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里嘈杂慌乱,那些声音却没进入江禹的耳,他静静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儿,专注的神情,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她。
在Lounge Bar外分开后,他没即刻回去,开着车绕了大半个台北市后,才往家的方向开去。一回到家,听到管理员告知她从楼梯跌落的消息,让他连闯好几个红灯,直接飞车赶到医院。
如果,他没有开车在街头徘徊,是不是她就不会受到这些伤害?
她的脸苍白一片,除了左颊被掌印击得红肿,不见其他的伤,很干净,就像那时的俊凯一样,却昏迷不醒。
江禹伸手轻触她的指尖,冰冷的温度让他胸口一窒,几乎无法呼吸。他以为什么都不说对她才是最好的,却没想到,竟会害她到如此地步!
始作俑者是他,他对俊凯的情谊化为枷锁,拘禁着他,同时他却将枷锁当作武器,狠狠地伤害她!
此时,医生一边向身边的邱瑞谦讲解,一边走来。
「X光片出来,骨头是没有什么异样,但患者有脑震荡现象,最好观察一天再出院……」
一看到站在床边的江禹,邱瑞谦魂顿时吓掉了一半,医生后面讲的完全没听进去。他还没有机会说话,医生就调度护士挪动病床,将蓝绮屏送到病房,他们两个也跟着上去。
整个过程江禹一直没有开口,深奥难测的面容让邱瑞谦忐忑不已。阿禹怎么知道他们在医院?他根本还没通知他啊!
「先生,这些住院手续麻烦你办一下。」将病床安置好,护士将文件递给邱瑞谦。
邱瑞谦还来不及握紧,江禹已伸手将资料抽走,随即握住他的手臂,不发一言地将他带离病房。
「阿禹……」邱瑞谦要开口解释,但在接触到他冷厉的眼神时,声音顿时消散在空气中。
「在这里等我。」冷冷说完,江禹迳自下楼办理手续。
邱瑞谦懊恼地直扒头发,惴惴不安。阿禹应该不会知道是他动手的吧?
过了一阵,办完手续的江禹回来,将资料交回护士,走到邱瑞谦面前。
那黑如深泓的目光,墨黑一片,不见任何火气,却盯得邱瑞谦头皮发麻。
「我本来想弄好后再打电话给你……」咽了口口水,邱瑞谦硬着头皮开口。「绮屏不小心摔下楼梯……」
江禹冷冷地打断他的辩驳。「她脸上的掌印是你打的?」
「起了一点小争执……我气坏了……所以……」接触到江禹愈渐冷凝的视线,邱瑞谦嗫嚅,终至无声。
「所以你就动手?」
虽然那语调不曾抬高,却让他的双腿不住打颤。邱瑞谦心一凛,下意识地往墙角缩去。「她……她胸口被种了一堆草莓,还说要分手,我气不过才……」
江禹沉痛地闭上了眼。他一直伤害她,伤她到身心受创的地步!
「远离她,」再睁开眼,黑湛的眼已平静无波。「你没有资格爱她。」
邱瑞谦瞪大了眼。「是她偷人,你还怪我?」之前他劈腿被骂得要死,为何对她就百般礼遇?
「她没有,她是被强吻的。」江禹轻道。
「你怎么知道?」
「那人是我。」
闻言,邱瑞谦先是愣住,等反应过来,气得直接朝他脸上挥拳。
江禹不躲不闪,硬生生接下这一拳,邱瑞谦余气未消,第二拳随即挥出,江禹侧身闪过,反攫住他的手腕,按压墙上,邱瑞谦顿时动弹不得。
抿去渗出嘴角的血丝,江禹低沉开口。「刚那一拳是还你的,我们的友谊到此为止。」
「你居然抢我女人?」邱瑞谦反抗,却仍被压在墙上无法挣脱。「你这算什么朋友?」
江禹松手,退了一步。「是你自己放弃她,我根本不曾动手抢过。」
抚着发痛的手腕,邱瑞谦恨恨地瞪着他。「谁知道你在背地里搞什么花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来没把我当作朋友,对你而言,我只是某人的替身!」
江禹看着那张脸,俊眸略微眯起,视线转为深邃。
一直以为熟悉的脸,如今才发觉竟是如此陌生。
须臾,江禹轻轻笑了——
「彼此彼此,你不也一直在利用我?」
学业上的帮助,同住时的方便,甚至是劈腿时的挡箭牌,瑞谦一直在利用他对他的好,不仅吝于给予,反而藉友谊之名大行勒索之实,他一直都清楚,只是不曾说破,用以催眠自己。
他盲目了多久,怎么会以为他像俊凯?
