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你是想你娘吗?”梅双樱将心比心地问。
一提到娘,漠生的眼眶就红了,泪珠儿一滴一滴的滑落。
他怎会不想他娘?好想好想,吃糠咽菜也想跟她在一起,可是娘叫他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头。
“大师兄不哭,我把娘分你一半,我们都有娘疼好不好。”娘要是不在她身边她也会想哭。
“……”一只暖呼呼的小手爬上他的脸,胡乱地擦着他的泪,漠生迎向世上最黑亮的一双眼儿,心中盈满暖意。“好,你娘就是我娘,我们一起孝顺她。”
“好。”她咧开八颗小米牙。
看她天真无邪的笑了,漠生的嘴角也微微上扬,终此一生,他的心只为她牵动。
“快,用力、用力、再用力一点,只差一点了……”
事隔四年,已七岁的梅双樱终于要添个弟弟了。
面对后继有人的喜悦,守在产房外的众人却面容愁苦,无一喜色,每个人都心急如焚的望向声渐弱的屋里。
原因无他,杨雪心早产了。
刚满八个月的月复中儿急着见爹娘,俗话说七活八不活,这孩子尚未出生便遭遇人生一大劫。
大家都期待这一胎,巴望着杨雪心一举得男让梅、杨两家有后,从杨雪心有孕以来,所有人都十分用心照顾她,唯恐硌着了、碰着了,小心翼翼的伺候,连重物、针线都不许拿。
谁知今儿个才刚出房门透个气,腊月冬日里的,冷不防地一滑,没踩稳的杨雪心便往后一摔,重重落地,紧接着就见红了,动了胎气,肚子一抽一抽的疼着。
偏偏还不到日子,胎位有点不正,都生了一天一夜还生不下来,再憋下去,孩子生出来也是个傻的。
更甚者,胎死月复中,一尸两命。
“夫人,你撑着点,别晕死过去,孩子还得靠你呢!参汤,快熬碗参汤来,孕妇撑不住……”稳婆在屋里大喊,明明是大冷天她却满头大汗,一手揉着孕妇的肚子。
“好,参汤马上来。”
外面应和着,一碗备着的参汤很快地送进屋里。
只是参汤喝了,产妇有了力气,孩子还是卡在产道下不来,快把人急死了。
这时谁还想其他,只想母子平安。
“爹,咱们不要弟弟好不好,让娘别生了。”白着一张脸的梅双樱,哭着捉住她爹的手。
红着眼的梅承勇轻拍女儿手背,他心里也急,坐立难安。“傻孩子,都生了一半怎么能不生,你娘她……没事,一会儿就生了,我们再等等、再等等……”
为什么还不生,他的妻子,他的儿……
“爹,宝儿怕……”她不想没有娘。
他也怕,可是……“不怕、不怕,有爹在。”
有了爹的安抚,她不安的心才稍微定了些,可是旁边偏有不识趣的声音引人愤怒——
“表哥,我看姊姊八成是不行了,你要及早做好准备,别给耽搁……”
“谁是你姊姊,你不过是借住我家的客人攀什么亲戚,我娘要是有个什么万一我拿你填坟。”别以为她年纪小做不出来,谁敢动她娘,她就跟谁拚命,至死方休。
“哎哟!你怎么推人,表哥,你也不管管女儿,看她这性子多刁蛮,日后如何说亲。”小贱种,敢推她,看她以后如何折磨她,只要那里面的女人殁了,谁能拦她。
“这是我家的事,用不着你管!你哪里来哪里去,别死皮赖脸的住在我家不走。”哼!厚脸皮。
