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难怪陆静深讨厌记者,他也曾经是桃色新闻的受害者。
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她的过去,不知道会如何看待她?
宁海自问对记者这一行还有没有热情?答案是肯定的,只是方向得再调整调整。
胡思乱想中,也忙碌到近中午,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宁海这才想到她忘记准备午餐了,连忙踩着拖鞋下楼,先去找陆静深,人还没进他房里便大声喊:
“陆静深你中午想吃什么?吃面好吗?要不要帮你加一颗蛋?”
以前住在国外时经常自己煮食,要弄点热食来填饱肚子对宁海而言并非难事,但要说将厨艺磨练到堪比阿基师,火候又差太远了。
喊了半天没人回应,宁海冲进主卧房里没见到半个人影,又噼里啪啦冲下楼,却还是没见到他。
此时外头雨声浙沥沥的,雨竟下得比早上时还大。她拧着眉将整栋房子翻找过一遍,还是不见陆静深的身影。
愈想愈不对,连忙捉起电话话筒拨他手机。
手机响了两声就没声音了,像是突然关机。
宁海这才着急起来。“到底跑哪去了?”
不放弃,又仔细在屋子里搜寻一遍,依然没有结果。此时她也忘了肚子饿,捉起伞到花园里绕了一圈,确定他真的不见了,猛然想起大门口有监视器,连忙冲回屋里看监视录影,急得顾不得鞋底都是烂泥,踩得地板上留下一个个黑脚印……
监视器的影像画面是存在电脑硬碟里的,宁海摸索了几分钟才弄清楚怎么调影像出来看。而后,她看到了。
在上午九点十一分的时候,陆静深独自一个人撑着伞走出了大门。
宁海愕然,心里顿时一凉,对着那画面喃喃道:“外头下着大雨,你一个人是要去哪里?”
下午两点零二分,辖区派出所的警员受理了一桩失踪人口协寻的案子:
“我先生有严重的情绪障碍,上午跟我吵了一架后就不见人影了,他双眼失明,我担心他一个人在外头会遇到危险。”
为了加快员警寻人的速度,宁海特地加油添醋了一番。
这番话勾起受理案件的警员一抹遥远的记忆。
犹记几个月前,依稀有一个人说过类似的话。而后看见协寻早上,报案人的名字后,他终于想了起来。
“你是陆太太?”
正低着头飞快填写表格的宁海抬起了脸,眼中有着疑惑。
原来那警员正是上一回承办宁海失踪协寻案的同一人,看着宁海填写完毕的协寻单,他忍不住道:“真是怪了,你们夫妻俩都喜欢搞失踪?陆太太,你确定陆先生不是在和你玩捉迷藏?”
宁海微怔,好半晌才搞清楚状况。原来上回她被陆云锁“绑架”时,陆静深也是在这里报的案,说词还跟她的差不多。宁海一时啼笑皆非,却又怕员警会以为他们在浪费寻人资源,便故意板起面孔道:
“不管我先生是不是在跟我玩捉迷藏,首先,我得表明的是,我是一个记者。”那警员没能反应过来,宁海便又道:“我专跑社会新闻。”据说岛上近年来的社会新闻经常演得轰轰烈烈,或许她该转跑社会新闻。“这个社会哪里有不公,我就往哪里找新闻。比方说,某某地方的基层员警不受理民众报案之类的。我先生这么大一个人,一定很容易找,我可以跟你保证,只要我能尽快找到他。我绝对不会乱写新闻,报导一些有的没的。”
那警员终于听懂宁海的意思了,他摸摸鼻子,陪笑道:“陆太太不必担心,寻找失踪人口是我们人民保母应该做的事,应该的。”
“那就多谢了,如果有消息麻烦立刻通知我。”宁海道谢。
之后,宁海没有回家,她撑着伞走进雨中。
猜测陆静深可能的去向。他是自己出门的,没人陪伴,不太可能去他不熟悉的地方,因此宁海往前几天曾与他一起去过的地方寻找。
发型沙龙、咖啡馆、美术馆、电影院……随着每一次的落空,宁海感觉自己就像沙漏一样,心里有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却十分重要的东西正不断地还漏。
一个下午过去了。夜幕低垂时,她还没有陆静深的消息,心里空荡荡的,浑然不觉得疲累,只是无比担忧。
这时才知道自己那几次逾时不回,留他独自等待时,他心里作何感想了。原来不知尽头在何处的等待,是如此煎熬……
怕他出意外,怕他遇险,怕他一个双眼看不见的男人发生不好的事……想到可能发生的意外,走在寒冷的雨夜街道上,宁海整个人打从心底颤抖起来。
