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色秀丽的庭园,这里是富商别府中的花园,一方养着锦鲤的水池上,是一座带人来到湖心凉亭的拱桥。
身处其中,四周唯有虫鸣鸟叫,不觉喧嚣,而是热闹。
凉亭中两名容貌秀丽的男子正分持黑白子对弈着,当洛云汐工作告一段落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美得犹如丹青一般的画面。
洛云汐受到吸引,走上拱桥进了亭子里,持黑子的男子心神一动,抬起头来,竟是一脸惊愕。
「你……怎会在此?」
「打搅二位公子了,我是为这府邸的主人工作的花匠,因为听说这里是别府没有住人,园子景色又是如此宜人,所以工作结束后便想着可以游憩一番,不想却打扰了两位公子对弈。」
公子?是啊!如今在她眼中,他只是个公子。
「无妨,你没打扰到我们。」手持白子的男子落下一子,那是关键的一着,全因为对手的失神,他此子一落,已占上风。
「两位住在这座府邸中?」
「我俩只是借住,几日过后便走,所以府邸的主人没对你提起。」
「原来如此。」洛云汐看着对弈的两人,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怎么开口,只能傻立在原地,像是在观棋一般。
然而黑子早已陷入危局,白子再落一子后,便轻易提掉了黑子六颗死棋,持黑子的男子手一顿,发现自己的失误。
两人的棋艺精湛,落一子,知百手,黑子一方已知自己败了。
洛云汐看持黑子的男子神色一变,知道自己的出现还是打扰到他们,她福了个身,准备告退,「不打扰二位公子了。」
「不打扰,你可以留下来再观一局。」持黑子的男子似十分着急,岀声挽留。
持白子的男子清了清嗓子,看了持黑子的男子一眼,后者只得收拾棋盘上的黑子,方才一瞬间显露出的真实情绪也随之陷藏。
「姑娘慢走。」
洛云汐缓缓的走上拱桥,离开这个园子前都没再回头望向那两名男子一眼,只是不知为何,双眸却不受控制的流下泪水,她抬起手抹去,淡淡的笑了。
「我怎么哭了,这是……」
湖面上,是洛云汐抹去泪水的画面,玄朗看着湖上的画面,叹息。
墨无垢已收拾好白棋,开口唤他,「玄朗,准备好再输我一局吗?」
「方才我便问你为何特地到这无人居住的府邸对奕,你不明说,是因为云汐吧?」
「瞧你,真是不识好人心。」
「你明知道我不能接近她,你打算做什么?」
「今天,我已经向皇帝辞去国师的职位,也安排好了人将桃花树及灵芝移株到我的修仙处,接着我便要带着你远行,所以让你最后再见她一面,是真实的她,不是幻镜中的她。」
「她哭了……」
「如今她脑中的玄朗已不是你的样貌,而她记忆中的玄朗,也只是一个远房亲戚而已,你施术让她的脑子忘了,但她的心还记得,见到你,自然哭了。」
「她爱我甚深……」
墨无垢知道玄朗已无心下椹,便收拾起他留下的黑子,「就跟你爱她有多深一般,只要她的心还记得你,就永远不会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可能因此终老。」
「她得要用多少年岁才能忘了我?」玄朗不禁感叹。
「心的记忆是永生永世的,你已经在她的心上占有了一个角落,再也抹灭不去。」
此时,外头传来了喧闹的声音,玄朗突感一阵心悸。
看着玄朗捧心,墨无垢眉头一拧,立刻起身奔了出去,玄朗随即跟着。
到了园子外,墨无垢及玄朗看见洛云汐虚弱得倒在洛成怀中,连身形都好似淡化得要消失一般。
「云汐!云汐!你这是怎么了?」洛成没见过这种情况,好像洛云汐不是个实体,随时都会烟消云散。
「这是她的本体受到了损伤。」
玄朗又惊又急,质问着墨无垢,「你说今天要让人移株,你让那些人毁了灵芝吗?」
「我要杀她何须这么麻烦,你与她洞房那天她本就要消散了,是我用我的仙力护住她,你给予她的仙力才没有被全数吸回。」
「那么……谁会伤了灵芝?」玄朗万般不解。
「我已交代了法严寺,他们不敢不从,除非……」
