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行人离开,蒋生才无可奈何的转过身,本以为会被某个小女人热烈纠缠,岂料那双总是如影随形的爱恋眼神早已不在。
就见翁雅婷戴上手套,用最轻柔的动作掀开木盒,自里头拿出一只布满裂缝、欲碎又未碎的瓷盘。
瓷盘被一个V形原木支架保护着,她捧着木架轻轻放到修复台上。
经过岁月洗礼,瓷盘上的釉彩早已不复当年的鲜明,瓷盘中央被裂缝摧毁的仕女图更是惨不忍睹,看起来根本不像两百多年的古董,反倒像是即将破碎的垃圾,谁知翁雅婷却双眸一亮,感动得红了眼眶。
「噢!好深情的笔触……」
「什么?」这女人没头没脑的在说什么,还有她干么热泪盈眶?
蒋生一头雾水,觉得自己永远都搞不懂这女人的思考回路,包括她不可理喻的痴缠,还有不时跳题的说话方式。
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捉摸不定的女人。
「作画者一定很爱她……」翁雅婷继续惊叹,泪光闪闪,套着手套的指尖多么想触碰瓷盘上的仕女图,却又不敢亵渎,只能拿起放大镜细细欣赏那隐藏在笔触线条间的真挚情感,小脸上写满欣羡。
蒋生明知道自己不该好奇,偏偏却管不住嘴巴。「你到底在说什么?」
一片静默。
响应他的只有其它修复师的工作细响。
翁雅婷像没听见他的疑问,径自拿着放大镜前后欣赏那只瓷盘。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视若无睹。
平常他总恨不得她没发现自己,可如今受到漠视,他却莫名有种……堵堵的感觉。
「别介意,这丫头就是这样,只要一进入工作模式,就算你在旁边鬼吼鬼叫她也听不见。」
一名刚好经过的老修复师好心解释,然后像是为了证明所言不假,拿了工具后扯喉大叫一声,谁知翁雅婷竟完全没有反应。
老修复师一脸「你看吧」的表情,接着就飘飘然走了,蒋生却不可思议地重重一愣。
原来她是太过专心,才没有注意到他?
看着眼前那双专注的水眸,他忽然想起今早她替他素描时,眼神也是如此专注,即使他的眉头皱得都快打结了,她还是全神贯注地将素描完成。
他顿时哭笑不得,却忍不住为她的全心投入感到诧异。
他还以为她会乘机纠缠,谁知道她的眼里早已没有他——
「咳!」
他轻咳一声,决定不能放任她如此忘我,他和上司只能在美术馆待一个小时,她总该告诉他鉴定需要多久时间,瓷盘又能修复几成?
重要的是,如果能修复,那么需要多久时间?
「这是乾隆年间烧制的粉彩瓷盘吧?」
翁雅婷仍旧忘我的喃喃自语,显然还是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有些懊恼的皱眉,正思考该用什么方法唤回她的注意力又不至于惊吓她的时候,脚下的地板却突然震动起来。
「啊!」翁雅婷惊呼出声,总算从忘我的境界中回神。
地震来得又急又猛,震得人头晕目眩。
修复室内外一片仓皇惊呼,她本能攀紧桌沿稳住身体,却注意到立在修复台前的立灯被震得摇摇欲坠。
「你做什么,还不找个地方掩护!」站在一旁的蒋生迅速将她拉到身边。
这样的震度少见,不只立灯倾倒,就连桌上许多东西都被震得东倒西歪。
「可是瓷盘……」
「安全要紧!」
「不行!」她用力推开他,想也不想就冲回修复台边,用自己的身体护在瓷盘的上方,说时迟那时快,立灯突然迎面倒下,她惊呼一声连忙想伸手去挡,一只大掌动作却更快。
砰!
立灯被大掌推到另一个方向,接着倒在地上,眼看她如此固执,蒋生也只能惊怒不已地张开双臂将她护在怀里,整个人更是紧贴着她的后背,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她。
晕眩震荡间,有物体自高架上落下砸在他背上,他闷哼一声却没有松开她,幸亏地震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久骇人的震荡平息,只剩极其细微的余波,以及脑间暂时无法消除的惊恐和晕眩。
「停了停了,地震终于停了!」几名老修复师彷佛历劫重生,纷纷从桌子底下探出头,仓皇张望。「丫头,你没事吧?」
「没……没事……」翁雅婷晕眩地抚着前额,忽然发现腰上多了只手臂,不禁愣愣转身往后望去。
「你的脑袋到底是什么做的?」一张臭脸蓦地喷火,烧得她差点抱头鼠窜。
「啊?」她一脸呆愣,被震得迷迷糊糊的脑袋一时无法顺利运作。
「遇到地震应该立刻寻求庇护,你却傻傻死守岗位,难道你没看到你那些同事马上躲到桌子底下吗?他们起码比你老了四十岁,动作却比你快了四十倍,你到底懂不懂得保护自己?」
欸欸欸,骂人就骂人,干么强调他们老?
