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近用膳时间,这一忙,方静予足足忙了一个时辰,才终于可以歇口气,可是一回头,惊见那人还在,且他桌上的饼和腌菜还留下大半,她眉头微皱了下,问:「这位爷,饼和腌菜不合你的胃口吗?」
「不,好吃。」冯珏噙着极淡的笑。
「既然如此,怎会……」剩这么多,好似她的手艺多差。
冯珏笑了笑,将桌上的东西都推给了尔刚,催促着尔刚快吃。
尔刚看了他一眼,只好默默地将桌上的菜都给扫进肚子里。
待尔刚吃完,冯珏随即起身,以眼神示意,尔刚随即上前结帐。
「不用了,这些吃食就当是答谢你出手相助,还望你不嫌寒伧。」方静予退了一步,不肯收下银子。
冯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走出铺子,尔刚见状,硬是将一两银子搁在桌上,快步跟上。
天色欲暗,刺骨寒风迎面而来,尔刚瞧冯珏走起路来有些踉跄,想了下,上前问道:「二爷不觉得这事古怪?」
「哪儿古怪?」冯珏心不在焉地反问。
怪什么呢?古怪在明知她已嫁人,他依旧对她有非分之想?他想像过最糟的结果是她已不在人世,如今她活得好好的,还有个儿子,结果已是极好,横竖打文又闵找上门时,就已经注定他俩无法相守,他还奢望什么?
庆幸的是文又闵是个大度之人,没有嫌弃她已非清白之身,依旧接纳她……
「来福瞧二爷和我的眼神,怎会像瞧个陌生人没两样?」
冯珏高大的身形顿了下。「……因为她恢复记忆了。」正因为她恢复记忆了,所以她离开了,而他却为她挂心多年。
「可恢复记忆就会把我们给忘了吗?」
「蒙御医说过是有这可能的。」
「就当是如此吧,可是来福应该是文家大夫人,就算文大当家死了,她也没道理自个儿摆铺子抛头露面吧。」
他知道,二爷肯定是痛得难受,才会一直恍恍惚惚的,压根没察觉有太多的不对劲。
冯珏垂睫思忖了下,这才想起冯玉提起文大夫人被赶出府,照这状况看来,该不会是被净身出户吧?
「而且,我方才听她们说什么薛管事没有差人送莱菔和白菲来,说那染福庄是来福名下的,但二爷吩咐不给,来福说算了,还说什么她击鼓申冤都没用。」尔刚努力地将他偷听来的说过一遍。
冯珏闻言,沉声道:「让吴勇带人到街上探消息。」被她遗忘的刺激过大,教他忘了他特地前往疏郢城的用意。
他不正是得知文大夫人被逐岀府着实古怪,才想确认她到底是不是来福,既然现在又发现诸多疑点,自然得查个清楚。
「是。」尔刚用力应了一声,太好了,二爷总算有些精神了。
是夜,冯珏住进万隆酒楼,听着吴勇和尔刚回报的第一手资料。
「二爷,我在一家和文家竞争的布庄里打听到,坊间流传文大当家是被文二爷给毒死的,就是为了要霸占家产,而之前文大夫人被赶出府后,也曾经到府衙击鼓申冤,知府却不理不睬。」吴勇说起话来简单扼要。
「二爷,我也打听到来福现在的铺子,是当初文大当家记在来福名下,她带着儿子文羿和丫鬟茱萸就住在后院,听说原本还有一些庄子和铺子也是在来福名下,可是就算有契状也没用,底下人都是看文二爷眼色在做事,有人说来福手里的契状似乎无效了,这肯定是文二爷跟知府勾结所为。」尔刚赶忙也报上第一手消息。
冯珏坐在榻上,面无表情地思索着。
冯玉的说法,文二爷为夺家产,自然会将拥有继承权的文羿逐出府,至于文大当家之死……赶明儿个他得抽空走趟府衙探探口风才是,当初验尸的仵作必定是最清楚内情的。
他又想到当初来福身上也是有毒的,莫不是文二爷一直用同样的手法毒害来福和文大当家?