亏她还信誓旦旦地向钱管家保证,她会好好照顾他,绝不会伤到他一分一毫……当初因为她的要求,钱管家才勉为其难地离开大宅……
“大家都太宠他了。”那一天,夜里,趁着陆静深睡着后,宁海这么告诉他们:“我知道你们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可是现在的陆静深最需要的不是无止境的宠溺,而是自立。没有人可以一辈子陪在他身边,就连你们,也不能。”
此话一出,陈嫂居然是第一个不同意的。“可是太太,先生一向习惯有我们在他身边照顾着,现在你要我们离开……”
“就是因为这样,你们才必须走。”宁海温和地说:“否则,你们能保证自己在看到他跌倒时不伸手去扶吗?你们能忍受自己对他的种种不便袖手旁观吗?我想,你们不能。”
“可是太太,先生一向习惯吃我煮的饭菜。”陈嫂委屈地说,圆圆的脸几乎要挤成苦瓜。
“陈嫂,太太说得对。”一直保持沉默的钱管家终于开口了。他对着众人说:“先说我,要我一天不帮先生折衣服、刮胡子、放洗澡水,我就浑身不舒服。”他习惯将主子伺候得无微不至。“可是我想太太说得对,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陪伴先生……我们都有年纪了。”
此话一出,王司机和刘叔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每个人都会老、会死。有一天,他们会离开陆静深的身边,那时被留下来的先生又该怎么办?
钱管家世故而明亮的眼眸看向宁海。“太太,你说得对。我们的确是不能再留下来了。”
正因为有他们,先生才有办法躲藏得如此彻底。他们是先生的耳目手足,也一向习惯如此,要他们对眼盲的男主人袖手旁观,根本就做不到。
与其如此,还不如离开,让自己走得远远的,并相信这个叫作宁海的女子会帮助先生重新振作起来,起码能做到,不需要他人的帮忙,也能自理生活的程度,唯有那样,先生才有可能得到幸福……
“钱管家,谢谢你的理解。”宁海有点讶异这个白发如银的老人会认同她的想法。毕竟他一直都对她存有戒心,也一直在观望、防备着。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愿意支持她,宁海有点好奇,便问了。“说实话,我本来以为钱管家不会支持我……”
听出她的疑惑,钱管家坦然回答:“本来确实有点担心,不过……”
“不过?”宁海眨了眨眼,静待下文。
“不过太太让先生很快乐,不是吗?”
“快乐?”宁海困惑地喃喃道:“我还以为我让他很头痛……”
此时众人的目光诡异得让宁海有点疑惑,猛然意会到钱管家所谓的“快乐”,可能是指……下午在书房里发生的那件事……
宁海双颊蓦地一红,她双手叉腰辩解:“那个……下午在书房里,我们只是在、在练太极拳,多运动有益身体健康……”解释到后来,连她也不相信自己的鬼话,忍不住哧地一声笑了。
其实……早就被发现了吧,她跟陆静深的事。否则晚餐时大伙儿也不会躲得不见人影,大抵是怕他们尴尬。
事已至此,宁海也不想再编瞎话,不料钱管家却体贴地接着她的瞎话道:“的确,多运动有益健康,失明后,先生便有点缺乏运动。”
陈嫂也笑道:“打太极拳好啊,以后太太不妨多陪先生打打拳。”
“不然散步、跳舞什么的,也可以。”王司机也提供建议。
“种花最好了。”刘叔说:“怡情养性不说,还可以消耗多余的体力。”
宁海笑到脸都僵了,至此方知她错得多离谱。想与这群家臣斗,她还差得远。顺着大伙儿给的台阶爬了下来,清了清喉咙,她问: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你们最快可以什么时候离开呢?有没有去处?”
钱管家代表众人给出答案:“明天一早。太太不用担心,我们有去处。只是我们走了以后……先生就拜托太太了。”说罢,他向宁海弯腰一鞠躬。
宁海吓了一跳,赶紧阻上他。“钱管家你别这样,我自然会好好照顾他的。”
得到宁海的允诺后,钱管家总算肯直起腰来。
陈嫂在这时紧紧握住宁海的双手,以着温暖的眼眸看着她,语气慎重地道:“太太,我们把先生交给你了!”
