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五、六天下来,关家的奴仆都感受到府里的气氛变得很低迷,尤其是大少爷又跟以前一样早出晚归,经常看不到人,就算见到了,也是喝得醉醺醺回来,而另一个明显反常的便是帐房姑娘,她总是坐在帐房内,然后望着窗外发呆,一天说不上三句话,连帐本都没去翻一下,更别说记帐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奴仆们私底下可是议论纷纷。
“之前就觉得大少爷和帐房姑娘之间有着什么,现在更可以肯定……”
“怎么说?”
“因为这两个人像是故意躲着对方,连碰面的机会都没有……”
“是不是吵架了?”
“我倒宁愿见到大少爷和帐房姑娘斗嘴,比现在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好……”
兰姨听到他们的对话,开口低斥:“你们太闲了是不是?”
“快走……”奴仆们赶紧作鸟兽散。
“唉!”兰姨深深的叹了口气。“还以为终于可以帮大少爷办喜事了,怎么突然之间又变成这样?”
只要想到那天还兴高采烈地去问赵徽英,想知道她和大少爷谈得怎么样,希望婚期订得愈快愈好,结果赵徽英只是静静地掉着泪水,然后摇了摇头,说她没有资格嫁给大少爷,想要问个清楚,她却什么也不说,兰姨真的是快急死了。
“偏偏大少爷也是一个字都不肯透露,这样教我怎么帮起?”兰姨又叹了口气。“还是去找二少爷,问问他的意见好了……”
于是,兰姨一面哀声叹气,一面往二少爷居住的院落走去了。
而在此刻,当事人之一的赵徽英并不清楚府里其他人正在背后谈论她和大少爷的事,也不在意,因为这几天她都在考虑是否该离开关家。
“……可是我还能去哪里呢?”她就是想到若去投靠其他亲戚,万一让舅舅知道,说不定会把她抓回去,硬逼自己坐上花轿,所以绝对不能让他找到。
赵徽英看着窗外的天色,灰灰暗暗的,就像她此刻的心情,相信对关轩海来说也是一样,当他捧着一片真心来到自己面前,却被她践踏了,不只是伤了心,连自尊也严重地受伤。
“而我却只想就这样一走了之?”她责备自己只想着逃走,却没想过要如何做补偿。
不管有没有其他的去处,要是她就这样离开了关家,就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
赵徽英知道她还欠关轩海一个道歉,还有一个解释,无论最后他肯不肯原谅自己,都必须这么做才对。
“至少在走之前,我得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因为这是我欠他的……”赵徽英鼻头酸涩地喃道。
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之后,她稍稍振作起来,把这几天的帐记一记,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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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天——
睡到接近中午,关轩海才从宿醉中醒过来,才翻身坐起,头就痛得快要炸开来了,连昨晚是怎么回家的都没有印象,可是如果没有这样灌醉自己,他的心会很痛很痛。
他自认并非是个全然没有缺点的男人,但是从不做违背良心的事,无论做什么也只求问心无愧,想不到却得不到喜欢的女人该有的信任,这一点让关轩海感到相当挫败。
“我该怎么做才好?”关轩海不禁要问自己,是再继续努力,证明给她看,他不是那种会使出卑鄙手段的男人,还是……应该放弃了?一个男人的自尊能被伤害几次,他的心是肉做的,也是会流血的。
知道主子醒了,小厮便去端了洗脸水进来伺候。
“去泡一壶茶进来给我。”关轩海捧着沉重的脑袋说。
小厮回了声“是”,才转过身,又想到什么。“帐房姑娘半个时辰前来过,说有些话要跟大少爷说,不过大少爷那时还在睡,她就先回去了。”
“……我知道了。”他怔愣片刻才说。
待小厮退下了,关轩海一面梳洗,一面想着赵徽英要跟他说些什么,倘若她开口道歉,承认对自己有所误解,而他也愿意原谅,那么下一次呢?当类似的事情又再度发生,赵徽英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因为同样的事一而再的重复,关轩海真的无法保证与她之间的感情不会受到一丝影响,还能携手共度一生。
尽管心中忐忑,关轩海还是决定去见赵徽英,听听看她怎么说,于是简单的吃了点东西,待宿醉的状况也减轻许多,这才前往芙蓉舫。
待关轩海走向帐房,正好见到婢女端着没有动过的饭菜出来。
婢女朝他福身。“大少爷!”