「可有打听到文大夫人个人的事?」
吴勇向前一步禀报,「据闻,文大夫人的娘家是庄户,十岁时以冲喜为名进了文家,因为她一进文家,文大当家的身子便有好转,再加上擅长农活,颇得文家两老喜爱,在她及笄那年,两老先后离世,让两人成亲的事给缓了下来,同年,文大夫人要前往睢县的一处庄子时,因为马匹突然发狂,将文大夫人给甩了出去,四个多月后,文大当家将她找了回来,几个月后两人便成亲,那孩子是……」
「够了。」他不想知道他们夫妻鹣鲽情深的消息。「文大当家的身子呢?这些年好否?」
「听街坊说倒还不差,两老死后就由他主事,手上庄子无数,后来也做了布庄的生意,在疏郢城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富户。」
冯珏忖着,既是如此,身子该是不算太差,这离世得太突然了,要说是文二爷等不及下重手,是极有可能的。
但推测毕竟只是推测,得要有真凭实据才成。
尔刚瞧他不吭声,赶忙再道:「二爷,昨儿个听来福和那丫鬟的对话,是要上庄子取食材被刁难,而那些食材恐怕是要拿来营生的。」
冯珏疲累地闭上眼,在脑袋里抽丝剥茧,思索着要如何处理这些事。
「对了,二爷,听街坊说,文大夫人的铺子被砸已经不是一、两回了。」
吴勇想了下,将打听的消息一并道出,「文大当家六月去世,同月出殡后,文大夫人和儿子就被赶了出来,九月时,文大夫人开始着手做生意,至今已被砸了几回。」
尔刚听完,眉头都快打结了,「二爷,这样不成,他们孤儿寡母的被人这样欺侮,文二爷分明是要逼得他们在疏郢城待不下去,怕是哪天他们孤儿寡母被不声不响地杀了……」
冯珏蓦地张眼,墨眸里张扬着怒焰。
「二爷,这不是不可能。」尔刚又道。永除后患的做法大伙儿都知道,尤其文家与知府的天系良好,想让一、两个人消失,难吗?
「尔刚,明天一早就去问问当初给文大当家验尸的仵作是谁,将他带来。」冯珏沉声吩咐道。
「二爷,文大当家当初有验尸吗?」这事他倒是没问。
「你认为来福一直侍在文大当家身边,当文大当家的死有异时,难道她不会要求验尸吗?就算她没要求验尸,知府也得做做样子,不是吗?」
「好,明儿个我立刻着手去查。」
「还有,找两个身手俐落的守在铺子外头,有动静就先发制人。」
「是。」
「好了,你们今日来回奔波也该累了,全都下去休息吧。」
「是。」吴勇应了声便离开。
反倒是尔刚走了几步,又踅了回来。「二爷。」
「嗯?」
「如果文家容不下来福,二爷何不带来福走?」
冯珏猛地抬眼,像是听到多不可思议的事。
「虽说来福现在是寡妇,无法成为二爷的正室,但养在外头也不是不成,至少好过她性命受到威胁。」
「尔刚,你觉得她还是来福吗?」
「她是来福呀。」
「她不是来福,来福已经不见了。」冯珏幽幽地道。
那个懂他、与他心灵相通的来福,已经消失在方静予的脑袋里了。
要她还爱着他,哪怕要他背负恶名,他都会想尽办法带她走,可问题是她不记得他,那种面对陌生人的目光伤透了他。
尔刚似懂非懂,想再劝说,却是词究,只能摇头晃脑地离去。
冯珏倚着窗台,看着底下的万家灯火,想起那回在楼台上,来福看着灯河,满脸惊艳的神情,相较于她今日的淡漠……她真的不是他的来福了。
她在她的记忆里杀了他,抹灭了他的存在。
痛,落实了,逼出了眸底的泪,他知道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近正午,方静予备妥了内馅和面团,将东西都搬进铺子里,才打开店门,就看见冯珏在外头,让她不由得一顿。