玄朗也立刻想起了一个可能性,他无法等待,立刻往法严寺赶去,墨无垢喊也喊不住他,只得跟了上去。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洛云汐抬起虚弱的手,抓住了洛成的手臂,她求道:「义父……求你……送我去法严寺……桃花树下……」
「你身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担心那株桃花树吗?」
「义父……求你……」
洛成无计可施,只得扶起洛云汐把她送上驴车,然后赶着驴车前往法严寺。
「你究竟要去法严寺做什么?」
「义父……我是一株灵芝精,我的本体……被毁了。」
「你在胡说什么啊!」
「到了……法严寺……义父便知道了……」
洛云汐知道玄朗对她施了术,但或许是她对他的爱、对他的执着太强烈,已经到了仙术也洗不去的程度,所以她并没有如玄朗所愿的忘了他。
只是墨无垢似乎发现了,他要带着玄朗离开前劝她的话她全听进去了,她知道自己若真消逝了玄朗也不可能独活,为了保住玄朗的性命,她假装和义父义母一样忘了一切,独自尝着失去玄朗的哀伤。
今天在园子里见到玄朗,她知道她不该上前的,但她说服自己,只要她隐藏得够好,没人会发现她记得一切。
只是,她的泪水险些出卖了她。
她不知道她的本体出了什么变故,如果她终要死去,定得再去见玄朗最后一面。
玄朗及墨无垢来到了法严寺外,果然看见到东方立。
东方立派人去监视国师府,从那人口中得知国师府派人到法严寺商讨移株的工作,进而打听到墨无垢相当重视那株桃花树。
此时的东方立想起了窦仲胥说的话,想起窦仲胥在花会期间被吓得离开京城,是因为他以为玄朗是妖怪。
东方立准备纳玄朗为侧妃的那日,墨无垢曾说玄朗是桃花仙,当时的他只认为墨无垢又打着什么主意欺骗他,如今见他如此重视一株桃花树,这才明白了玄朗的真实身分。
东方立当然惊愕,他从没想过窦仲胥说的是事实,只是,玄朗不是什么妖怪,而是一名桃花仙。
东方立进而肯定了法严寺外的桃花树乃是玄朗的本体,墨无垢想要移株,他便派人抢先一步,想着只要得到了玄朗的本体,便能借此控制他。
只是移株的时候,那朵巨大的灵芝就攀附在桃花树的树根上,令东方立看了就就刺眼,让他想到了那个紧紧牵系了玄朗身心的洛云汐。
他刨除那株灵芝的举动或许出于迁怒,或许是他真有什么感应,却也的确断了洛云汐的最后一线生机。
「王爷,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你想要你的命吗?」墨无垢眼见东方立劝不了就罢了,还进一步做出了危害洛云汐的事,十分担心。
他担心的不是东方立的性命,东方立于他一向是无足轻重,他担心的是玄朗失控,将犯下遭天谴的大罪。
东方立看见了墨无垢与玄朗一同前来,果然玄朗十分重视自己的本体。「玄朗,你的本体在本王手中,本王知道得到这株桃花树就能得到你。」
玄朗看见了被随意抛弃在一旁的灵芝,急奔上前捧了起来,咬破手指就想再为灵芝注入仙力,但墨无垢上前制止了他。
「来不及了。」他摇头叹道。
玄朗何尝不知,这不是单纯病了的丁香,是连根被拔除毁灭的灵芝,他施以再多的仙力也仅只能暂时护住洛云汐的灵识而已,看着灵芝渐渐灰化,玄朗发出了怒吼,「东方立,我要杀了你!」
东方立的侍卫团团围住主子,就怕玄朗对东方立不利,更有两名侍卫抡刀上前要制伏玄朗,玄朗矮身一闪,正好闪过了侍卫的致命一击。
「该死!刀剑无眼,伤了本王的侧妃你们拿命来赔都不够!」东方立见玄朗惊险闪过这一刀,吓得差点魂都飞了,他上前狠踢了那两名侍卫各一脚,喝斥他们退下。「玄朗,你的本体在本王手中,你不怕吗?」
「于你来说,我不过是一个玩物而已,没了,再找一个便是,以你王爷之尊肯定能找到一个甘心臣服于你的人,你为什么不放手?」
「因为那些人都不是你,本王清楚的知道,本王荒唐了一世就只在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
