不关他和墨东的事,墨东既无失职也过失,但私里皇帝却是猜疑着他们,就算一直让墨东顶着大将军的头衔,却像是把他打入冷宫似的,几乎是不闻不问了,连带他这个义父一样被冰冻起来,在朝堂上也没让他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这些……都无妨。
他乐晟从不喜出头,安分守己的陪着兄长守着偌大的王朝,过着自己平淡无波的日子,足矣。
而墨东,这个情种,打从宋暖暖死后,除了常常偷跑到京郊墓园,之外的时间最常干的事就是饮酒作乐了,一进大将军府,绝对有酒香和女人香,以往低调内敛、清贵高雅又不沾女色的墨大将军,仿佛也跟着宋暖暖那姑娘一并死去。
乐熙点点头,举杯相敬,「喝吧。」
乐晟喝了一杯又一杯,想到他那笨儿就郁闷不已。
「这一年多来……怪朕吗?」
乐晟的手一顿,扬眸望向乐煕,笑了,「臣弟懂得皇上您失去爱子的,就算皇上从不怪罪,但臣弟没在第一时间护下晋王,墨东没在第一时间内封锁住消息,而让太子派得了先机,让皇上不得不处置晋王,也是臣弟之错。」
乐熙哼了一声,「你这话说得好像肤就是个护短之人。明明你们都没错,错就错在朕的气量狭小,错就错在朕对晋王的偏爱,才对你们记仇,是吗?」
「臣弟不敢。」
乐熙又替他斟了一杯酒,「是,朕是气量不大,明知错的是晋王,却偏要记上你们一笔,谁叫他是朕最疼爱的儿子呢,朕这口闷气可憋得紧。」
乐晟不语,低头喝酒。
这话头太难接,怎么说都不是,此时选择不吭声才是明智的选择。
「这次东征,就派墨东去,你觉得如何?」
乐晟的手一顿,有点意外的抬眸望向乐熙,没想到他竟想把平定高契国外患一事交给墨东。
「墨东的能力自然是无庸置疑,只是他现在的状况……」他怕那小子一赴战场便要死命相搏,怎能不令人担忧?
「一年多了,他也该放下了,不过就是个姑娘。」
乐晟闻言挑了挑眉,听这话皇上似乎是知道了些什么……
「怎么?你真当朕是个笨的?他若不是喜欢上御医,会煞费苦心替她亲造一个墓园?会在她病死之后改了性子变了一个人?朕的眼没瞎,就算不闻不问也是对他知根知底的,你这义父也真是的,就任他这么为了一个女人荒唐下去?朕还当真觉得他根本是你在外的私生子呢,跟你的德性一模一样。」
就为了一个女人,彷佛天都要塌了。
乐晟当年死了爱妻,便至今未娶,这收来的义子为了一个女人,沉迷酒色不问世事,不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皇上,先不论他现在的状况适不适合带兵出征,他的腿……」
乐熙的眸光一闪,「不是听说好很多了吗?」
虽乐熙用的是「听说」一词,但乐晟相信这绝非随口说说而已,墨东最近在府中的确是不常坐轮椅而四处走动了,恐怕这事也传到了皇上耳中。
当初装瘸,一是为了逼皇上查杀墨东的幕后主使者,二是为了不被逼婚,如今事过境迁一年有余,再装下去,恐怕墨东的腿以后就不必好了,也是,正好让那小子找点正经事干,免得他益发颓废堕落了。
想及此,乐晟不由得点点,「是,如果不仔细看,也如正常人一般,宋大神医的徒弟还是不一样,照着她的方法治疗吃药,墨东的腿这一年来是好多了。」
乐熙满意的笑了,「那就这么定了,以防万一,这事得越快越好……」
夏去秋又来,时序已入冬,东旭王朝与东方高契的战事已数月有余,频频传来捷报。
兰城位在蒲京以东,是通往东方高契国必经之地,两国交好时还有一些商家会买卖高契国的美酒及海产,是东旭王朝最富庶也最多海鲜美食的域市之一。
因此,兰城县令路行之虽说只是个五品官,但路家在兰城深耕数十年,代代相传下来,自然坐拥不少私宅良田,但这路行之在外行事却颇为低调,不好大喜功,也不喜旁人的注意力放在他这个小县令身上,是那种不愿沾惹麻烦事的凊官。
公事上,他一向秉公处理,没出什么贪赃枉法的事来。私事上,他十多年前死了一个正妻,之后只娶了一个继宝,家中无妾,正妻为他生下一个嫡女路兰雪,今年十八,却在五年多前下落不明,继室苏华为他生下两个女儿,分别是今年十六的二小姐路茹冰,和十四岁的三小姐路兰倩。
于路行之而言,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膝下无子,另一个遗憾便是一直没有找到路家长女路兰雪。
