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思的手机永远设置成震动模式,为了能感应来电,手机只好放在贴身的衣服口袋。但无论多理所当然的时间,无论多充分的心理准备,只要口袋里的电话一动,她还是会莫名其妙地被吓得轻轻一震。也许五年来,手机里传来的永远是坏消息,她已经有了来电恐惧症。
她定了下神,拿出手机来看,是一则简讯——
我在你家路口等你,蒋正良。
简思淡淡苦笑,蒋正良还是那么了解她的处境,尽力不使她为难。
三年前,蒋正良从外地大学放暑假回来,到她家看望她和她妈妈。她妈妈当着他的面就尖刻地骂她不上进,愤懑地说:“连蒋正良都上了明星大学,你就知道犯贱找男人、连累家人,自己到最后也只上了个三流学校,自作孽还拖累别人。”
蒋正良的表情她到现在都记得,错愕、难堪……理解。他了然和同情的神色比任何话语都更伤害她,是的,她妈妈没有说错一句话,她家成了现在的模样都是她害的。
蒋正良的父亲以前和她爸爸一起做生意,后来虽然分道扬镳,但她和蒋正良作为同学,相处得仍然十分融洽。高中三年,他是她唯一的朋友。原本是她帮他讲解题目的,结果他上了明星大学,她却休学一年,因为种种情况,只能读本地不入流的学校,勉强混了张大学文凭。
她轻手轻脚地溜出家门,妈妈正在看上午热播的电视剧无心理会她。当年气派的小区因为是比较早期的建案,各项规范都不够完善,根本没有物业维护管理,如同一个被抛弃的妇人,苍老得格外迅速,仅仅几年,就沦为贫民窟一般脏乱不堪。
西装革履的蒋正良站在阴暗破旧贴满小广告的巷口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协调,引来过路人频频观望,她惴惴地走过去。
蒋正良看着她走近,苦涩地笑了笑,尽量轻松地说:“看来还是约得不够远。”
“没……没事。”她习惯性地低头看自己的鞋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就连蒋正良她都无法抬头直视。
蒋正良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孩,每次看见她,他都会想起两家人在酒楼聚餐时初次见面的情景。其实,她一直都是这样乖巧娇气的,白晰细致的皮肤、乌亮水漾的眼睛,总是扇着长长的睫毛,看什么都好像有些好奇,却又小心翼翼,就像矜贵而稚气的小波斯猫。让人看了既想把她搂在怀里轻抚,又想坏心地揪她的耳朵惹她喵喵叫。面对可爱到极致的东西时,人都会产生这样的恶念,或许奚成昊就是这么想的。
如今的她再没有精致漂亮的衣物,廉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却依然甜美好看。头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公主般地绾着精美的小发饰,为了方便打理,只用了圈黑色发束随便地扎了马尾。其实,她仍像以前那么漂亮,只是那种生活在安逸环境中的淡定气质消失了,即使当初她是公认的乖乖牌,内向而羞涩,身上也笼罩了层淡淡的光芒,让人觉得耀眼夺目,虽然她并不是自信的人……
如今那层光芒消散了,美丽的她显得灰蒙蒙的,丢在人群里不再显眼,或许她和你说话的时候、偶尔抬眼看你的时候,才让人发现其实她也是个大美女。美女虽然是天生的,但至少也要扬起那张天生美丽的脸才能让人发现吧?她总是低着头,近乎卑微的低头。
他明白,她在母亲面前无时无刻的罪恶感,养成了她这样的习惯。
以前她是温室里的娇嫩花朵,盯着她看的时候她会脸红会害羞,但绝不会像现在这般瑟缩。她的羞涩在艰难的生活中变成了怯懦,他早就发现盯着她看得久一点儿,她就会惶恐不安地偷偷检视自己,生怕哪儿出糗了,娇弱的花朵变成了路边野生野长的含羞草。他对她说不应该害怕别人的眼光,她嗫嚅了一会儿才对他说,有一次为妈妈收拾排泄物时没注意到衣服下摆沾了一块,那天正好学校上的是选修课,当着众人的面,一个嘴快眼尖的女生嚷嚷出来,顿时所有人都嫌恶地掩鼻闪避,本来座位坐得很密的阶梯教室,竟在她周围形成了一圈隔离地带。
他听了,不知道该怎么鼓舞起她已经残存无几的自信。
她误会了他的沉默,连忙道歉,说自己不该说起这么恶心的事。他看着她紧张局促的神情,突然感到眼睛发酸,替她难受得想要流泪。
她错了吗?她也不过就是在十七岁那年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男人,很多女孩子的初恋都不美好,但为什么她却要背负这样沉痛的惩罚?
