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的月光,映照着皇城西北角的一片“净湖”。
这片净湖很大很大,湖的中心则有一座小小的湖心岛。
小小的岛上全是竹林,竹林最深处有一间竹屋,竹屋内有一张大大的床,而大大的床上,躺着一个动也不动的小小身影。
小小的身影静静地仰躺着,呼吸那样断断续续,一双不再清亮的眼眸呆视着竹屋屋顶那片硕大而透明的水晶薄片,任满天星斗映入她早已浑浊得看不清事物的眼帘。
唉呀,都快十五了,那死老头再不来,我真有可能就这么躺着再也起不来啦……
是的,这就是官拜二品的冬山国首席灵巫,八大胡同里最著名、号称能知上下五百年,专门在酒肆、书坊里为人解决疑难杂事的“笑问生”,以及——
那日在野猪林里与掳走秋樱的黑脸魔王浴血奋战三百回合后,最后硬撑着一口气爬回灵宫的戚千里。
唉呀,这上天究竟怎么想的啊,明知道冬山国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就在这几日,竟还非让我在祭前与皇甫寄书相遇,最后还搞成这副德性……
是的,就为了这劳民伤财的祭天大典,所以戚千里原想等这苦差事结束后再去应付皇甫寄书的,谁知上天硬是不给她这个机会,让她只得硬着头皮、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回灵宫,然后在终于让全冬山国皆大欢喜之后,把自己弄得剩下这最后半口气……
但就算只剩半口气,她依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任何决定,因为至少她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使命,保护住她该保护、想保护的所有人……
更何况上天总算还有点良心,先前便在她这回出门前、不知为何里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之时,给了她点提示让她预办“后”事——
把下任灵巫的继承人定下,把该卜、该占、该调、该决定之事都准备妥当。
死老头,你到底来不不来?真的等着来给我办‘后事’啊……
正当躺在床上的戚千里忍住全身剧痛在心中哀哀呼唤时,突然,一阵诡异的风铃声由远处开始响起,并且一波波向她身处的这间竹屋靠近。
有人来了。
由那风铃声的走势与声响,戚千里明白,这人并非她所等待之人。
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挑这种时候来闯空门?真是的,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啊……
明知有人闯入,戚千里却已伤得完全无法动弹。
因此她只能静静地躺在那片星空下,任一道不知是敌是友的黑影倏地出现在这间暗黑的房内。
看不到灵光,所以戚千里依然不知是敌是友。
看不到灵光不是因为这个人没有灵光,而是以往靠灵光识人的她再看不到任何人的灵光,而起因就在于委身给皇甫寄书的那一刻……
来人很沉静,并且半天没有动作。
半晌后,待戚千里都等得不耐烦之时,一个低沉的熟悉嗓音才由床旁徐徐响起——
“都伤成这样了,竟只以人参续命?”
喂,这人参好歹也是百年难得一间的珍品呢!
更何况不先用这人参顶住,难道要让人大大方方的到药铺子里抓药,顺便昭告天下我戚千里快断气了,让亲者痛、仇者快,让全冬山国因宫闱作乱,陷入一片山雨欲来的恐慌之中?
“传言官拜二品的灵巫身旁不是有一群服侍的精灵吗?”
唉呀,你跟人家起什么哄啊!传言要说能信,我早登仙籍啦,还用在这里苦哈哈的等待救兵吗?
“到底找人帮忙了没?”
拜托,我又不是傻子,找当然是找了,只是人家远在千里之外,总不能要求那老得也快断气的老骨头用飞的过来吧……
“得罪了!”
得罪什么啊?
人都伤成这德性了,还有什么可得罪的……
尽管戚千里不太明白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被得罪的,但在那一声“得罪了”之后,皇甫寄书立即伸手抚及戚千里的腕脉,而后,眉头整个蹙了起来。
而随着用手触碰着她周身的经络及骨骼,他的眉头已经不是紧蹙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因为他触手可及的骨骼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她的五脏六腑也几乎完全移位!
能活到现在,绝对是个奇迹……
“有些苦,你忍耐些。”没有任何的考量,皇甫寄书立即由怀中掏出一颗丹药放在戚千里的鼻尖让她辨识。
哦,七星续命丹?
还真是好东西啊!只可惜我现在咽不下了……
仿若明白戚千里心中在想什么,皇甫寄书四处望了望,走至竹屋一角取了个茶碗,将七星续命丹化在水中后,再将茶碗拿至她的床旁。
老兄,就算这样,我还是没力气喝啊……
正当戚千里心中如此思量时,却发现皇甫寄书压根就没打算让她自己喝,而是由他将药汁喝入口中,然后再将唇印至她的唇上!
