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白以悠上课上得恍恍惚惚,连中午吃饭时间到了都不知道。
她回想着江梵令人震惊的身世,当时听着他的陈述,她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反而是他说完后自己不正经地讪笑,然后提醒她该回家换衣服上学了。
她真的后悔为什么要提他的父母,误踩了他的地雷。她相信他满不在乎的笑容下,埋着重重的悲哀,而所有叛逆轻狂,则是他对现实消极的抗议。
他的父亲江文清,是赫赫有名大江货运公司的老板,连未出社会的她都听过这个名字。而他的母亲则是江文清外遇的第三者,怀孕生下江梵后,江文清便不想再对他们母子负责,因此在他印象中,母亲总是三天两头的苦恼寻死。
终于,江梵的母亲再次以死威胁江文清出面,但他仍是避不见面,最后弄假成真,她就这么死在江梵眼前,那年,江梵只有十岁。
十岁的孩子懂得够多了。他由母亲那里陆续听到父母如何由爱生恨,体会到父亲的原配有多么厌恶他,更明白在那个家里,有一个和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江靖,是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和他这个没人爱的私生子大不相同,于是他上了高中后,便由那个所有人都厌恶他的家里逃了出来,自食其力。
早上,她问他:“你应该很爱你的母亲吧?”
他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说关爱,只记挂着要去缠着父亲的母亲显然不合格。但她是唯一曾经对他好的人,就算只是一点点,也足够他怀念到现在。
十岁之后,他身边便没有一个真心关怀他的人,直到白以悠的出现,所以他将她视为知己,告诉她所有的秘密。
思绪飞跃之间,突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以悠?白以悠?”一个女同学推了推恍神的她,“你在发什么呆?老是已经走很久了,我们该擦黑板了。”
“走了?”回过神来,白以悠略带歉疚地一笑,这才想起自己是值日生。“抱歉,我现在立刻擦。”
一边擦着黑板,女同学看她心事重重的模样,憋了许久的话终于问出口,“以悠,你今天很不专心耶,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事。”她淡淡地挤出一个笑。
“明明就有事的样子,难道……今天三年级那里传来的消息是真的?”女同学开始联想。
“什么消息?”白以悠反射性地回问。
“听说你跟三年级那个老大江梵走得很近喔?”其实传言更夸张,只是女同学说得比较含蓄。“有人说,看到你今天早上从江梵家走出来耶!”
女同学声量大了些,于是还在教室里的同学纷纷拉长耳朵,想听校花的八卦。
白以悠心里微动,被看到了吗?
不过认识江梵也没什么不好启口的,被看到有何妨?“嗯,我认识他,今天早上只是去送个东西给他。”早餐和擦药,算是送东西吧。
“原来你真的认识他……”资优生跟不良少年啊……虽然可以算是俊男美女配,但同学怎么也无法将两人联想在一块儿。还想问些什么的时候,上课铃刚好响起,拯救了白以悠,大家也只好作罢。
不过,白以悠承认和江梵关系匪浅的谣言,就在同学们八卦的功力下,一个早上传遍了全校,只是当事人都不知道。
中午,白以悠和女同学前往蒸饭室抬便当,好奇的同学皆不时偷觑着白以悠窃窃私语,经过三年级江梵的班级时,这种情况越形严重。
终于她也发现了,正想问身边的女同学怎么回事,话才起个头却马上被打断。
“等一下!”女同学兴奋又紧张地拉住她。“江梵他们班在说你耶!”
果然,后门传来的说话声,大剌剌地提起她的名字,吸引了两个女生的注意。
“江梵,听说你跟二年级的校花白以悠有一腿喔?”说话的是阿贤,他已经忍了一天,好不容易江梵来上课了,当然要问清楚。“你不是说不认识她?”
“不认识就不认识,你啰嗦什么。”江梵不耐烦的声音接着传来。
门外的白以悠霎时僵住。他为什么不承认和她相识?
