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至。
秋去,冬来。
那年隆冬,严君离先是染了风寒,后又引发陈年宿疾,心房绞痛,寒气入侵,时而高热不退,时而四肢僵冷,每每发病便是昏沉数日,不晓人事,整个冬季缠绵于病榻。
直到初春回暖,病情才逐渐缓和。
能够下床走动时,脑海首先浮现的,是那张憨甜可爱的稚容。
那总要将他缠得牢牢、片刻不离的孩子,因他病魔缠身,怕孩子体弱,染了病气可不好,便狠下心肠将他带开。
在观竹院里,有他的人守着,倒是不担心孩子会受委屈,只是偶尔,病得糊涂的神识里,总听见那含糊的奶娃音,声声喊着“哥哥”。
数月未见,不知小恩如今可好?没见着他,可还在哭闹?
心头惦记着,当下无法再多等片刻,命人请了奶娘过来,了解他卧病这段时日里,严知恩的情况。
——小少爷很乖,初时还会闹着要找您,不肯睡、坐在桌前眼巴巴地望,等着您来陪他用膳,喂他喝甜汤。
后来,也不知是等得饿了、困了,渐渐不会再坚持非得等到您才肯吃睡。
他乖巧地吃、乖巧地睡,不大爱说话,但您教过他的事,他都记得,还是每日辰时会上书斋去,太傅先生把您没教全的千字文都补齐了,他现在笔管拿得可稳了,挺像一回事的,每日都要花大把时辰窝在书斋习字呢。
“喔,是吗?”听完奶娘的报告,严君离嘴角泛笑。
他的小知恩这么懂事,他迫不及待想见见小家伙,好好夸他两句。
这个时辰,应是在午憩吧?
他让侍婢搀扶下榻,前往严知恩寝房。
小家伙正配合地张手让侍婢脱下外袍,见他进房来,呆望着。
“小恩。”他微笑张手,等着小家伙扑向怀抱。
严知恩没有动,甚至,往床榻内缩去一些些。
动作不明显,但他察觉到了。
怎么回事?以往不是远远瞧见他,便会主动飞奔而来吗?
“小恩?”他困惑道,对小家伙的陌生疏离甚感不解。“是哥哥啊,不记得了吗?”
严知恩还是没动,只是安静仰首望他。
真不记得了?
也是。
孩子忘性大,分开了几乎一整个冬季,会对他感到陌生也不足为奇。如今小恩较为熟悉信赖的,应是奶娘和随身照料的婢仆吧!
不得不承认,这让他有些许小失落。
他原以为,那个万分依恋于他的小家伙,被隔在房门外时,还听得见那惹人怜的哭音声声唤着“哥哥”,应该多少会有些许想念他的……
他让婢仆退下,移步在床沿落坐,抬掌抚了抚孩子的头。“真不认得哥哥了?”
严知恩仰眸,几不可察地轻摇一下头。
“那怎么不喊?”
小家伙眼儿左瞟右瞟,不哼声,默默垂首,指尖抠玩着锦被上的绣图。
见他只是一迳沉默,问三句也没答上一句,分明认生得很。
严君离没再勉强他。“不是要午憩?睡吧!”
以往,每回哄知恩睡,小手总要揪握住他衣衫一角才肯闭眼,如今,双手安安分分搁在被窝底下,也不再缠着要与他一道睡了。
他拉好被子,将小小身躯掩实了,又坐上一会儿,静待孩子入眠,这才起身离开。
时序入春,严君离病势日渐好转,与严知恩却依然生分。
几回让奶娘抱着孩子过来一道用膳,总是规规矩矩,乖巧得几近疏离。
看着端坐桌前用餐的模样,严君离脑海总是想起过去,那使劲要攀到他腿上的执着姿态,有几回,刻意不理他,看他攀上一些些,又滑落一些些,奋战不懈,逗得人好乐。
他想念,总是盈满怀抱的淡淡乳香味。
以往,他是小恩空寂世界里唯一的仰望,那双明亮的眼,总是专注地望着他。如今,他已不再是小恩世界里的唯一,会有愈来愈多的色彩填入那小小的心房,他的存在,将会日益淡浅、日益微弱……
那是头一回,他领受到,原来不再被需要的感受,如此惆怅。
早膳过后,没了那道小小身影缠赖在身旁,偷得片刻悠闲,悠闲得——竟有些许寂寞。
原想到书房取两册书来打发时光,甫踏入书房口,便见着埋首在宽大檀木桌前的小小身子。
啊,是了,奶娘说小恩每日会练上一个时辰的书法,这时候正是他习字的时辰。
他没走进去,静观了一会儿。
一笔、一划,一描、一捺,小人儿练得认真,心无旁骛。
只不过——
小人儿坐在他的书桌前,手短、脚短,整个人几乎要被那张檀木桌给埋了。
怎就没人替他张罗适合他的桌椅呢?
