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老太君的寿宴,前来祝贺的客人仍是男女不同席,男宾在外院,女客另辟一处,彼此相隔甚远,中间隔了座池子,只隐约能看得见人影。
戏棚子就搭在池子中央,底下用木架子架着,两边的宾客都能清楚的瞧见戏台上在檳什么。
齐可祯的安排相当得宜,不喧宾夺主又顾及两方的需求,池子四周挂满大红色灯笼,灯笼底下垂挂着各种字体的寿字,年轻貌美的侍女端着菜,一一穿过百花争艳的花丛。有酒、有菜、有美人,暖场的舞伎身着七彩霓衣,翩翩起舞,恍若那人间仙境,眼前尽是如画美景。“准备好了吗?”
“都照少夫人的安排就定位,把该叮住的人全叮住了。”一只蚊子也难逃他们紧迫叮人的法眼。
“好,留神点,别坏了好事。”
“是。”
数条人影往各个方位分散而去,迅速敏捷的宛如翔天苍鹰,倏地隐入暗处。
在黑色人影散去后,一道颀长身影从阴暗处走出,刚直方正的脸正是闻人璟。
他大步走向女眷聚集处,要为老太君祝寿,并送上精心挑选的贺礼,在月洞门前,随从兼小厮恒平跟上主子的脚步,主仆一前一后的走着。
“说人人到,还真不能说人是非,才刚说到你这位嫡长孙还没来送礼呢!你这双耳朵真尖,一听二婶叨念就赶紧出现。”
面带笑意的林氏眼中闪过一抹妒色,为闻人璟来得及时忿然,没能让她舔话加词,给长房抹黑。
齐可祯打趣的说:“那是二婶的神叨功力无远弗届,我们敬轩一听到你大发功就脑门发热,连忙三步并两步的来求二婶别念了。”要不是她是二房的长辈,真想一巴掌掮过去。
“听听,不愧是新婚夫妻,我才多说两句,璟哥儿媳妇就不依不饶了。”这死丫头,早晚收抬你,你得意不了多久的,一旦粘家那个蠹丫头得手了……她在心里冷笑,盘算着怎么多踩大房几脚。
“二婶哪是话多,是关心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我和敬轩可感激你呢!没有你和二叔替我们善待族人,我们可是忙不过来。”齐可祯毫不客气的将闻人凤大做好人的功劳给抢过来,在女眷面前让她们知道二房所做的善行可是大房百忙之中抽出空的请托,二房不过是做了顺水人情。
有时男人说一百句好话,还不如女人的一句枕边细语,在场的妇人中有不少是闻人家亲族,她们的丈夫或儿子对族长的人选有一定的影响力,或多或少能起点作用。齐可祯的聪明处是不会明着去拉拢,而是由他们自行去选择,她给予十足的尊重,让人感觉到她不卑不亢的气度,有时人要的不是银子,而是打心眼里给出的敬意。人都好面子,她这样可是让许多人大有好感。
而且选出新的族长,族长夫人也会是新的,族长夫人常被人忽视却不可或缺,有道是妻贤夫祸少,若有个慧黠灵心的夫人帮衬,男人不适合出面时可由女眷出马交涉,后宅女子自有一套交流之道,有时更能为族人谋利。
直到目前为止,齐可祯的表现是令人满意的,不少原本偏向二房的妇人已有动揺,她们决定再观察观察,回去后和家人好好说道说道,看看他们的意思。
“你这说得是哪里话,我们是一家人,哪分什么大房、二房,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啊。”被将了一军的林氏笑得很僵,上下牙齿一碰发出喀达喀达的磨牙声。
“是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多谢二叔、二婶替我们送米、送粮,连银子都不要我们掏一两,敬轩常说等他当上下一任族长一定要好好童用二叔,让他也能分享族里的荣耀。”族长的位置大房要定了,你们就别想了。
闻人璟听着妻子言词锋利,只为扞卫他,那冷硬的面容慢慢龟裂,神色柔如水的凝望她。
笑不出来的林氏快把牙咬崩了,她手腕圆滑的转移话题。“璟哥儿,今儿个是老太君的寿辰,我们胜哥儿一大早就送了尊青玉观音给他祖母祝寿,祝她长命百岁,年年有菩萨的保佑,那你打算送什么呢?”