“帐房姑娘在忙吗?”他问。
“忙倒是不忙,只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只早饭没吃,现在连中饭也说吃不下。”婢女担心地说。
关轩海拢起眉心,接着举步往前走,来到敞开的门扉外头站定,往里头看了一眼,只见赵徽英坐在书案后头,两眼透过虚掩的窗子,望向渐渐进入秋天尾声的园林景色,好半晌都没动一下。
“我可以进去吗?”他曲起指节,敲了下门问道。
这句话让赵徽英回过神来,见到杵在门外的高大身影,连忙站起身来。“大少爷请进!”见关轩海跨进门槛,她吸了口气,也从书案后头绕了出来。“劳烦大少爷走这一趟。”
“这没什么。”关轩海瞅着她才不过几天,已经消瘦不少的脸蛋,下巴也更尖了,可见得心里所承受的折磨相当大,让他有再大的气愤和委屈,也舍不得跟赵徽英计较。“你有话要跟我说?”
赵徽英比了下座椅。“是,大少爷请坐。”
“嗯。”不过关轩海也不打算马上原谅她,他想要让赵徽英明白,要相信他并不困难,只要她愿意就一定可以办到。
“大少爷之前曾经问过我,我究竟隐瞒了什么事,又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我不敢去相信别人?”赵徽英想了很久,决定用这个来当作开场白。
关轩海颔首。“对,我的确问过。”
“从我的曾祖父、祖父到父亲,赵家三代都是以经商为生,就跟关家一样,在江南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商人,可是到了我这一代,却没有男丁可以继承,所以都是我在帮爹管帐,不管是生意上的,还是府里的都有,就只差无法跟着他一起出门谈生意……”才说到这儿,她侧身看着摆在角落的花几,不过视线并没有集中,不是在看,而是在回忆。
“不过就在三年前,我爹突然病逝了,大夫说他操劳过度,所以这病来得又急又快,在我十岁那一年失去了娘,现在又失去了爹,让我除了伤心难过,其他的事也无心去管,所以当舅舅来家里帮忙处理后事……他是我娘唯一的亲弟弟,也是看着我长大,更把我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疼爱,而我不只当他是长辈,也是非常信任和重视的亲人,自然把所有的事都托给他,甚至连赵家的生意也是他在处理……”赵徽英先喘一口气,再往下说。
“爹的丧事办完之后,过了大概半年左右,几个过去跟在爹身边的管事轮流来见我,为的是要提醒我小心舅舅这个人,可是我当他们误会舅舅的为人,还跟他们保证一切都是我允许的,舅舅真的是在帮赵家的忙,可是当他们愈来愈着急的警告我,千万别让赵家毁在我的手上,我却完完全全不相信他们所说的,因为舅舅才是我至亲的亲人,我应该选择相信的人是他才对……”说着,她已经哽咽到连话都说不清楚,只能用袖口捂住唇,用力深呼吸,好让情绪稍稍缓和下来。
关轩海嗫嚅了下嘴唇,想要她别急着说完,等冷静之后再继续也没关系,可是他也看得出要赵徽英说出这些话并不简单,若不把心里的话说完,或许她永远无法去正视它的存在。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我知道不能再继续伤心下去,否则爹在地下有知也不会安心,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赵家的织造坊、布庄全都在舅舅的名下,外头的世界完全变了样,我马上就去找舅舅,那时我还天真的以为其中必定有些误会,可是他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长辈,变得好陌生、好可怕,到现在我还经常在想究竟是利欲薰心改变了他,还是我从来没看清过舅舅的真面目,我只知道他夺走爹留给我的一切,甚至未经我的同意,要把我嫁给一位朝廷高官为妾……”赵徽英悲哀地笑了笑。“之后我去求那几个管事帮忙,他们只是冷冷的看着我,说谁教我相信错了人,更说帮不了我……”
她没有流下半滴泪,声音听来虽然轻,但却很沉痛。“就因为我错信了舅舅,所以要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于是我这么告诉自己,这世上没有人真的可以完全信任,特别是自己愈是在乎的人,就愈要小心,千万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不断的提醒自己,即便对你动了心,喜欢上你,甚至愿意嫁给你为妻,还是无法彻底忘记这种遭人背叛的教训……更想到若有一天你对我的感情生变,不再喜欢我,甚至爱上了别的女子,那么我还能活得下去吗?”