正是太过清楚这些老人有多么宝贝陆静深,能得到他们的信任,宁海忍不住心底一暖,颇有点任重道远的感觉,但又不想给了他们错误的期待,只好提醒:
“你们甚至不知道我到底是谁,真的放心把他交给我吗?”
“你是谁不重要。”回答的人是刘叔。“你不是常跟花说话吗?那就够了。”
……
真是傻气又好笑的回答。
可瞧她如今怎的……她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她非但没有好好照顾陆静深,她甚至把他搞丢了!
“陆静深,你到底在哪里?”
风雨中,宁海遍寻不着他的人。她又急又慌又心乱。
她不断打电话回大宅,想说如果他回家了会接电话,可电话那端始终无人接听;她也不断地拨他的手机号码,可除了稍早曾打通过一次外,之后他的手机都是关机状态。
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种种可怕的想像在她脑海里生成,她愈想愈怕,怕他真出事了。
再没他下落,她就要把钱管家他们找回来帮忙了。只靠她一个人,力量太小,万一找不到……
怕他先回家了却没接电话,强抑下心里的慌乱,宁海决定先回大宅一趟。定到路旁拦计程车时,一辆大货车呼啸而过,一滩泥水泼溅到她身上。
她浑身湿冷,却无暇在意,招手拦下一辆计程车,刚坐进车里要报地址,手机便响了。她赶紧接听——
“是陆太太吗?我这里是派出所,我们找到陆先生了。不过他出了一点意外,现在人在警局这里,你能尽快过来一趟吗?”
当下,宁海整个人像是被人淋了一桶冰水后又被浇上热水。
“小姐要去哪里?”计程车司机回头问她.
宁海怔仲半晌,方回神道:“请载我到警察局。”
陆静深出门时遇到了小偷。
小偷见他失明,跟踪了一段路程后,趁着他不注意偷走他的手机和皮夹。
没有钱,又没有手机可以求援,一个人站在陌生的街道上,陆静深生平第一回真真切切地明白了自己的无助。
所幸那个小偷在偷完他的东西后,又去偷别人的,结果被巡逻的警察当现行犯给逮到了警局。警察在查扣小偷身上的赃物时,发现了陆静深的皮夹和手机,这才循线找到了失明的他。
“你可以叫一辆计程车回来啊!车钱回家再付就好了。再不然也可以打一通电话给我,让我知道你人在哪里。”离开警局,坐上先前那辆计程车后,宁海对着陆静深低吼。“难道你不知道,你这样不吭一声地跑出去,会让人替你担心吗?”
同样一身湿冷的陆静深听出宁海声音里的火药味——她音质偏冷,声音一向是平静的,几时这样充满情绪——讶然之下,不禁怔怔回答:
“我一时没想到……”
“你没想到?”宁海不觉提高了声音。“你没想到?这么基本的事……”
“是啊,这么基本的事,我却没想到……”陆静深自嘲一笑。不想宁海看见他的脆弱,他面向车窗。“那么,我当时都在想些什么呢?宁海,你想知道吗?”
宁海尚未回答,他已说出——
“我想着,既然终有一天,我必须独立打理自己的生活。那么我就应该要能自己出门、自己回家;我想着,如果我不但能自己出门,还能平安回到家中,你是不是会很高兴?”顿了顿,他艰涩地又说:“可是我回不了家,宁海。当我一个人走在你曾陪我一起走过的街道上时,我心里充斥着的不是熟悉感,而是恐惧。我不知道眼前的路该往哪里走,也不肯定下一个转弯的方向正不正确……路上人来人往,每一次与人擦肩而过,都让我心里充满防备;被违规停在人行道上的机车绊倒时,我只恼恨为什么自己看不到!那条路,明明你都陪我走过的,可为何我还是没办法自己走一遍?我想的,想试试看,即使眼睛看不见了,是不是还有机会能过正常人的生活……”
“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你说你到底想做什么?”宁海沉声问。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有能力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陆静深说。
“你是个瞎子,你永远不可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宁海无情地说出事实。
闻言,陆静深下巴一紧,道:“我现在知道了。你说得对,我做不到。”
“你知道个屁!”宁海几乎要吼出声。“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可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而我也没要你那么做!”
“那么,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他声音听起来意外地平静。
“我只要你过好你自己的生活!”宁海哑声喊出。“你不必去过跟别人一样的日子,你可以过你自己的日子,但不是成天躲在屋子里假装是个隐士。你依然可以读你想读的书,听你喜欢的音乐,挑剔你不喜欢的菜色,但不是自怨自艾,更不要为了别人来牺牲自己!你懂吗,陆静深?我说的这一切?”