“一起吃午饭吧?”他对她说。“你马上要毕业了,工作的事怎么样?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不……不了,我也不能出来太久。”她连忙拒绝,有些结巴。
“那就去前面的冷饮店?”他并不勉强她。
犹豫了一会儿,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一带没有什么象样的咖啡店,廉价冷饮店的俗艳假花上落了层薄灰,显得更加难看,送来的饮料杯子上也带着斑斑水渍,蒋正良用吸管搅拌了下杯子里的冰块,终究还是没有喝。
“我为你找了一个秘书助理的工作。”他并不拐弯抹角。“不过只是临时约聘,薪水也不是很高,你刚毕业,社会经验不多,带你的前辈正好是我朋友,在各方面都会对你多照顾一些。而且那家公司是嘉天集团的小公司,工作并不繁重,你好好学习,没意外的话转成正式员工问题不大。工作环境很好,比起其他公司的工作待遇算优厚了,离你家也近。”
他听张柔说起她公司缺个助理的时候,就觉得这是老天爷给简思准备的机会。向简思说起这些的时候,他滔滔不绝,不像为她介绍工作,反而像在推销。
“嘉天集团啊?”简思惊讶不已,那是很多同学梦寐以求想进去的地方,据说连他们负责扫地的都比小公司文书的待遇还要好。“真的吗?”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怯怯地问:“对了,你也在嘉天的一间分公司里吧?”她听他说过,他爸爸现在和嘉天有些生意往来,所以他一毕业就借光进了嘉天。
蒋正良虽然出身殷实人家,但为人踏实认真,在年轻人里算是谦虚稳重的,即使是靠关系进公司,却很得老板赏识。
他把抄着电话的纸递给她。“星期一九点就立刻打电话预约面试时间吧,定好了时间赶紧通知我,我陪你去。”
“面试……”她担心地皱起眉。“很严格吗?”
他笑笑。“别紧张,思思,你要明白,刚毕业的女孩一般是派不上什么重要工作的,你只要听话肯做,其他并没什么难的。”
简思点头,助理秘书就是办公室小妹,以她现在的情况,她有把握做好这项工作。“谢谢你,正良。这么多年你帮了我太多的忙。”难得她看向他,但感激的表情让他十分心酸,如同刚才他看着她满足地喝掉廉价的冷饮。
“别再对我说这样的话!”他有些埋怨。“你要记得,我是你的朋友!”