“没什么好东西,大理寺是清水衙门,只能借花献佛给点小玩意儿。”礼虽轻,情意却很童。
众女替的嘴一抽,大理寺还清水衙门呢!这话他也说得出口,本朝油水最多的地方是户部和大理寺,多少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往里头填银子,就为了把犯了案的亲人捞出来,或是少判几人的罪,他们给的金银只会多,不会少。
等闻人璟命恒平把东西呈上来,掀开盖着的红布,众人皆低呼——
“咦!这是……”
啊!好彩头。
那是一对雕着白胖童子坐在石榴上的玉如意,一男一女的娃儿穿着喜庆的肚兜,笑得见牙不见眼,而石榴有多子的意思。
说实在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喜欢多子多孙,人丁繁盛,孩子一多就开心了,笑得也欢。
这礼送得很得老太君心意,她笑呵呵的对着玉如意摸了摸,还特意摸了两童子的头,意味深长的朝齐可祯平坦的小腹一瞅。
她已经有重孙了,但不介意多来几个,有男有女才热闹。
“好,好,送得好,璟哥儿媳妇,太君等着你的好消息。”这对玉如意她得好好的收着。
“果然是好心思,最懂得老太君心里想要的,你这礼都送到老太君心坎里了,我们胜哥儿拍马也赶不上你,难怪会深受皇上重用。”林氏语气酸溜溜的。
大理寺直接听命于皇上,说是天子近臣一点也不为过,闻人凤百般想扳倒闻人環却不敢轻易动手,除非他想吏部侍郎一职到了头,只因为动了皇上的人他也不会好过,皇上是相当护短的人,对于他信任的人,谁也不准碰。
“皇恩浩瀚,不敢怠忽,皇上是天下百姓的共主,侄儿做得再多也是理所当然。”闻人璟神态恭敬地朝皇宫方向一揖。
天子一怒,尸横遍野,一说到主宰天下人性命的天子,林氏还是敬畏有加地打了个哆嗦。“好了,好了,别提太严肃的话,你送了胖呆娃儿玉如意,那璟哥儿媳妇呢?”见不得人好的林氏故意把娇憨可人的童女童子说成又胖又呆,就是要膈应大房,存心让人心里犯嘀咕。
齐可祯浅笑,“还在准备呢。”
林氏脸上浮起哂笑。“没准备就没准备,干么搞得神秘兮兮,别说夫妻是一体的,他送等于你送,你看人家钰哥儿的媳妇多有心,早就送了亲绣的五色花抹额给老太君,额心还缝上鸽卵大的玛瑙,这点你就真的差多了。”
林氏不忘把闻人钰的妻子拉下水,挑拨离间要让大房两个嫡子斗得你死我活,她好坐收渔翁之利。
可是这一招用在大房兄弟并不管用,老二夫妻对大哥闻人環一向是当神人崇拜,他说什么他们绝对不会有二话,一向当圣旨来执行,连带着对比他们小的小嫂子也敬重有加。
所以她并未成功达到目的,含蓄内向的何氏只是浅浅地一笑,端庄有礼的不做任何回应。
哪有外敌来袭还窝里反的,那是傻子的行径。
偏偏两个才名在外的儿子有个拎不清的娘,不辨亲疏。“二婶别挑弄我们妯娌感情嘛!万一真翻了脸,我找你理论去。”齐可祯朝何氏一笑,是善意地,再看向林氏时眼神多了锐利。“我送的礼在戏台上,是我自编的戏文。”
此时闻人璟出声告辞,有女眷在场,他不方便多待,所以先行离去,到外院招呼宾客。
而他刚走不久,林氏朝粘虹玉一使眼神,她会意的点头,一会儿便不慎地琳湿了衣裙,以换衣为由告罪离开,但是她这一去就没再回来了。
此情此景落在齐可祯眼中,她只觉得可笑。闻人璟是后宅女子算计得了的吗?
他若蠢笨如此也不会当上大理寺卿。
有谁比他更判案如神,由蛛丝马迹中抽丝剥茧。
“咹!不入流的玩意儿,亏你还乐得现宝,堂堂三品官的夫人还如戏子一般迷戏,真是不长进。”
自以为捉住她把柄的林氏滔滔不绝的嘲弄,说得太开怀的她没发现老太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怎么,听个戏也成了下九流,你要是不耐烦陪老太婆听戏就给我滚远点,我这不缺你一个人。”她就是爱听戏又碍着了谁?!