他暗暗记下,回头得找木工为小恩造张高些的椅子,再铺上几层软布,如此才会舒适些。
没惊扰孩子习字,静静地转身欲离,严知恩突然在此时抬起头,发现了门外的他。
他笑了笑。“你继续写,我只是过来找本书。”
取了书,本要离去,那个几日来已不会再主动亲近的孩子却突然跳下木椅朝他奔来。
他停步,垂首睇视。“有事?”
小恩别别扭扭,磨蹭了半天也没进一步动作。
他耐心等候着,等不到明确的表示,又见小手紧捏着几张宣纸,他试图推测。“那个,是要给哥哥看吗?”
对方又犹豫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递出。
在他病倒前,已教导小恩一句句开口学习语言,只是还没能做得更好,这孩子还不善于表达情绪,得要人一步步诱导。
担心孩子是不是受了委屈,他接过宣纸细瞧——
严君离
一张宣纸,整齐地写满他的名。
“你每天,都在练这个?”
小恩怯怯地点了下头。
记忆中,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正仰首望住他,像在期待什么。
“小恩好棒,字写得真好。”严君离赞许地摸摸他的头,不吝惜给予肯定。
从连毫笔都拿不稳,到准确工整地一笔、一划写出他的名,用了一整个冬季。
“小恩没有忘记哥哥,对吗?”在兄长病着的时候,他想着要听奶娘的话,认真读书,练好哥哥的名字,等他病愈了好给他看。
“既然没有忘,为什么不喊我?”从他能够下床走动开始,小恩没有喊过他,一次也没有。
他原以为,那是感情生疏了,才处处与他保持距离,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小恩还记得他说过的话,记得严君离,记得严知恩,记得哥哥的万般疼宠。
“可以吗?”
一句话,问愣了他。“为什么不可以?”
或者,他应该问——“谁说不可以?”
“奶娘说……哥哥病了……”
所以不能吵,不能烦扰他,要让他安心静养,也不能再和哥哥睡,不能动不动往哥哥房里去。
奶娘的立意,严君离不难推想。“还有呢?”
“梅香……”
这一回,说什么都不肯开口了。
梅香是爹身边的人,在他病中,随着爹一道来观竹院的次数相当频繁。
这也不难推想,看来,梅香是对小恩说了不少不该说的话。
会收小恩为义子,只是顺了他的意,爹从来就没有把小恩当成自家孩子看待,那些对待下人,该有的主从分际、尊卑之分,爹向来极为重视。
“奶娘说得对,哥哥那时生病,没办法顾着小恩,但是现在好了,所以没关系。至于梅香,她说得不对,哥哥不理会,小恩以后也不用理会。”
严知恩歪头,想了又想,一知半解。
也难为他了,人口一句,说的尽皆不同,才四岁的娃儿,莫怪要被他们弄得晕头转向。
“往后,小恩要是心里头有想不明白的事,就来问哥哥,哥哥一生都不会欺你。”
严知恩思考了好久,终于点头。
“好乖。来,写给哥看看,你这些时日还学会什么字?”回到桌前,一把将孩子抱坐在腿上,高度刚刚好。
三日后,严君离命人依他身量所打造的木椅送进书房,用了上好的紫檀木,再铺上三层软垫,不教心爱的娃儿颠得肉疼。
只可惜,严知恩极少眷宠它。
一直到七岁前,他都是在兄长的膝上,习出一手好字。
若说严知恩是在严君离怀里长大的孩子,那是半点也不为过。
严君离总是带着他,一同温书习字、同寝同食、也一同守岁,在他臂弯中,同迎新年岁的第一道曙光。
成长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永远有他。
那年大病初愈后,严君离随后下了禁令,除却父亲,各院人等,未经通报不得私入观竹院。
而观竹院内,来了一批人,也换掉一批人,最后留下来的,全是他一一挑选过、能够倚托的亲信。
他用这种方式,为小恩打造一个不受侵扰的安稳生活。
这孩子,是严君离的宝贝,这一点,无人不知。
他全心全意,呵护着他的宝贝,一点一滴成长。
小恩有事,从来只会问他,从来也只信他、只听他,兄弟间虽无血缘,却是亲密无间,情义更甚世间手足。
他自以为,已为小恩筑起牢不可摧的安全堡垒,直到十九岁那年——
那是他头一回惊觉到,他全心的护卫,仍是不够。
至少不足以让小恩毫发无伤。
原来,在他身边,并没有他以为的安全。
那一年,时序才刚入秋,他就病倒了,病势比以往来得更凶猛,短短数日便已卧病不起。
每年入冬,总是要病上一场,但是这一回,他心知有异,病势来得太重、太沉,毫无招架之力,犹如九岁那一年……
他想起,那年为他批命的高人曾言,他命中的三个死劫,今年,正是适逢十九大关……
他心下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放不下眼前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孩子。
十岁的严知恩,已经很独立,不再是那个不解事的三岁小娃,拒绝再被隔离于病榻之外,每回他一有大病小病,总是在身畔绕着、守着,不肯离去,从什么都不会,到已能将煎药、喂药做得比谁都麻利上手,照料得妥妥贴贴。
这贴心的孩子……
他心下一疼,一旦他也不在了,知恩该怎么办?