朋友,她在桌下握紧手心,他是这么说,她却不能这么想。现实摆在眼前,他帮她的实在太多,多到已经让她产生了沉重的心理负担,因为她没什么可回报他的。她就如同一只落在他手臂上的蚊子,他大方的让她吸血而已。
她想了很久为什么他会对她这么好,肯定不会是喜欢她,他知道她的过去,知道得那么清楚,他也不是个圣人。应该只是不忍心吧,毕竟都在他能力范围里,只是随着他平步青云,他能帮她的越来越多,她在他面前越来越抬不起头,她和他也不再是平等的了。朋友?只是他厚道才这么认为,这么多年,他就算说自己是她的恩人也不为过。
简思站在海图公司前,有些紧张地望着这栋建筑物,她来来回回路过这栋时尚的建筑物无数次,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在这里工作。蒋正良说要到她家接她,她拒绝了,这里离她住的地方并不远,她又熟悉道路,何必再麻烦他?海图这块街区已经靠近南城的商业中心,很多崭新的建筑和道路,与她住的地方虽然只相隔几条蜿蜒的街道,却好像是两个世界。她每次从学校回家都会经过这里,一路走回去,就好像时间倒流一样,退了十年。
她来得太早,蒋正良还没到,看门的中年男子从门口的小屋里出来扫院子,偶尔奇怪地看她两眼,她有些难为情,站得更远一些。
接近上班时间,各式各样的人或匆忙或懒散地汇聚起来走进小楼,漂亮的轿车也陆续开来填满空地的停车区。简思闪躲进更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她不知道在这些陌生而时髦的人里,哪个会是她的上司,被人家看见自己这样傻等的模样终究不好意思,更怕莫名给人留下不良的印象。
她躲避得太成功,以至于蒋正良停好车四处张望都没找到她,还打了电话给她。临进大门前,他什么都没对她说,只是拍了拍她的背,鼓励地看了她一眼。简思知道自己肯定是太紧张了,她感谢地回望了蒋正良一眼,再习惯性地低下头,用冰凉而颤抖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多么期待这份工作。
因为早就约好,蒋正良向大厅的柜台说了一声就被允许上楼。海图的建筑风格很前卫,装潢使用很多玻璃材质,就连楼梯都是用强化玻璃做的,简思踏上第一步时还心惊胆颤地试了试,惹得跟在后面的蒋正良轻声发笑。
二楼的四分之一被区隔出来,外面挂了块艺术感十足的磨砂玻璃告示牌——总经理办公室。
刚进门,就闻到一股高级香水的味道,人也迎了上来。简思把头垂得更低,没敢抬眼打量周围的一切,只是盯着自己干净却陈旧的鞋尖。
“来了?”年轻女人对蒋正良说话态度十分熟稔,也没握手。简思生怕人家向她伸出手来会发现她手心里全是汗,暗暗的把手贴在裤子上擦了擦。
“她就是你说的那个同学?”女人瞥了简思一眼,似乎无法置信。
简思意识到一味垂着头或许会给人非常不好的印象,才局促地抬起头来寻找对方的视线——这是位非常漂亮也非常干练的女人,神采飞扬。
见简思抬起脸,女人毫不避讳地直视她,细细打量她。
简思受不了这样的注视,心慌意乱地避开她的眼光,假装去看周围的环境。这是只在电视里才见过的奢华,她突然沮丧,她和这里简直格格不入,不该抱这么大的期待。
“她……真是你的同学?”女人不得不再次向蒋正良确认,求证时瞪大的眼睛显得慧黠和一丝难得的可爱。
蒋正良看着她的表情不由得笑了。“小一岁吧,嗯,就算是学妹。思思,这位是我大学同学张柔,以后你还是叫她张助理,不过她这个助理可不一般,是总经理助理,将来你就知道玄妙了。”语气揶揄而亲密。
“你看起来年纪好小,说是高中刚毕业都没人怀疑。”张柔有点儿不是滋味,略带醋意地瞪了蒋正良一眼。
蒋正良直奔主题。“先把试用合约签了,闲话有得是时间说。”
“急什么?就她一个人来应征,难道还会从地里长出个人来抢不成?我这可是徇私,你说怎么办吧,我这么有原则的人。”张柔哼了一声。
简思突然有点儿明白,张柔和正良说话的语气是不同的,是打情骂俏的娇媚。怪不得正良会第一时间得到这个信息。
“请你吃饭,大餐!”蒋正良看着她拿出合约,催着简思签字,直到张柔拿出鲜红的印章盖在纸上才松了口气。
“你的保驾护航就到这里也差不多了,人也留下了,剩下全是我们自己的事。放心,这里没有吃人的巫婆。”张柔坐在旋转皮椅瞟着他,语气酸酸的。
蒋正良点头笑着,嘱咐地看了简思一眼。“那我先走了,我今天上午公司也有事。”
刚一转身,张柔就恨恨地哎了一声叫住他,蒋正良似乎当着简思的面有些不好意思,比了下电话的手势,人就闪出门去。张柔对他临去看自己的一眼很满意,半嗔半笑地看着他离去时摇动的门。
“你就坐那里好了。”接着张柔脸色和语气就恢复正常了,一指靠近隔板办公区的小桌子,也是离里面的办公室最远的那张。
简思连连点头,跟着她走到小办公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