周围听到阿贤大嗓门的同学们,也开始好奇地往这方向观望。现在是什么情况?不良少年嫌弃校花吗?
“可是人家白以悠说她认识你耶。”阿贤的话声变得暧昧,“听说她今天早上才从你家离开的不是吗?”
“你以为她那种好学生会和我这种人混?神经!”不想再谈下去,江梵丢下阿贤由后门走出,刚刚好和白以悠遇个正着。
她还是那样淡淡地望着他,只是目光里少了点温度,却多了些失望。
“你……”江梵整颗心都提了起来。他能肯定方才他回应阿贤的话,她一定都听到了,否则不会是这种态度。
在学校里,他一直有意划开和她的距离,不想让自己的坏名声影响了她在师长同学前的优秀形象。可是,他却从来没想过,当她发现了他全盘否认彼此的友情时,他该怎么办。
刚刚才说不认识她,现在即使想解释,在众目睽睽下,他什么也不能说。
白以悠望进他的眼,还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等了半晌,回答她的只是沉默。
当下她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他背叛的除了她的友谊,还有她的心意。
此时状况外的阿贤,一边由教室里走出来,一边说道:“江梵,你少来了啦!老实说其实你是想玩玩人家就把她甩了吧……”
风凉话说到一半,却看到两个主角就对峙在走廊,嘴碎的阿贤也傻了。
“你闭嘴!”江梵火大地转过头吼他。阿贤要拿他开玩笑他无所谓,但要诋毁白以悠就是不行。
可是来不及了,在场的同学都听到阿贤的胡言乱语,而眼前的诡异情况,似乎也不由自主让大伙儿乱想起来。
校花被抛弃了吗?
每个人都以为白以悠会羞愧地逃跑,又或者流泪哭泣,没想到她却出乎众人意料地,露出一个自嘲的浅笑。
纤手抚了抚胸口,似乎想确认里头传来的些微刺痛是什么。原来,她竟迟钝得现在才发现,她对他的感觉,似乎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友谊,否则只是少了一个普通朋友,不应该这么难受。
“走吧。”她拉着身旁的女同学,就要离开。
“可是以悠,你不是说你认识江梵,但他刚才……”
“他说不认识……”她抬起头,冷冷地看他最后一眼。“那就不认识吧。”
*
第一次,江梵在放学后揍了自己班上的同学,而挨揍的阿贤自知理亏,也不敢跟旁人诉苦。
白以悠离开他班上时抛下的那一眼,比他打了一百场架更令他难过。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控制不了情绪,只知道她对他很重要很重要,如果只因为这样的误会,就让两人友谊破裂,他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曾经他以为,在茂重高中三年就是这样了,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事,没有任何值得交心的朋友。可是现在出现了一个白以悠,改变了这种情况,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毫无顾忌说出自己不堪身世的人。
回到家里,他提心吊胆地等着,再过几分钟就是她平时会来的时间,若是她还愿意要他这个朋友,他一定会向她解释清楚。
十分钟……三十分钟……一个小时过了,白以悠终究没有来,江梵的心情由紧张转为落寞。
再也等不下去了,他一把从沙发上跃起,抓了钥匙便要杀到她家去。然而门才一打开,脚步都还没跨出去,却看到他痴等了老半天的女孩儿,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
“你来了?”他眼神惊喜地一亮,急急将她拉进门。“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对不起,我一直想跟你解释,今天在学校……”
举起手上的东西,白以悠冷冷地截断他。“你的便当。”
想不到他仍吃得到她做的便当,他几乎要感动得痛哭流涕,迫不及待地接过。
“你不生我的气了吗?其实我……”
“还有,”另一只手上的东西也递到他面前,同样岔开了他的话。“这是你一直吵着要吃的黑糖糕。”
江梵差点没焚香谢天了。产生了这么大的误会,她竟还没忘了做他喜欢吃的小糕点给他。
“谢谢,我一定会全吃完的!你听我说……”
第三次开口,她仍是致意打断他的话,这次她抓起他的手,交给他一个小信封。“这是上次你给我结余的钱。”
钱?江梵收起笑脸,傻眼望着手上的信封。
“最后是这个。”白以悠掏掏口袋,拿出他家钥匙还给他。“你在我这里的东西就这些了,我想既然我们不认识,我不太适合再保留这些东西。”
语毕,凛着俏脸,她旋身走向大门,准备离开。
江梵彻彻底底地愣在当场。这次她真的气坏了,虽然她表现得很平静,但这种划清界限的举动,无疑是绝交的宣告。
他知道只要她这一走,铁定再也不会回头了。他,不会再是她的朋友!