爬出桌子外的老修复师们虽然心生不满,却也觉得翁雅婷该骂,文物保存虽然重要,但命都没了还保存个屁。
「我……」翁雅婷被骂得哑口无言,本就迷迷糊糊的大脑更被骂得晕头转向,但饶是如此,她还是牢牢记得刚刚地震发生时,他以身体保护她。「谢谢你保护我!」
她就知道藏在那张冷淡面孔下的是颗温柔善良的心,虽然他的温柔善良从来只奉献给他喜欢的人,但就算如此他还是救了她不是吗?
这是不是代表他其实不那么讨厌她?
「你错了,我并不是保护你,我只是保护我上司的传家之宝。」蒋生忽然后悔了,这女人眼里的爱心是不是又变多了?
骗人,刚刚他明明说安全要紧,还想拉她避难呢,可是别扭不坦率的他也好迷人喔!
她小脸酡红,一双水眸始终离不开他。
如果他们在古代有多好,那么她就可以以身相许了。
「鉴定还需要多久时间?瓷盘能够修复吗?」该死,她到底要看他多久?
蒋生头好痛、好无力,为什么她总是不怕他的臭脸加冷脸?
「可以修复,至于能修复几成则需要仪器的进一步鉴定,待会儿我会替瓷盘拍照,每九十度拍一张,外加顶部、底部、每条裂缝都会做局部特写,再用光蛋光分析仪对瓷盘材质做定性、分析,之后就能确定结论。」
说到工作,翁雅婷立刻把儿女情长搁到一边,再次重拾专业精神。
「那这些手续需要多久时间?」很好,一谈到工作又恢复认真,至少她公私分明,是个杰出的专业人才。
「至少要半小时。」
「可以控制在四十分钟内吗?」扣除浪费掉的时间,他和上司必须赶在四十分钟内离开尔雅美术馆,才能准时抵达下一个目的地。
「瓷盘本身受损得很严重,很多步骤都要格外小心,不过我会尽量快一点。」
说话的同时,顾不得一地凌乱,她小心捧起瓷盘走到一旁的照相室,将瓷盘放在铺着防震垫的照相台上。
谁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来个余震,还是空旷的照相室比较安全。
蒋生跟了上去,此时康友谅一行人匆匆从外头走来。
「怎么样?这里没事吧?」馆长、副馆长一脸惨白,就怕康友谅送来的传家宝有半点损伤。
「没事,多亏翁小姐动作迅速,把瓷盘保护得很好。」蒋生就事论事,虽然刚刚才骂过她蠢,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尽职勇敢。
面对灾难,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那样把自身安全放在后头,平心而论,她是个很优秀的修复师。
「那就好。」馆长、副馆长松了一口气,一旁的康友谅也放下心中大石。
确认没有任何灾害发生后,一行人就静静站在照相室外看着翁雅婷拍照,可站在角落的罗兰却忍不住嘀咕:「告白当天晕倒住院,好不容易见面却遇到地震,雅婷未免也太倒霉了。」
蒋生耳朵尖,将这番话听进耳里,却觉得倒霉的是自己。
救护车、迟到、地震,这女人总是带给他意想不到的意外,可怕的是他竟甩不掉她。
听到罗兰咕哝的不只蒋生,还包括康友谅。
告白住院?
难道蒋生上礼拜请假晚到,就是为了那朵小白花,他什么时候学会日行一善了?
康友谅似笑非笑地瞥了蒋生一眼,不怀好意的提议:「既然瓷盘没事,那我们还是继续参观新修复室吧,至于鉴定结果以及后续联系事宜,就交给蒋特助了。」
「没问题,康经理快这边请。」馆长、副馆长从善如流,再次让罗兰领着康友谅走出修复室。
至于指定被留下的蒋生哪里看不出康友谅打的鬼主意,想利用联系工作将他和翁雅婷送作堆?
未免想太多!
但饶是他说得斩钉截铁,却也不禁懊恼以后竟要在公事上与眼前的小女人继续接触。
愈是想要推开她,命运却愈将他们靠拢,这到底是什么缘分?
但平心而论,他一点也不讨厌她的认真和直率。
无论做什么她总是全心全意、认真投入,而他向来欣赏认真的人,只可惜她把她的认真用来追求他——
如果只是朋友,他一定会很喜欢这样的朋友。
如果只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