这死小孩,真想生生的掐死她,带着一双拖油瓶投靠梅家的花贞娘眼露恼色,她小心的藏好,怕人瞧见。
“宝儿,不可说这话,你表姑也是无处可去才来投靠,你不能对长辈无礼。”心乱如麻的梅承勇操心着屋内的妻子,虽然他对表妹的话亦有不悦,但更不愿意女儿传出不好的名声。
“寄人篱下就要有寄人篱下的样子,不要一直不要脸地往我爹身边靠,若非你时不时的给我爹送这送那的,我爹和我娘怎么会因为你而生口角,你是害人精、克夫鬼……”她一定要把她赶出去,绝不让她继续留下。
梅双樱的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丝毫不像才七岁的孩子,白女敕的脸上有一丝怨恨。
莫怪她心有怨怼,她娘昨天会心气不顺,想出门透透气也是因为这位不当自个儿是客的表姑,母女俩都吃过她的亏。
梅承勇早年出生在贫困农家,他亲生爹娘生有七子两女,实在养不起便决定卖几个好保住其他人。
身为老五的梅承勇话不多又偏吃得多,嘴不甜不会哄人,没二话自是其中一人。
好在他二舅来得及时,扛了两袋米又留下五两银子,他们一家才度过那年旱情,又开垦了三亩荒地才得以维生。
后来杨姥爷路过他们村子,觉得梅承勇是学武的好苗子,便给了他爹娘十两银子断了亲恩,认作义子带回武馆。
从此本名梅五狗的他改名承勇,意思是承杨家的教养之恩和武勇。梅承勇走出那村子后就再也没回去过,多年来祭拜的祖先牌位亦是杨家先祖,彻底与梅家分割开来。
但是他从未忘却二舅当年施米舍财的恩惠,仍与娘舅家有往来,花贞娘便是他二舅之女。
一日他经过牛头村,见到丧夫一年的表妹被夫家赶出门,连同她一双儿女也不要,想起二舅家这些年也过得不甚如意,心生不忍的他便想着先带他们回武馆安顿再说。
梅承勇的用意是好的,想让娘儿仨有个落脚处免于三餐不济,无处栖身,事后看要再嫁或谋个生计养活自己和儿女都行,至少在他的看顾下衣食无虞,别人看在他的面子上也多有通融。
谁知花贞娘住下就不走了,明赶暗逐也不挪窝,还不时暗示已有身孕的表嫂要贤惠些,她大月复便便伺候不了人就赶紧寻个良家子给表哥当屋里人,一口一个姊姊的毛遂自荐,娥皇、女英的“美事”也常挂在嘴上。
为了这事,杨雪心动了好几回胎气,安胎药一帖一帖的服用,她要丈夫将人挪出去,避免瓜田李下之嫌,可梅承勇总是一脸为难的说再等等,两夫妻因此黑了脸,好几日说不上一句话是常事。
此时花贞娘却趁虚而入,时不时炖个补汤、熬锅降火的绿豆汤什么的献殷勤,夫死一年便穿红戴绿,抹上胭脂点唇红,当人家没老婆似地左跟右随,有时还以梅家人自居,擅自收人学武的束修中饱私囊。
因为念着二舅的缘故,梅承勇能忍则忍,反正没多少银子就当让表妹存点私房,日后有个出路。
但他能忍,杨雪心母女不能忍,她们等着这一胎生完后便将这几尊大佛扫地出门,白眼狼是养不熟的。
“宝儿……”这孩子真被他们宠坏了,讲话没分寸,口无遮拦,得找个女夫子教教。
“我说错了吗?还是爹认为她做的都是对的,光天化日下对你蹭来又蹭去,不知廉耻的当着弟子的面为你整理衣衫,还拉你的手说她少了一根银簪子,正好娘的首饰匣子里有一根蝴蝶簪,她拿了也无所谓……”她们要退让到什么程度才到头?