当药汁缓缓沁入口舌之间时,一股古怪的药香也同时沁入戚千里的喉头与心脾。
喂,老兄,你还真是豁出去了啊……
望着有一半的药汁由戚千里的唇角沁出,皇甫寄书轻轻取出方帕为她将残汁拭去后淡淡说道——
“我明日会再前来。”
是吗?那就慢走不送了……
感觉着口中的苦涩,连头都无法自由转动的戚千里静静地听着那沉稳的脚步声消失在自己的房内,然后缓缓阖上双眸。
号称“千金一诺不可得”的皇甫寄书自然不会失约,并且不仅没有失约,更在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射入竹屋时便有备而来!
而他进屋后的第一句话依然是——“得罪了”。
早无力回应的戚千里自然无异议的任他随意“得罪”,反正现在就是死马当活马医,能早日摆脱这种半条命的困境,她求之不得。
不过皇甫寄书这回的“得罪”确实比昨天名副其实,因为继昨日的唇渡汤药之后,他竟抽出了一把短剑,一把割破了戚千里身上的所有衣衫!
而后,他又由包袱里取出一个漆黑木匣,然后将里面的墨绿色膏状物由戚千里的藕臂开始涂抹,涂完用布条包裹后,又缓缓移向她身上的其他部位——小腿、大腿、小腹……
当一股异香与清凉感沁入戚千里的鼻间与四肢百骸的毛孔中时,她讶异了。
接续断骨圣品、伤愈不留痕的“雨过天青”?
这是江湖多少人梦寐以求、世间罕见的治伤圣品啊,他竟把这世间难寻的好东西拿来给她用,还一回用这么多?
会不会浪费了点啊……
“雨过天青是由八十一种野生中药材,加上七七四十九天的秋露水,经过九九八十一天小火慢熬……”
咦,他干嘛上起丹药课来了?他平常话没这么多的啊……
听着皇甫寄书滔滔不绝地讲解着“雨过天青”的历史,戚千里不禁有些纳闷:可当她发现他此时手上药所抚及之处时,她再忍不住的在心中笑开了!
他那在她双乳间上药的手居然在发抖呢!真有意思……
“别笑,我不是天天干这行的人。”
似乎是发现戚千里浑身不自在的抖动并非来自于疼痛,愣了愣后,皇甫寄书沉声低斥着,只他的声音里却隐隐含着一丝无可奈何,以及一抹淡淡的局促。
他非常非常感谢自己的先见之明,没有在为戚千里疗伤时点灯,否则,此刻他脸颊上的热浪,早全被人望入眼底……
当皇甫寄书终于将戚千里全身上下全裹上“雨过天青”,并细细包扎完毕后,戚千里听着他仿若松了一口气地走至床旁。
而当听到他在地面上铺上铺盖的声音,再听着他由带来的箱子中取出了锅、碗、盆并开始在屋外生火时,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喂,难不成你打算在这住下了?
“抱歉打扰你,但我打算在此住下,”就见皇甫寄书头也没回地说道,“一直到你可以起身为止。”
可以起身为止?
那他可有得待了……
当戚千里终于有力气开口说话之时,皇甫寄书已在灵宫中待了将近半个月的光景。
这半个月来,他包山包海无所不包,无论是疗伤、熬药、砍柴、生火,甚至是洗衣、煮饭都无一不行,无一不精。
所以这日,当皇甫寄书将戚千里扶坐在床上喂她吃饭时,终于能说话的戚千里说出来她这近半个月来的第一句话——
“你的手艺会不会太好了点啊?”
是啊,她这辈子还真没见过粥熬得这么好、菜煮得这么棒、火候弄得那样恰到好处,结果身份竟是个“剑客”的男人……
“熟能生巧。”皇甫寄书毫不为意地淡淡回答,举起手绢拭去戚千里唇旁的汤汁后,开始为她梳理一头长发。
“要是知道被人服侍原来这么舒服,我早该唤个式神出来用用了……”望着皇甫寄书那又一回“熟能生巧”地将自己的长发扎成一条松松长辫,戚千里喃喃自语着,“不过现在知道好像也不晚。只是,我该唤竹精、花精还是蝶精好呢……”
对戚千里所有的喃喃自语,皇甫寄书完全无动于衷。
毕竟对于本就异于常人的她而言,她会说出任何话似乎都是那样的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唯一怪的反而是他自己,竟在明知她与他之间尚有恩怨未明,还是名女子的情况下,他还能与她聊得上天,并且一点都没有萌生任何不自在、不习惯,甚或是人乖乖坐着,可心早逃之夭夭的状况……
“这附近有天然温泉池吗?”梳完头后,皇甫寄书又取出一件大皮袄开始为戚千里穿戴起来。
“温泉池?”望着身上被裹上的大皮袄,戚千里纳闷地问着。
“覆过‘雨过天青’半个月后,必须将伤处泡于天然温泉池中,如此伤处便可加速痊愈。”
“有的,竹屋后不远处便是。”望着皇甫寄书又取出一顶羊皮帽,戚千里点点头,“所以麻烦你把这身大皮袄帮我脱了,因为我快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