还有谁会爱他、在乎他?还有谁能管得住他?
十岁的小恩,性子别扭又固执,谁的话也不听,只看他、也只听他的,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会养出这般性情古怪的孩子,奶娘常说,都是他平日宠上天,才纵容得小恩这般任性。
他也知道,可下了百八十遍的决心,要他不惯他、不宠他,每每都做不到。
他不管别人怎么说,在他眼里,他的小恩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就是性子刚烈了些,你若来硬的,他只会比你更倔强。他担心,要是没人在身边看着,真要走向极端了……
小知恩喂了药,转个身又拧来湿巾,殷勤地为他擦身、拭汗。
“别忙了,小恩,过来陪我说说话。”
“好。”想到什么,又端来一小盘乌枣,拈了颗喂去,让他润润喉。
他张口受下对方的好意,没说出他其实连方才那碗苦涩难闻的药汁都尝不出味儿了。
“哥哥要快点好起来。”替他掖了掖被角,每日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句话。
“嗯,会的。”努力想抓住涣散神志里最后一丝清明,缓声道:“没我盯着,该习的字、该背的书,一样也不许落下,等我好了要抽考。”
小恩很聪明,只要加以栽培,未来,会有出息的。
“知道。”
“最近少往外头跑,忍着点,别与各院起冲突,我现下没有多余的精神,可护不了你……”
“我等哥哥好了再一起去。我们说好的,今年要一起去看灯会。”
“嗯……”约好了,不能失信。
等雪停了,春天就要来了。
春天来了,他还要请人替小恩裁几袭新衫,出门走走春。
他记得,自己给过的每一句承诺。
“我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
轻弱的嗓,终至无声,在冷冷寒风中散尽。
前一刻才说要说说话的人,下一刻又陷入无止境的昏睡。
今年的冬,特别漫长,怎么也挨不到尽头。
他不确定,是什么指引他往前行。
这些时日,睡睡醒醒,有时醒来看见张罗汤药的小恩,执拗地守在病榻边,一刻也不肯稍离。
有时,又看见比现在还要再小些的知恩,窝在对他而言过大、也过高了些的案桌前,认真地埋首习字,一笔一划,将“严君离”三字写得端端正正。
他甚至,看见娃儿时期的小小恩努力攀上他腿膝,还有一双小手抓牢他,贪心含吮他指间蜜枣糖渍的可爱模样。
偶尔,也听见爹的叹息、爹的愁眉深蹙。
太多、太多的画面,但大多数是小恩居多,那个与他日夜相伴、形影不离的孩子,整整七年,他们之间有太多太多共有的记忆,满满地丰盈了他的生命。
从很早以前,他便看开了,学会不再拘泥什么,这破败身子,容不得他奢求太多,小恩是个意外、美好的意外,闯入他的生命中,从此有了牵挂,有了执念。
那依恋着他的孩子、那不能没有他的孩子……才七年,远远不足够,他还想守护他更久、想看一眼那好生清秀的相貌,成年后会是何等俊俏模样、看他为情苦恼、追着某家的姑娘跑,然后,自己会出面亲自去替他说媒,订下他心爱的姑娘,共缔白首盟约……
他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小恩才十岁,他还不能放手……
日日夜夜,在梦境与真实中浮沉、挣扎着,每每想抓住什么,又陷入更深的虚无——
而后,画面全数消失。
没有爹,也没有小恩,只余一片茫茫白雾。
他发现,自己走在长得没有尽头的长廊上。
这是梦,他知道,这具沉重的身躯,已经许久没能这般轻巧、随心自如地行动了。
一开始,他只是好奇,想知道长廊的尽头会是什么,于是走着、走着,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许久,眼前的画面不曾改变过,于是他怀疑它根本没有尽头。
如果这是梦,那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不对劲,一切都太不对,他很少作梦,会出现在他意识当中的,都是心里的牵挂,而这也不是府里头的任何一处场景。
他怀疑,自己被困住了。
于是,他不再往前,一转身,死命地往回奔。
他不能被困在这里,他必须醒来,小恩还需要他。
或许是他的焦躁、强力抗争使然,梦境起了一丝波澜,不再一成不变。
只有他一人、静得连呼吸声也听不见的幽寂空间里,渗透一缕声息,他专注聆听,想抓住那轻弱缥缈的音浪。
——不够,那小贱娃是生是死,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要君儿平安。
那是……爹的声音。
爹又做了什么?
