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她自东家带来的丫鬟小红强掩着疲色,“那两位宫女姊姊去帮妳烧水备饭了,婢子先服侍妳卸了头饰、袍子,松一松筋骨吧?”
东施施不用人说,早已经甩钗脱簪,绣鞋也扔得东一只西一只,娇小身子迫不及待爬上了那张看起来软绵绵舒服到不行的绣帐大床。
“呵……终于可以平躺着睡个好觉了。”
这半个月晃得她全身骨头都快散光了。
“不──行──”小红毫不客气地就要拖她下床。“这一身风尘仆仆的,小姐不嫌肮脏,婢子都替妳觉得恶心呢!先洗完了澡再睡,乖。”
“小红……我眼皮都掉到胸口了,不行不行,真的撑不住了……”东施施打着大大的呵欠,抱着湘绣描金枕,头一点,已经睡着了。
“小姐……”小红忍不住大翻白眼,“这儿是宫里,不是咱们家呀!”
可是全梅龙镇谁人不知东家小姐有三奇:其一是口味独特,吃什么都好吃;其二是歌声惊怖天下,中者无救;其三是只要一睡,就算天雷也劈不醒她!
小红自己也爱困得不得了,加上小姐已经铁了心睡死过去了,她再也忍不住跟着打了个呵欠,伏在床沿,就这么蜷着睡着了。
两名宫女喜鹃和乐鹊打点好了沐浴澡桶和饭菜,连袂进绣房来要请贵客,一进房,看到的就是这“尸横遍野”的一幕──
“吓!”猛一看可把她俩吓坏了。
幸亏再一细看,床上横七竖八的两个姑娘正发出微微鼾声,喜鹃和乐鹊一颗高高吊到嘴边的心这才缓缓跳回原位。
哦,原来贵客是睡着了。
御膳房分内膳房、外膳房、茶膳房、宫点膳房、香料膳房以及肉膳房,一级特厨一十六人、二品特厨三十二人、三品特厨四十六人、大小厨役厨娘二百余人,负责皇宫各房主子们的大小膳食。
其中,统领众厨的就是首席总御厨长──骆扬。
东施施望着这位高高在上的总御厨长,端上了满脸笑容。“骆总御厨长您好,我是代表东家酒楼的东施施,您叫我施施就好。”
哇,她还以为干到总御厨长一职,至少也是个白胡子老公公了,没料想原来还这般年轻,而且长得好不英俊好看。
她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呵呵呵,还挺秀色可餐呢。
“东施效颦的那个东施?”骆扬眉也不抬一下,莫测高深地盯着这个一脸蠢样的傻妞。
东家酒楼就派这种毛都还没长齐的小丫头?究竟想瞧不起谁?
他脸色顿时阴沉了起来。
“是东施──施──”她笑嘻嘻的道,“差了一个施,听来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呢。”
“妳觉得我会在乎妳的施是一个、两个,还是三万七千五百九十八个吗?”他瞇起双眼。
“呃……你……不会?”她小心翼翼地回答,不忘好奇地问:“不过为什么是三万七千──”
“东小姐,我怎么想并不重要。”骆扬打断她的话,转身走向料膳台。“妳是圣上钦点来主理宝娇公主的婚宴菜色,御膳房受命协办,就是如此而已。”
“呃……好吧。”她挠了挠头,怎么觉得这个素未谋面的总御厨长好像挺讨厌自己的?
是错觉吧?她这辈子从没见过他,更不可能得罪过他,自然也没理由惹他嫌啦!
她略一想,立时就释怀了,笑咪咪地蹦跳走过去。“那请问一下,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骆扬双手抱臂,昂着下巴睨着她,“东小姐这话怎么会问我呢?”
东施施一愣。
“别忘了,我御膳房只是协办婚宴。”他再次重复,浓眉挑得高高,两手一摊做没奈何状。“可不是主办婚宴。”
一定是错觉!
否则堂堂总御厨长怎么好像存心袖手旁观、看她笑话的模样?
东施施环顾四周忙着洗洗切切煮菜的其它厨子们,他们虽然个个以背对人,可是两耳都可疑地拉长了,肯定是在窃听最新情况,却没有半个人肯跳出来指点一二。
“那……”她汗湿掌心在衣衫上擦了擦,迟疑地、犹豫地问道:“我把东家祖传食谱给你,然后……我就可以回家了……这样没问题吧?”
骆扬闻言,深沉的眼底不着痕迹闪过一抹精光。
她竟可以如此随便就将每家酒楼赖以为生,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秘密食谱就这样交出来,然后拍拍屁股就想走人?
东家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他瞇起双眼,盯着她讨好的、状似傻气的小圆脸,剎那间,心念犹如电光闪过──
嫁祸。
他终于明白了。
想那公主龙凤婚宴何等盛大隆重,他东家早有自知之明,以身处江南僻远小镇一小小酒楼,菜色自然难登大雅之堂,偏又皇命推不得,与其做了不合君臣和众权贵脾胃的料理而被重罚责惩,还不如藉词将东家食谱交给御膳房,届时御膳房端出的婚宴菜肴若有所闪失,那是御膳房手艺不精,与东家无尤……
骆扬浓眉紧皱成结。
东施施见他一阵红一阵白,又迅速铁青的脸色,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下意识往后悄悄退了两步。
“这样……不好吗?”她小小声问。
他一扬浓眉,突地转怒为笑。“东姑娘,妳太客气了。东家酒楼喜宴驰名天下,东家食谱内蕴之奥妙无穷,岂是我御膳房这些食古不化、脑袋僵固的厨师所领悟得了的?”