「这位爷,你……」
「突然觉得饿了,想吃点饼。」
「可是饼……」
「无妨,我可以等。」
方静予见他大步踏进铺子内,擦身而过时嗅到他身上浓重的酒味,她看了眼神色自若的他,这才回头生火,抓紧了时间揉面团,然而坐在她后头的人却是直直地打量着她,教她不满却又不好发作。
忙了一会儿,方静予将莱菔饼递到他面前。
冯珏并未马上动筷,而是说道:「今儿个的内馅看似准备得不多。」
「有些食材还没备妥,所以有多少就卖多少。」方静予淡淡地解释,无意与他深谈。
他迳自又道:「莱菔,我庄子里很多,你要多少,我都能供应。」他看着装盛在盘子里两面金黄的莱菔饼,闻着那记忆中的味道。
就算来福消失了,可是手艺是相同的,他尝尝手艺也好。
「我与爷素昧平生……」
冯珏缓缓从怀里抽出文又闵写给他的信,递给她。
方静予马上就认出字迹,难以置信极了。「你……」
「在下姓冯,在家行二,是文大当家的友人,很遗憾消息知道得晚,没能给他上香。」冯珏口气平淡地说道,见她的目光一直定在信上头,又将信给收进怀里。「他托我照应,所以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你尽管开口。」
「不用了,我过得很好。」
「莱菔也不需要?」
刚好从后院走来的茱萸听见了,问:「什么莱菔?」
「我跟文大夫人提起我庄子里有莱菔,要多少有多少,可以以市价的七成供应。」冯珏的口吻始终清淡,像是问得随意,她要与不要都无所谓。
茱萸一听,忙拉着方静予。「好啊,夫人,咱们就跟他买莱菔。」
「茱萸。」方静予冷着脸低斥。
「夫人,近来咱们的铺子生意正好,总不能因为莱菔短缺就不做生意吧。」瞧她似乎不为所动,茱萸压低音量又道:「咱们只有这家铺子了,吃穿用度都要钱,尤其是小少爷打小身子骨就不好……」一张眼,样样都要钱的。
「我知道。」方静予打断她的未竟之言,垂眼思索着。
「还有,如果文大夫人想追查文大当家的死因,我也帮得上忙。」
方静予猛地抬眼瞅着他,神情显得有些复杂。
茱萸更是疑惑地皱眉。「这位爷,你怎会知道这件事?」难不成是夫人方才告诉他的?
「我和文大当家在商场上交手过,惺惺相惜,如今他死得不明不白,我怎能不查?」就算她不是来福,但她等同是来福的分身,他自然要她生活无虞,让她拿回原本该属于她的。
「这位爷儿,你恐怕有所不知,文二爷和知府是拜把交情,想替咱们家大爷申冤,可比登天还难。」茱萸感激他的有心,但她必须让他知道,光是知府那一关就不知道有多难过。
「一个疏郢城知府,我还没看在眼里。」他是大内指派世袭的皇商,地方官员看见他,哪个不巴结奉承的,再者,如今他将冯玉拉回同宗,托他妻子常宁县主的福气,所到之处莫不礼遇三分。
茱萸听他这么大的口气,不禁看向方静予。
方静予神色平静地思索着,好半晌才道:「冯二爷,你能怎么帮我?」
「我不会再让文二爷动你半分,并且开始着手调查文大当家的死因,而你,不如就暂时到我的庄子作客,顺便挑选莱菔。」
「可是……」
「夫人,这样甚好,暂时离开这儿,就不会老是被人砸店,等弄妥了所有事再开铺子也不是不成。」茱萸的算盘打得可精了,只要这位冯二爷能查出大爷死因,想重回文家还难吗,何苦为了几文钱汲汲营营。
「如何?」他问。
方静予细细思考了下,这才回道:「那就麻烦冯二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