赵徽英深吸了口气,由衷地说:“我知道和大少爷之间若是连信赖的基础都没有,那么其他的事根本不需要谈,更别说结为夫妻,我不求原谅,只希望大少爷能够了解,对于那天怀疑你的事,真的很抱歉。”
关轩海认真地想着她刚才说的那段经过,然后抽丝剥茧,能在江南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商人,又是住在扬州,而且主事者在三年前过世了,其中姓赵的也只有一个,他终于猜到赵徽英的真实身分了。
“你……是‘扬州赵家’的大小姐?”关轩海一脸恍然大悟的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原来赵徽英举手投足之间的娇贵是来自从小生长的环境,还有她那股天生是当主子的高傲是因为她的出身,现在他总算明白了。
她轻咬了下唇瓣。“是。”
“为什么不早点说出你是谁?还有兰姨又怎么会说你是她的远房亲戚?”关轩海索性一次问个清楚。
“因为关家和赵家在二十年前不只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更是知交好友,所以我才会千里迢迢的跑来杭州投靠,还拜托兰姨不要说出我跟‘扬州赵家’的关系,因为……我不想被你们怜悯,更不想让你们知道我是多么的天真愚蠢。”赵徽英眼眶凝聚了泪水,只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自尊。
关轩海神情一整。“我不会这么看待你的,记得刚开始跟人家谈生意,大家都欺我年纪太轻,什么事都不懂,自然也吃过不少闷亏,不过我都把它当成一种难得的经验,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无妨,因为人只有在失败中才会成长,一旦害怕了,就无法往前走。”
“我就是无法做到这一点,才会耿耿于怀,这结也愈打愈深……”她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也谢谢大少爷愿意拨冗前来,真的很感激你,现在就算要离开,我也可以走得没有遗憾。”
“走?你要上哪儿去?”关轩海愕然地问。
赵徽英摇了下螓首。“我也不知道,但是总会想出办法的……”
“你要是还有人可以投靠,就不会跑来杭州了。”他真会被这个女人给气死。“更何况我又没赶你走!”
“可是……”她真的还能继续待在这里吗?
关轩海气得脸红脖子粗。“你给我好好的待在这儿,哪儿都不准去,在我没有说要原谅你之前,不准走,听到没有?”让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流落在外,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他疯了才会答应赵徽英离开。
“大少爷……”赵徽英眼圈更红了。
“回答我!”他大吼一声。
“是。”她怯怯地回道。
“你要是敢私自离开,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又大吼一句,关轩海才气呼呼地转身步出帐房。
自己再不凶一点,这女人真当他是病猫!
关轩海踏着气势磅礴的步伐,脸上满是怒火的走了过来,几个奴仆和婢女见他从芙蓉舫出来,全都自动闪得远远的,免得遭受无妄之灾。
“看来终于恢复正常了……”
“是啊,好几天没见到大少爷这么生气勃勃的样子……”
“我去看看帐房姑娘。”
“那谁去跟二少爷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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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轩海憋着满腔的怒火,往兰姨住的屋子而去,想到她居然联合赵徽英一块儿来诓骗自己,当然要来兴师问罪一番。
“兰姨!”他跨进门槛就吼道。
“呃……”兰姨被这突来的虎啸给吓着了,舌头还被刚含进嘴里的热茶给烫个正着。“大少爷做什么这么大声?”