“老太君……”她为什么突然发脾气?林氏还不明所以。
“璟哥儿媳妇,过来和太君一起坐,我们爱听戏的是不入流的玩意儿,别碍了那些贵人们的眼。”你不爱听,有人爱得很,不懂戏的门外汉不配听戏,白糟蹋了好戏曲。庄氏把满脸错愕的林氏赶到一旁,让她和小辈同坐。
原本老太君的左右下首分别坐着她两个嫡媳,赶走了一个便空出一个座位,她全凭自个儿的喜好朝长孙媳妇招手。
“欸!就来了,太君一召我就放下手头的事挪过来,你看我乖不乖。”齐可祯装乖的撒着娇,手里牵着沉默不语的闻人临。
“乖,赏你玦莲蓉糕吃。”庄氏被逗得呵呵一笑。
“谢太君。”她将莲蓉糕掰成两半,一半拿在手上,一半塞给睁着:双圆眼的五岁男童,两人分着吃。
“戏几时要上呀?我都等不及了。”庄氏无戏不欢,老戏码看腻了想看新戏,看看孙媳妇能写出什么好戏文,她无比期待呀!“快了,你等……”
开戏的锣鼓一敲,响彻云霄,旁的声音都听不见。锣声一落,梆子声一起,戏台左恻走上一位形色猥琐的老头,他身上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头戴歪帽,可脚下穿的是黄金打造的金缕鞋,举步维艰,可老头乐此不疲,对着鞋子又摸又擦。
有一天老头死掉了,他的魂魄脱离了肉躯,他想他留了那么多的金银珠宝给儿子,他们应该会替办个隆童又盛大的丧礼吧?
没想到他才刚一断气,儿子们就吵着要分财产,连他的尸体也不管就丢在一旁,连门薄棺也不肯买。
老头子气极了,追着儿子打,可是他已经死了,怎么打也打不到,儿子们根本感觉不到,他气到坐在门坎哭了。
“璟哥儿媳妇,这出戏的戏名是什么,这几个儿子太不孝了,只顾着抢财产,老父死了也不理……”庄氏边说边拭眼角,她想到两个儿子为了族长之位也闹得不行。
树大有枯枝,人老难长孝,儿女孝顺父母是天性,可为了多争一份钱财大打出手的也大有人在。
“《钱老爷的金库》,说的是一位守财奴的故事,他生前吝啬小气的连一文钱也不肯给儿子,三餐咸菜R腐的,把自己和儿子饿得痩骨如柴,但是人终究难逃一死,有钱也买不到长寿,他省吃俭用的银子还是别人的……”
看到儿子们争产的丑态,守财奴顿悟了,他突然回魂了,把儿子们臭骂了一顿,然后开始对自己好、对别人好,拿出银子造桥铺路,救济穷人,他死时子女孝顺,子孙满堂
这出戏并未有太多浮夸的情节,讲的是一般平实无华的老百姓生活,但是内容生动有趣,对白感人肺腑,让人看了又哭又笑的直拭泪,宾客们一下子骂儿子太糊涂,不知忠孝节义,一下子数落守财奴把银子看太童,难怪父子情薄。
看着看着,众人都入迷了,叫好声不断,让编戏的齐可祯好不开心,她写的戏终于获得认同了。
不过有人欢喜就有人忿然,看大房出风头的林氏很不是滋味,她又想.兴风做浪,把一潭水揽浑了。
“大嫂,你觉不觉得临哥儿长得像九叔家的习哥儿,你看那眉眼简直如出一辙,也都是不爱说话的孩子。”
原本就不喜孙子的粘氏早就对人说过这类抱怨之语,此刻听旁人这一说,就像是找到了证据,倏地扬高声音。
“他不是我孙子?!”
这一句是质疑,正好戏台上锣声一停,檳出者中场休息要换场,所以她的嗓音特别响亮,在场的女眷都听见了。
庄氏脸上布脸阴云,“老大媳妇,你又在作什么怪,脑袋瓜子被驴踢了是不是,下去洗把脸,清醒清醒。”什么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不清楚吗?为何别人一挑弄就做出令人无法忍受的蠢事。
“是……”她羞红脸的低下头。
粘氏一走就没戏了,哪闹得起风波?林氏忙拉住她。“大嫂怎么说临哥儿不是你孙子,难道外头的传言是真的?璟哥儿前头媳妇不守妇道,和人有了私情……”
她脏水直钹。
“我不……”
粘氏急着想解释,可是没人想听,众人的目光看向猛往齐可祯怀里躲的闻人临,暗暗猜测他到底是不是闻人璟的种。
“二婶,知道拔舌地狱吗?造口业、生是非的人可是整根舌头会被从喉头扯掉,冒不完的血从口中喷出,你想擦都来不及擦,只能眼睁睁地看自己吐光全身的血。”
“你少吓、吓唬人,二婶可、可不是被吓大的,何况这话是你婆婆说的,我只是转述她的话。”真有拔舌地狱吗?林氏颤抖了下。
“空穴来风最是可恶,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临哥儿并非长房嫡孙,挑拨是非为何要牵连到孩子身上?!”
齐可祯气得发抖,抱着孩子不撒手,她是彻底被惹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