「你这是痴人说梦,你得不到我,如今你伤了云汐,我更不会饶了你!」
「洛云汐?」东方立见玄朗对那株灵芝的重视,尽管觉得不可思议,还是只能做出这样的结论,「那株灵芝是洛云汐?」
「我以为那株牡丹送进皇宫,你已经不能利用圣旨杀云汐,但我没想到你没有正当理由便不择手段。」
东方立的确是无心造就此事,不过能杀了洛云汐,他并不后悔。「本王说过了,洛云汐的命本王没有兴趣,只要你乖乖的,本王便不会为难洛云汐。」
玄朗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双眸燃着熊熊怒意,出口就是凛冽的威胁,「永远、永远不要用云汐的命来威胁我!」
「灵芝已除,本王用不着威胁,而是洛云汐再也不是问题了。」
听见东方立的讪笑,玄朗的周身散发着青色寒光,一双瞳眸染成了血红颜色。
东方立看了吓得连退数步,即便他再喜欢玄朗,见到玄朗这令人惊骇的模样时仍然感到惧怕。
玄朗的仙力早已恢复,这一回,他已经不需要其他植物来帮他制伏他想对付的人。
玄朗双手一扬,东方立身旁的两个侍卫顿时被抛飞了出去,发出十分惊骇的惨叫声。
东方立瞪大双眼看着玄朗,见他的双手再一挥就又抛飞了两名侍卫,东方立吓得连连后退。
玄朗伸出手凭空一抓,东方立感觉有人掐住了他的颈子,他抓着自己的颈子想要摆脱桎梏却不能,只能惊恐的看见自己的双腿渐渐离地,他挣扎的踢动着双脚,却怎么也构不着地。
东方立看着玄朗的手像隔空掐住他一般,他颤抖着连语句也说不完全,「你、你……放、放开……本王……」
「你说说,我有什么理由不杀你。」
「你、你是桃花仙……墨无垢说过……仙术不能害人性命……」
玄朗冷冷的笑了,眸中血红色的光芒不曾稍减,「我与墨无垢不同,他不想伤人性命,但我会。」
玄朗手掌一收,东方立便被一股吸力吸到了玄朗的眼前,双手实实在在的扣住了他的颈项。
东方立没想到玄朗竟是铁了心,他喊着,「你、你难道不怕遭天谴吗?」
「云汐不在了,我死都不怕,哪会怕什么天谴。」
玄朗施力一扣,眼见就要掐断了东方立的颈骨,墨无垢赶紧上前抓住了玄朗的手阻止他,「玄朗,不行!快放开他,你可知受天谴者将遭五雷轰顶,从此神消形散吗?」
「五雷轰顶?那我就先让东方立受雷劈而死那也值了。」玄朗说完便放开东方立。
见东方立转身就要逃,玄朗催动落雷一劈,挡住了东方立的前路,东方立再躲,他便落雷再挡,直到把东方立吓得双腿发软,伏在一片焦土之中进退不得,玄朗再劈雷,正中东方立双腿之间的空隙,东方立被逼得近似疯狂,竟转而大笑起来。
「你劈啊!再劈啊!除非本王死,否则本王绝对会得到你!」东方立疯狂的笑着。
玄朗不知道是东方立真爱他爱得痴狂,还是东方立早就疯了,才会这么执着于他。「那我就让你死!」
「够了!玄朗!」墨无垢剑指一扬,撤去了玄朗即将再落下的雷击。
「他杀了云汐,我不会饶了他!」
墨无垢看见了洛成驾着驴车前来,上头载着虚弱的洛云汐,再道:「玄朗,你不听我的,难道也不听洛云汐的话吗?」
听见了墨无垢的话,玄朗操纵桃枝将东方立困在桃花树干上,这才奔向驴车,抱下洛云汐。
几名侍卫想趁隙救下东方立,还有几名想攻向玄朗,墨无垢一双清冷的美眸朝着所有侍卫一瞪,就见所有侍卫被这眼神所震慑,身子如被冻结一般,无法移动。
「玄朗……」
「你……还记得我?」
「我根本没有忘记。」
「为什么?我的仙术失效了?」
洛云汐虚弱地微微一笑,抬起手,轻轻抚着玄朗的脸颊,「因为我是这么爱你,爱了你两世,你如何能让我忘记。」
「云汐……」
「玄朗,放了他……」
「我不饶他,我离开你就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他却害你至此,我不怕天谴,如果你注定失去性命,那我为什么要痛苦的继续活着?我为什么不随你去?」
「因为让他亲眼看见你因为我逝去而随着我死去,他会痛苦、后悔一辈子。」玄朗错愕地听见洛云汐的应允,他傻傻的反问:「你不逼我一人独活,要我随着你死?」