一想到内心已被她填满的那份空虚又将被剜开,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本能地冲上前由后抱住她,用最愚笨的方式留住她。
手里的信封滑落,零钱铿铃匡啷地落了一地,像他心慌的节奏。
“不,不要走!我……我不能让你就这样走了。”他的语气里,有着压抑不住的微颤,双手也箍得紧紧的。
白以悠无预警地被他搂住,整个娇躯都发软了。年轻的身体、年轻的心灵,什么时候和异性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尤其他又是唯一占据她芳心里的男孩,震撼力更是加倍。如果不是有他支撑着,她一定会软倒在地上。
“你……你不是说不认识我?何必这么假惺惺?”她硬着心道。
“不是,你听我说,我一直想解释给你听……”他怕只要一放手她就真的走了,于是紧张兮兮地维持原姿势。
“你知道,我在学校里是人见人怕的流氓,和我牵扯在一起准没好事。如果我承认和你的交情,以后你麻烦就大了,光是老师的约谈就会烦死你,更不用说别人会怎么看你,你明明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跟我一点都不同……”
白以悠叹了口气,虽然她可以想象会是这种原因令他否认两人的相识,但在一堆同学面前被拒绝,她心里仍是很受伤。
她的沉默让他紧张,于是更用力地解释,“你相信我,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也是唯一信任的朋友,你和他们不一样,我只告诉过你一个人我的身世,也只有你有我家钥匙,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你……”
“你是笨蛋吗?”她突然问。
“啊?”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个问题?这和他的解释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说我根本不在乎什么狗屁的好学生头衔呢?”
“什么?”江梵俊脸微微抽搐。她说粗话?他没听错吧?
“既然你说我是你最重要的朋友,”愠火终于突破了她冷静的面具。“你就应该知道你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别人的想法,干我屁事?”
又说?江梵真是服了她,原来看似淑女的她一气起来是这么肆无忌惮的。“可是我会害你被其他人……”感受到怀里的娇躯挣扎起来,他连忙收紧双手。“是是是,对不起,我是笨蛋!”
“那你以后还会这样吗?”她要他承诺。
“不会了!”他可禁不起再一次和她绝交。
背对着他的白以悠这才渐渐平息怒火,半晌,她终于发现自己和他的姿势多么亲密,顿时有些忸怩。
“你抱够了吗?”幸好他看不见,否则一定会发现她低垂脸蛋上的些微红晕。
他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尴尬地松开了手。她的身体柔软、清香,和PUB里那些带着烟酒味,要不就浓重香水味的女人大不相同,然而当她纤弱的身躯离开他的胸怀时,他竟有些许的遗憾。
她不太自然地侧过身,坚持不和他面对面,手指着便当道:“你不饿吗?还不快点吃饭?”
“饿!我饿死了。”见她终于恢复正常,江梵松了口气……等等!还是不对,她为什么老是低着头呢?
他很不识相地凑过去观察,赫然发现她红透的耳根,心里不知为何一阵狂跳。
“小悠悠,你该不会在害羞吧?”她这模样简直太太太可爱了,江梵忍不住又开始卖乖。
“你很烦!不吃饭我要收回去了!”她微啐了一口,还是不愿看他。
江梵恢复了嘻笑的神态,也聪明地不再去惹她,端起便当大嚼起来。
没关系,只要两人还是朋友,他总有机会再看到她这么可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