“我、我拿回来了……”梅承勇无言以对,表妹的种种行径的确过了些,他也制止过,只是她一提二舅他便没辙,二舅对他的好他无以回报,只能一再纵容表妹。
“那就没事了吗?她的得寸进尺是谁纵容的?”爹想两边都顾全,可又太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
“这……”他有他的难处,为何妻女不肯体谅?他们才是一家人,本该同舟共济。
“我不活了,不要活了!一桶污水往我身上泼,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去死!表侄女今日这番话是要逼我去死,表哥你若不给我交代,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花贞娘借机寻死觅活,一声高过一声,存心让屋里生孩子的妇人气到断气,也逼梅承勇负起毁损她名誉的责任。
她要的是武馆夫人的位置。
“表妹你……”慢着嚎,嚎得人脑门发抽。
“不想活就去死,上吊、服毒、撞墙都由你,谁敢拦就滚出威扬武馆,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住我们的,还敢撬我娘的墙角,你死呀!你一死我一定善待你的儿女,否则……”别人给她多少,她还以十倍、百倍、千倍。
“你……”看到梅双樱小小的身子里发出的愤怒,头一回感到害怕的花贞娘心口抽紧。
不过是个孩子而已,怎么会有虎狼般的眼神。
“宝儿,别生气,师娘一定会吉人天相的,你不要在这里和她闹,反而让里面的师娘不安心。”关心则乱,她太急躁了,像只受伤的小兽见人就咬。
“大师兄,娘她……”她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豆大的泪珠儿扑簌簌的往下掉。
看着委屈极了的小师妹,心中不舍的漠生有些怨怪师父不懂轻重,分不清外人、自己人。“师娘是好人,不会有事,有咱们这么可爱的宝儿在,她舍不得走太远。”
此时十二岁的他已有十五、六岁少年的体型,长得高又俊秀,进入变声期,原本清扬的嗓音有点沉。
“真的吗?”她泪眼婆娑。
“真的,你要相信师娘。”他也很怕师娘不在了,在武馆这几年,他已经把师娘当他亲娘了。
话刚说完,屋内传来微弱的婴儿啼哭声,断断续续的宛如猫崽的叫声,众人同时一喜,松了一口气。
“生了、生了,终于生了……”
“生了就好、生了就好,老天保佑……”
“是男是女,快抱出来瞅瞅。”
一听到孩子生了,自知没戏的花贞娘气得掉头就走,暗道可惜,居然没母子俱亡,枉费她一番摆弄。
但是她走了之后,稳婆又惊喊,“不好,是血崩,快止血……”
大夫是早早就找来了,这时候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仁善堂李大夫拎着药箱入内,一盆一盆鲜红刺眼的血水被端出,一个人能流多少血无人可知,但是谁都知晓即使救活了,寿命怕也不长了,损害的身体终是无法恢复。
果不其然。
在抢救了三天三夜后,死里逃生的杨雪心从此缠绵病榻,再也起不了身。她虚弱得无法哺育亲儿,连多抱一会都气竭,撑了一年终究油尽灯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娘……”看到今日娘的气色红润,宛如大病初愈似的,梅双樱心下一惊,有着不祥的预感。
娘的目光太清亮了,反而不正常,隐隐感觉不对劲。
“嘘!娘没什么力气,听娘把话说完,娘在床头下的暗柜里,放了田契、房契、地契和这些年收入的银票,房契、田契娘已让人改了你的名字,你爹并不知情,全都是给你的……”他们杨家的财产绝不便宜别人,她撑着这些时日就是为了她的儿女。
“那弟弟他……”一两银子也不给吗?
“你护得住家财才有你弟弟的一份,娘相信你会照顾好峰哥儿,娘只有你了……”到终来,丈夫却是最无法依靠的一个。这一年来她实在太失望了,太重情义的丈夫只想还恩,却忘了真正对他恩重如山的是杨家人。
杨雪心生的是儿子,但因早产的缘故生得弱小,快足岁的孩子看来才七、八个月,才刚学会爬。
“娘,我会把弟弟放在第一位,不会有人能欺到我们头上。”她爹收了多名弟子,谁敢招惹她就叫他们开扁。
“嗯!凶悍点好,人善人欺,人恶人怕,有后娘就有后爹,娘不信你爹始终如一,他太重情了。”亲情、友情也是情,一旦陷入就被困住了。“所以娘放心不下,先为你寻一门亲事,漠生,你过来。”
“师娘。”漠生眼中闪着泪光。
“漠生,师娘这几年对你可好?”这孩子的心性不错,果敢又坚毅、为人刚正,比起他师父好上太多。
“有如亲生。”老天无眼,让他两个娘都遭受不公。
“师娘把宝儿交托给你可行?”她问。
漠生目光一正。“好。”
“你知道师娘的意思吗?”她又问了一遍。
“知道,从今日起宝儿就是我未婚妻子。”就此一生,不离不散,绝不相负。
杨雪心欣慰地笑了,眼神渐渐涣散,“……在东厢房外第三棵老树下……我祖父埋了三十坛女儿红,缺钱的时候挖出来,相当值钱,还有地窖里装腌菜的坛子底下,我用油布包着十来锭白银,记得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