他缓缓转过脸来,寻着宁海的所在。那看不见的双眼,阒黑深邃,仿佛宁静的海。而他竟敢说:“我懂了。”
她却掩着脸哭了出来,不看他。“你懂什么?”
“宁海,你是心疼我吗?”
“我是问你,你懂什么?”宁海抹去脸上分不出是雨气还是泪水导致的湿意,而后她手僵住,来不及阻止他伸手摸向她的脸。
“你在哭,宁海?”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于是他状似自嘲,又似终于释怀地回答:
“是啊,我终于懂了。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过着正常人的生活,但是我可以过我能力所及的生活。以后迷路时,我会叫计程车送我回家;如果我的钱被偷了,我会先回家,再让你替我付车钱。你看,我是不是懂了?”
他是终于懂了。懂了现实里的残酷与不得不;懂了应该妥协的,与不能妥协的事。这不就是她一直以来想教会他的吗?可为何在他果真懂得这一切的时候,她却会如此心痛?心痛到,不能呼吸……
久久没听见她的声音,陆静深伸手碰了碰她的肩,却触及她一身湿衣,下禁皱眉。“你衣服怎么湿答答的?”
宁海还是没回答。陆静深只好请司机将车内暖气开大一点。
时值初秋,暖气一开,计程车司机首先受不了车内的闷热,赶紧加快速度把乘客送达目的地。
付了车资后,宁海便拉着陆静深下车,也不撑伞——反正他俩衣服早就湿了。
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她忍不住哆嗦起来,却顾着推陆静深往浴室走:
“快去洗个热水澡,免得感冒了。”
陆静深没反对。在宁海放洗澡水时,他自行脱去了衣物。
“你先洗,我去帮你拿衣服。”放好洗澡水,宁海转身就要离开。
陆静深捉住她的手。她转头看他。
他平静地说:“一起洗。你在发抖。”
她不动,他便也就那么站着,不肯踏进浴缸里。他全身赤\\\\luo,尽管浴室里热气氤氲,他双手仍然冰冷。
半响,宁海叹了口气,伸手解开自己身上的衣物,陪他一起泡进热水陧。
冰冷的肌肤在热水的安抚下,渐渐恢复了暖度,差一点停止跳动的心脏也在确定他平安后,慢慢回复了原本的频率。
先前,她是太紧张了才会差点失控……现在他人不是好端端的在她面前吗?
他没事了。他很平安。宁海一再提醒自己。她必须冷静。
“宁海。帮我擦背好吗?手勾不到后面。”他突然说。
他倒好,没事人一般。好像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用负责似的,未免太任性了!宁海心里忍不住气恼起来,却还是拿了一个浴球替他擦背。
浴缸不小,但两个人一起泡在里面仍有点挤。
替他擦完背后,宁海匆匆洗好,准备起来找衣服穿,他却突然靠过来,手臂环住她光裸的腰。
“洗好了?”他声音跟热水一样暖洋洋的。
“嗯。”宁海简短地应了一声,才稍稍平复的情绪差一点又要溃堤。她现在没有办法与他太过靠近,她不能——
“我们没在浴室做过,对吧?”他贴着她的背,整个人从后方抱注她,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话。
听懂他的话意,宁海脸色蓦地一红,伸手掰开腰间的大掌。“我要起来了,你放手。”
他没放,甚至还收得更紧。不仅双手,连双腿都过来缠她。
“宁海……”他轻咬她耳垂。“跟我做\\\\\\ai。”
她躲着他的吻。“我不能……”现在不能、不可以。现在她……太在乎他,她会输……
“你可以。我们是夫妻。”他吻上她的后颈,在那细致的颈项问轻轻啃吮。
宁海仍想躲,却一时乏了力。早餐后她就没再进食,在外头奔波了大半天,心底还留有稍早惊慌害怕的余悸……此时她不论身或心,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
实是折腾得累了,之后他们尽可能快速地擦干身体和头发,换上睡衣。各自喝了一杯热牛奶,宁海一躺上床就没了声响。
倒是陆静深还睁着眼,他侧身拥着宁海,将脸埋在她仍微湿的秀发中。
黑夜中,他幽声轻问:“宁海,你是不是……已经有一点爱我?”
宁海没有回答,她假装睡着了,可怎么也控制不了眼底那股涩意。甚至不敢眨眼,怕一动,就会哭泣。
她不能爱上他。他们本是不同路的人,怎么可能走到一块?
这婚姻……她看不见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