他在另一张凳子上坐下。“为什么要帮她撒谎?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她是‘扬州赵家’的大小姐?”
兰姨将茶杯搁下来。“你都知道了?”
“兰姨应该早一点跟我说出她的真实身分才对,而不是骗我说她只是你的远房亲戚。”关轩海不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让她当帐房太委屈了。”
“要不然大少爷会怎么安置她?”兰姨没好气地反问。“当初徽英拜托我不要说出来,她也是不喜欢被大家用同情的眼光来看待,想到堂堂‘扬州赵家’的大小姐却沦落到得寄人篱下的地步,加上她的个性也算得上是心高气傲,那种心情会有多难堪,大少爷能想像得出来吗?我只好照她的意思做,先把人留下来再说。”
闻言,关轩海不得不承认兰姨顾虑得对。“我从来没听爹娘说过,咱们和赵家有这么多年的交情。”
“那时大少爷年纪还小,整天就只晓得玩,姑爷和小姐自然没说,原本想说过两年再告诉大少爷和赵家大小姐的事,没想到他们就发生了不幸,什么也来不及说了……”每回说到这件事,兰姨就有无限的感慨。
关轩海一脸纳闷地问:“我和她之间的事?是什么事?”
“徽英没有告诉你吗?”兰姨还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了。
“该告诉我什么?”难不成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
兰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由她来,还是等赵徽英自己说比较好。
“兰姨!”关轩海大吼。
她挖了挖耳朵。“这么大声做什么?我又没耳背。”
“到底是什么事?”他都快急死了。
“就是……大少爷和她的婚事,徽英可是你的未婚妻。”兰姨决定说了,自己再不说,不晓得这桩婚事要拖到什么时候。
关轩海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拉开嗓门吼道:“你说什么?”
“小声一点!”兰姨捂着双耳抱怨。
“她……是我的未婚妻?”关轩海的下巴几乎掉到胸口。“这么重大的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兰姨横了他一眼。“这会儿不是说了吗?再说当年这门婚事并没有正式下聘提亲,只是两家在口头上订下来的,徽英也是担心若是说出来,万一你不肯履行婚约,你要一个姑娘家的面子往哪里搁?”
“那个女人……我真的快被她给气疯了……”他握紧双拳,忿忿然地咆哮。“既然是两家长辈订下的婚约,我当然会履行了,这还用说吗?”
“她怎么会知道大少爷愿意娶个凭空冒出来的未婚妻?”兰姨冷哼地问。
他怒瞪一眼。“兰姨,你是在帮她,还是在帮我?”
“女人当然帮女人说话了。”兰姨也不怕他不高兴,实话实说。“总而言之她要我别把婚约的事说出来,只想在关家当个帐房,有个栖身之所就够了……唉!这个姑娘的个性实在是太倔强了,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想求人,要大少爷心不甘情不愿的娶她为妻,她宁愿死了算了。”
关轩海用力磨着牙,像困兽般的来回踱着步子。
“大少爷现在都知道了,打算怎么办?”兰姨喝了口热茶,把话全说出来,真的舒服多了。
“我……”关轩海当然想娶赵徽英为妻了,可是两人之间还存在的问题必须解决才行。
兰姨叹了一口气。“要是大少爷不想履行婚约,就当我没告诉你。”
“我娶!我当然要娶!”他吼得特别大声。
“既然这样,大少爷还在烦恼什么?”兰姨不解地问。
“我得先想一想才行……”关轩海重重一叹,然后往外走,让赵徽英成为他的妻,可说是他的梦想。“但前提是她必须先学会信任我,不要让任何猜忌怀疑横在她和我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