“严老爷,借寿已是违天抗理,令郎命中注定,得挨上一十九、四十九的生死关,这三十年是走上旁门左道助他避过,若要过度强求,教上头察觉出异样,莫说三十年,连三日都是奢求。”
“那……好吧,该怎么做?你快些!”
借寿?借谁的寿?
爹为了救他,竟连这等缺德事都做得出来!
他震愕得心头发寒,旋即领悟——爹还能向谁下手?莫不是——
别这么做,爹,小恩还是个孩子,别伤害他,不可以!
他拼了命想喊,却发不出声,惊痛、恐惧,迫切地想挣脱这团散之不去的迷雾,强迫自己醒来,拼搏得满身热汗——
蓦地,他猛然睁开了眼,急促喘息。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摆设,这是他的房。
只是……一场恶梦吗?
借寿一事过于无稽,向来只闻其事,未曾有人证实其可行性。可……那人是爹,为替他延命,再荒唐的旁门左道,这些年几曾少试过?
这梦,真实得可怕。
他移目望去——小恩呢?
每回醒来,那小小身影总是在,有时一边默书习字,完成他每日规定的功课,一边看顾着他,有时挨靠着他睡……
那孩子从来、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他身边。
他心下一惊,撑起身子离了床,脚下让锦被一绊,狼狈地重跌在地。
顾不得疼,连忙张口喊来掬香,问明小恩现在何处?
得到的讯息是——“老爷差人来请小少爷,有事相商。说是关乎您的病情,小少爷便去了。”
果然在听松院。
这几乎坐实了揣测。
“快!去听松院!”无暇多想,他撑起虚软无力的手脚,在掬香的搀扶下,一路寻往听松院。
得将小恩找回来,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确认无恙,否则他无法宽心。
今晚的听松院,四处都有护院把守,所有闲杂人等已被驱离院外,寂静无人的院落,透出一丝森凉诡谲。
护院挡他,却不敢强势阻拦。
“让开,狗奴才!”小恩若有个万一,这些人全是共犯!
“少爷,这是老爷的吩咐,您别让我难交代——”
“我若在这儿出事,你们更难交代!”
护院见他白惨惨的脸上全无一丝血色,深怕这般僵持下去,要真在自己眼下有个好歹,确实难脱干系,连忙侧身让道。
严君离心急如焚,一路寻至后堂,眼下所见,教他当场怔愣,寒意由脚底凉上心坎。
满室白幡飘扬、白花、白烛、白灯笼……活生生便是一座灵堂。
鲜花素果摆在案桌前,一口上好柳木棺,正停棺于堂中央。
他挣开侍婢扶持,跌跌撞撞上前,静躺于棺中的,正是他遍寻不着的严知恩。
伸手一探生息——小恩鼻息虽弱,颈脖间仍有微弱脉动,似是沉睡,怎么也唤不醒。
这些人到底对小恩做了些什么!
目光由那张苍白如纸、宛如死绝的面容往下移,一束纸扎小人便置于他心口,上头写了“严君离”,以及生辰八字。
一旁案桌上搁着符纸、桃木剑等法器,以及一纸一模一样的纸扎人,上头贴着他看不懂的扭曲符号,可他至少认得“严知恩”、“借寿三十”这几个字。
如此败德之事,爹真的做了!
他一时怒气攻心,扫落一桌子法器贡物,扬手扯落飘扬幡布,将灵堂尽毁。
严世涛闻声而来,怒声一喝。“君儿,你这是做什么!”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爹,您在做什么?”
“做什么?除了救你的命,我还能做什么?”