“咦?”她眨了眨眼睛。
“不如东姑娘就先露一手东家料理,”他双手抱臂,慢条斯理的微笑。“让我们见识见识如何?”
内膳房内所有“食古不化、脑袋僵固”的厨师们见总御厨长抬眉示意,忙不迭放下手头上的活儿,齐齐围了过来。
“对啊对啊,就让我们尝尝连皇上都叫好的东家菜吧!”
“是呀,也好让我们向妳东家酒楼学习学习嘛!”
酸溜溜的话此起彼落,再加上那个身长玉立,满眼似笑非笑瞅着她的总御厨长……
喔唷,事情不妙。
“我突然想到……我惯用的菜刀放在家里没带来。”东施施异想天开地道:“那个……总御厨长,你也知道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所以还是下次好了。”
“御膳房里什么刀都有。”骆扬不为所动,大手往旁边一摆,“墙上挂着的都是大内兵器匠打造出的上好刀具,要杀要剐的应有尽有。”
东施施打了个寒颤,总觉得他话里那个“要杀要剐”有点杀气腾腾,别有涵义。
“呵呵呵……”她干笑着,吞咽了一下口水。“话是没错,不过你也知道的,煮菜这回事乃是一种艺术的表现,总是要感觉来了,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不是说随随便便拿根萝卜过来大卸八块就可以──”
“快、煮!”骆扬的耐性尽失。
“好……好啦。”她惊跳了下,颤抖着手拿起搁在砧板上的一柄雪亮菜刀,却是紧张得胃都要翻过来了。“煮……什么?”
“随便煮点什么,只要能够让我们见识东家料理精髓的──”他锐利目光盯着她手上那柄晃得很严重的菜刀,“都行。”
“东家料理精髓啊……”她滚圆可爱的眼睛却心虚不安地四下游移着,心下暗自祈祷灶王爷会突然现身相助……不过看来是不可能了。“我们东家的料理精髓就是……呃……”
众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压根没人愿意出手相助,援以一臂之力。
骆扬则是用那一双精光流转的深邃眸子注视着她,看得东施施莫名心慌慌起来。
她右手提着菜刀,左手在那里慢吞吞摸过了青江菜、冬瓜、小黄瓜……眼儿慌乱地瞄过其它料理台、灶火、锅子……蓦地,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随我怎么煮都行吗?”她再度求证。
“请便。”骆扬耸耸肩。
好,那就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东施施迫不及待把菜刀丢在一旁,然后随手找出个大沙锅来,跑到东边灶上将卢御厨熬煮的东坡肉舀上三大块丢进去,接着是赵御厨炖得正沸腾软烂的人参童子鸡倒了大半只进去,再来是马御厨做的八鲜火锅、钱御厨煮的红烧笋丝蹄膀,以及清蒸五柳草鱼、如意鸳鸯锅、冬瓜鲜肚片汤、茄汁烧对虾……统统都丢进大沙锅里,直到八分满,她才危危险险地抱着大沙锅搁到灶火上,开始搅拌起那锅大杂烩来。
“喂喂,妳、妳干嘛呢?”
“哎呀!把我一条鱼给搞得破破烂烂的──”
“我的东坡肉呀!”
“那蹄膀缺了大半能看吗?”
“可恶的丫头片子,竟敢乱搞我的好菜?”
众御厨惊声大叫起来,个个怒火冲天地就要上前找她算帐。
“慢。”骆扬却止住了他们汹涌的怒气,黑眸直直盯着那锅集各式山珍与海味,逐渐飘散出奇特丰富香气来的大杂烩。
嗯……有意思。
等到那一味味独立的美食融合成了一大锅香气浓郁、酸甜鲜咸辣,东施施舀了一碗,递给不发一语的骆扬。
“这,就是我们东家料理的精髓。”她硬着头皮道。
“就这锅厨余?”卢御厨忍不住冲口而出,语带不屑。
东施施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位大叔,这锅若是‘厨余’,你也有份的。”
“我──”卢御厨瞥见锅里那几块东坡肉,登时闭嘴。
“大叔,你煮的东坡肉看起来香滑软腴,不用尝就知道肯定好吃到不行。”她光想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哟,妳这丫头还真识货。”卢御厨不禁眉飞色舞起来,“不是卢某臭屁,我这一味东坡肉可是师承福州传奇名厨阿姬师,想当年呀……”
就在卢御厨叽哩呱啦说起当年勇之时,骆扬已然喝了一口汤,浓眉微微一扬。
“总御厨长,好吃吗?”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不怎地?”
“这丫头根本是拾人牙慧……嗯,不对,是借花献佛……”
其它厨师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骆扬置若罔闻,他只是用那种依旧令人紧张到不安的目光瞅着她。
“这菜,有名儿吗?”终于,他开口了。
众人顿时目瞪口呆。什么?总御厨长居然没有摔碗,而且还问菜名?
完了,明儿太阳一定打西边出来。
东施施胸口里憋着的一口气霎时一松,面露喜色,随口诌道:“叫‘一品转运锅’。”
“怎么说?”
“我想是厨余变好味,坏运变好运吧!”她顿了顿,随即露出无邪的笑容,“你觉得呢?还不赖吧?”
“──当我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