「我知道独留你会有多痛苦,因为你沉眠的时候我尝过了,所以这一回,我不求你好好的活下去,我求你跟我走。」
「好,我跟着你走。」
「那便放了东方立,他不配随我们一起走。」
云汐见玄朗终于冷静下来,连双眸也褪去了红光,这才安心,伸出了虚弱无力的手,搂住了玄朗。
此时,桃枝松开了对东方立的箝制,东方立便摔落在地,没想逃命不说,竟还挣扎着想爬向玄朗。
墨无坵也解了侍卫们身上的箝制,冷冽一喝,「还不带着你们的主子走!」
侍卫连忙上前扶起东方立,为了他的安全,强硬带走了他。
见东方立安全的走了,洛云汐这才露出笑容,她轻轻推开了玄朗,却是对墨无垢说:「国师,我死了之后,请你……阻止玄朗随我来。」
玄朗不敢置信,方才说要他随着她走的洛云汐竟是在他放了东方立后,让墨无垢阻止他自戕。
「你方才是骗我的?只为了让我放了东方立?是你说独留下来的人有多苦,你竟要我尝吗?」
「我不独活,任何人也无法阻止我!」玄朗语方歇,天空乌云密布,远方天空开始落下比起方才击向东方立还要巨大的闪电,接着便听到远处传来轰轰雷声。
「玄朗!你别做傻事。」墨无垢眼见落雷将至,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玄朗随洛云汐离去。
「师父,多谢你点化了我,二十年前又救了我,才能让我及云汐在此生彼此相恋,弥补了前世的缺憾。」
「不!玄朗!不要随我而来……」
玄朗笑了,那双眸子中满布决心,「云汐,你错估了一点,师父他虽是点化我之人,但他的道行远远不及我。」
「玄朗,你想做什么?」墨无垢心一惊,施术想箝制玄朗的举动。
然而此时,在他们身后的桃枝像活物一般延伸了起来,为玄朗及洛云汐密密地织出一个屏障,墨无垢要箝制玄朗的仙术却被桃枝拦下,还被玄朗所施的仙术击开。
天空的电一道比一道更近,雷声一阵比一阵更响,就在墨无垢化去了玄朗的仙术得以前行时,一道落雷就在此时劈了下来——
刺眼的光夺去了所有人的视线,直到白光褪尽,雷声不再,众人这才放下遮眼的手,看见的,是被天雷彻底劈成两半的桃花树,方才玄朗及洛云汐所在的地方已没有他俩的身影,地上只余一片焦土。
「玄朗!」
「云汐!」
墨无垢及洛成两人,只能沉痛发出呼喊,但他们的亲人已经不在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东方立格开了侍卫跑了回来,却只看见一片苍凉,玄朗人已不在,桃花树也成焦炭。
东方立呆若木鸡的看着那片焦士,知道自己再执着,也终究得不到玄朗,玄朗用他的性命告诉所有人,他要的只有洛云汐,结束自己的性命也再所不惜。
东方立笑了,这一回,笑得更加疯癫,直到……笑到昏厥了过去。
在法严寺外的奇遇,除了亲眼所见之人,没人知道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洛成回家告诉妻子洛云汐发生的事,两老抱头为自己的义女痛哭一场,为他们那个什么也没能留下的义女造了一个衣冠冡做为凭吊。
东方立回王府后便大病一场,不但已经疯狂,还自此缠绵病榻,皇帝派了御医诊治都束手无策。东方立的病不至于致命,却夺去了他所有的生气,从此之后,东方立只能嬴弱的活着,直到他生命终止的那一天。
墨无垢终究救不了自己的徒儿,所以打算云游四海,再不回到这个伤心地,他起程前最后一次来到法严寺处,想看玄朗最后一眼。
桃花树依旧是被劈成两半的焦黑模样,法严寺的僧人正在商量在此处盖一座供人休憩的亭子。
墨无垢走到桃花前,最后再轻轻抚摸焦黑的桃枝,桃枝被他的手一抹,褪去了焦灰,露出一小截翠绿的枝桠。
墨无垢不敢置信,屏息片刻后,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一寸又一寸的拭去树枝上的焦灰,直到看见一朵小小的灵芝依附在桃花树上。
墨无垢仰望着天,朗笑出声,「祢终究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