“借小恩的寿来延我的命,这就是您救我的方式?”
“那又如何?能够救你,牺牲那条小贱命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人命无分贵贱!何况——那是小恩哪!是您的义子,我养了七年、疼了七年的孩子!”
“那是你的坚持,我可从没将他当成义子,你善待他多年,如今他回报你也是应当。”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待他好,不是指望他回报我什么,我只是、只是能看着他好,我便安心,这种心情,爹,你不会懂。”用世俗功利的眼光看待小恩的父亲,不会懂。
“我若不懂,你今日会站在这里评判我的所作所为?我这究竟是为了谁?严君离,你可真孝顺!”看着自己的孩子,打出娘胎便饱受病体摧折,自己只能在一旁束手无策,那样的煎熬心情,孩子又何尝体会过?
可瞧瞧他,从不懂为人父亲的苦心,净扯他后腿,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与他怒言相向。
“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让您为了我,犯下败德之过!”那便真成天大的不孝子了。
他没再多言,唤来堂外的侍婢。“掬香,帮我扶小恩回去,再请大夫过来给他诊诊脉!”
大夫说,孩子只是吸入少许安神香,并无大恙。
小恩带回观竹院后,便一直安置在他寝房,严君离日日夜夜亲自守着,将孩子搂抱在怀,不容任何人再有机会对他下手。
那一夜折腾下来,许是怒气攻心,月余来的高热不退,竟因此而逼出一身大汗,病气去了大半。
反倒是小恩,自娃儿时期便被补得康康健健,连个小风寒都鲜少染上,在那夜之后却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夜里梦呓连连,寝不安枕。
大夫只道,是受了太大惊吓,神魂不定之故,孩子多是如此。
在棺中躺了一夜,再康泰的孩子都要吓病了!
他让奶娘备上艾草为孩子净身,去去秽气,然后命人备了马车,带着小恩前往普恩寺小住,虔诚斋戒、抄写经书为孩子祈福。
直到第七日,严知恩终于醒来,稍稍有了清楚的意识。
“哥……”
灯烛下抄写经书的严君离,旋即搁了笔,快步上前,脱了靴上榻,习惯性地将他搂进怀里,细细安抚。
“没事、没事,哥在这儿。”
“我们……在哪儿?”这些天来,始终迷迷糊糊,才醒来,两眼好奇地打量四周陌生的陈设。
“寺院的厢房。小恩生病了,带你来上上香,求佛祖保佑你平平安安。”
“病的……不是哥哥吗?”要求,也该求哥哥平平安安,少生病才是。
严君离心房一紧,近乎疼痛地搂紧怀中的小小身躯。这孩子,病了都还挂念着他……
“哥,我作了一个好奇怪的梦……”
“什么梦?”
“我梦见——我待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后来,我听见有个声音,一直在喊你的名字,愈来愈大声、愈来愈大声,我以为你在那里,想找你,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只有我一个人,我很怕。然后、然后……”
身躯隐隐颤抖,严君离将他搂得更紧。“然后如何?”
“有、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抓住我的手,我挣不开、挣不开……那个声音,很冷,像是没有温度,说:“严君离,你以为躲在这儿不出声,咱就收不了你的魂吗?大限已到,合该回归本位。”哥,那是黑白无常,我看见了。可是,他们为什么会对着我喊你,是认错人了吗?”
严君离听得心头发凉,想起那道莫名真实的梦境,这当中诡异地巧合,他被困在不知名的地方,小恩却替了他——
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我死命地挣扎,不肯跟他们走,我知道这一走,就见不到你了。他们缚了我的手,掐痛颈脖,很痛……我想告诉他们,我不是你,可是喊不出声音,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就松开我了,说什么……严知恩,减寿三十之类的……哥,我为什么会减寿三十,我会死吗?”
一句句问得严君离无言以对。
他长指拂过小恩颈项,那里的红痕已淡,却仍依稀可见那似是掐拧的痕迹……
原以为借寿之事太过异想天开,如今看来……若然成真,他如何对得住小恩?
“哥,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严君离心房疼痛,难以成言。
对不起,小恩,对不起……都是哥不好。
紧紧将对方压往心窝处,哑声低道:“小恩,不要怕,哥会一直在你身边,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再也不会,再也不愿。
“一直、一直吗?”那时找不到哥,很害怕。
“一直。”他坚定地,许下承诺。
却没料到,数年之后,他竟会亲手舍弃今日诺言,遗弃了这个对他全心信赖、依恋的男孩。
远远地,将其驱离他护卫多年的羽翼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