五年多前,打小便喜爱种植草药,可以说是无师自通的路兰雪,带着丫鬟上山采药竟一去不归,路行之派人找遍了整个山头也不见她和那丫鬟的踪影,只打听到有人看到丫鬟慌乱下山,似乎逃走了,这些事,兰城内的居民可说是人尽皆知,毕竟当年路家小姐的画像可是贴遍了整个兰城。
可五年过去,女大十八变,谁还会记得路家大小姐的长相?不只不记得不认得,在路家人心里甚至整个兰城里,路兰雪就等同死了一般,再无出现的可能,因比,当路兰雪再次返抵路宅,整个路宅上下都要翻天了」
「你说什么?大小姐回来了?」苏华手上端着的甜汤差点整碗洒了出来,惊得一旁的管事吴嬷嬷赶忙递毛巾递水。
「夫人您烫伤了没有?」
苏华这时哪顾得了这些,抓住吴嬷嬷又问,「你确定是路兰雪?」
「错不了,夫人,奴婢可是看着大小姐长大的,就算大小姐现在长开了,变得更美了,也不脱儿时的模样,奴婢不会认错的。」
苏华不安的起身,「她现在在哪?」
「就在大厅呢,老爷正在见大小姐。」
「吴嬷嬷,你说她怎么早不回晚不回,竟在茹冰要与周家议亲的时候回来?这周家原本是兰雪打小便订亲的人家,这五年过去,大家都认为兰雪不可能回来了,所以才同意跟茹冰定下这门亲事,你说这该怎么好?」
周家老周明乃兰州刺史,官拜四品,兰城是兰州最大最繁荣之县,因此周家也是定居在兰城,两家可说是世交,在这兰州内外,再也找不到如此好的亲家了,不只知根知底,刺史家的大公子周弼还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是兰城上下莫大的荣光。
「夫人先别慌。」吴嬷嬷拍拍苏华的手,把她拉到一旁坐下又替她倒了一杯茶,才慢慢地道,「大小姐失踪五年,一个黄花大闺女在外流浪了五年才回家,哪个正经人家的公子敢娶地?就算大小姐一样保有干净的身子,也没人会信,姑娘家的名声早就毁了,周家难不成会舍二小姐再娶大小姐吗?就算老爷想这么办,周家老爷和公子也定不会同意的,夫人别担心了。」
闻言,苏华心下稍定了些,「是这个理。」
吴嬷嬷笑了笑,「夫人莫忘了,赶紧喝完茶到大厅迎大小姐去,您毕竟是她母亲,表面上也得多疼惜疼惜人家,这才有大家风范,之后在老爷面前说话也才更站得住脚,说到底,大小姐都已经十八了,周家这门亲事铁定不成了,未来的婚事还得夫人张罗,您说是不?」
苏华听了随即起身,「走吧,还喝什么茶呢,跟我到大厅去,还有,让人把二小姐三小姐都到大厅见她们大姊去。」
吴嬷嬷这去叫人,苏华则在一个丫头的陪侍下快步走到大厅。
厅内路兰雪一身淡紫罗裙端坐着,发上只系了条紫色发带,身无赘饰却清丽动人,一张小脸有点苍白,嘴角带着浅浅的笑,看起来自信却未显露太多锋芒,就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将一切看在眼底。
五年了,没想到她还可以重拾记忆回到自己的家,这还要归功于晋王,要不是他那一掌打飞了她,让她的头狠狠地撞上了路边的石块,她不会在濒死重伤的那一刻开始,一点一滴的把记忆给找回来。
原来她今年十八了,所以师傅捡到她的那年,她的确是十三岁多的年纪,如果她的记忆无误,她上山采药草跌落山谷的前几日,路家和周家才刚交换过庚帖,双称大吉,虽尚未及笄,但两家的亲妻便是定了,只待一年半之后便可订亲纳釆。
未料,她会惨遭不幸摔落山谷而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为师傅收留,以宋暖暖之名活了四年,一年半前,她因晋王之故意外地恢复记忆,也借着师傅给她的一帖假死药让宋暖暖彻底死了,没有实时回到这里,是因为她的伤太重,根本禁不起舟车劳顿,一直到现在才养好,方得以回到兰城。
对路兰雪这个身分而言,时间已过去五年,但对宋暖暖来说,她死去的这一年半,却仿佛比路兰雪失忆的那四年过得还要漫长,因为她总在思念一个人,却只能远远地望着他,日日夜夜地盼着他,却又不能相见。
思念有多苦,她第一次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