他,永远都不会是俊凯。
「我……」邱瑞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顿时哑口找不到话。
「这场尔虞我诈的虚假友谊到此为止,我们都不需要再假扮下去。」江禹敛了笑,眸中透出犀利的光。「别再接近绮屏,若是被我发现你再纠缠她,你会后悔摆脱某人替身的身分。」
「好,从此我们两个一刀两断!」忿忿撂下这句狠话,邱瑞谦转头离去。
将那张脸的最后形象摄入脑海,江禹目送他离开。
若早觉醒,是不是她就不会受到伤害?江禹看向病房,眼底布满痛苦的情绪。
★★★
首先将她从无边昏暗中拉回的,是身上传来的疼痛,像全身骨头都散了般。
蓝绮屏黛眉紧蹙,牵动了脸上的肌肉,才发现连左颊都疼痛不堪。
乍醒的浑沌意识在脑海翻腾,隔了一会儿,发生过的画面才停住,不再纷杂。
一直以为,养尊处优的邱瑞谦只是多点自大,多点傲慢,从不知道,他竟也有如此暴力的一面。
动了下身子,酸疼的感觉让她不禁逸出呻吟,虚弱喘息,低垂的羽睫颤动,慢慢地,才有足够的力气睁开眼。
先落入眼帘的,是那双深幽无底的黑眸,在他来不及设防的这一刻,她看到不曾出现的深情盈满其中。昏沉让她闭上眼,再睁开,那双眼已退到防备之后。
看到那抹情绪,又如何?她明白他的感情,又能如何?傅学长的人生停在那一年夏天,这段深藏的感情也同时被伫留,永不见天日。
江禹知道她醒了,他没有动,仍然静坐,看着自己十指交错置于膝上的手。
蓝绮屏将视线挪移天花板上,曾有的画面历历在目,眼睛难以控制地开始湿润。看到她这样,会让他有罪恶戚吗?会让他在自我束缚中,又添加一道压力吗?
邻床的说话声传来,同样的空间,却只有他和她的世界如此静谧。
「……我要的不是你的关心,你走吧。」强抑情绪,蓝绮屏哽咽开口。「等我出院,我会立刻搬走,不会再打扰你。」
江禹仍维持原姿势,但倏地握紧的双手却泄漏他内心的激动。
她要离开他的生命,这不是他一直促使的吗?为什么从她口中听到,却让他几乎无法自已?
「我有朋友可以帮我,虽然比不上你们的友情深厚,至少帮我打理这些事情是没问题的。」蓝绮屏苦笑。她知道他放心不下,即使被他重创,心冷、心死,她仍不想他担心。「你走,别再用你的关心伤害我。」
江禹深吸一口气,决绝站起。
如果那年夏天他坦率一点,是不是一切就会不同?若他能坦言告诉俊凯,他其实也喜欢她,是不是顶多只是让俊凯难过,却仍能留住他璀璨的生命?这些问题,谁也永远无法给他解答。
蓝绮屏闭上眼,不看那令她牵挂的脸。
泪水滑落脸庞,她轻声开口。「再见。」
握紧的拳,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发颤,江禹俊薄的唇紧抿,伸手掀开布帘离去。
※※
回到家后,江禹瘫坐客厅沙发,任由夜幕自落地窗笼罩了满室孤寂,却不想开灯驱散。
因为,驱走黑暗,仍驱不走他内心的沉重。
他只想就这么坐着,完全不想动。
置于口袋的手机传来震动,江禹不想接,掏出就要丢到一旁,却在看到来电显示时,掷出的动作收回。
江禹强打起精神,按下通话键。
「傅爸吗?」他刻意将声音装得轻松。
「吃饱了没?」傅父浓厚的关怀立刻自手机那端传来。
「吃过了,怎么突然打电话来?」江禹勉强扬起微笑,怕被自幼看着他长大的长辈听出异样。
「VCD有没有收到?」
江禹怔愣了下,才想起那片VCD和蓝绮屏留下的纸条。「收到了,还没看。」
「赶快看呐,不然我何必急着请绮屏带上去给你?」
「里头是什么?」
「看就知道,记得,没看到最后不准关!」远远地传来叫唤,傅父应了声,而后说道:「傅妈在叫啦,先这样。」傅父断线。
虽然没那个心思,但不愿拂逆傅父的意,江禹还是起身,到书房取出那片VCD,放到DVD Player中播放。
拿着遥控器,他走回沙发,在看到萤幕出现的影像时,正要坐下的动作顿住,因为,他看到一个又一个穿着制服的少年,录制毕业感言,而那身制服,是他当年穿过的。
傅爸特地叫他看,是因为有俊凯吗?拿着遥控器的手,因紧张而汗湿掌心,江禹按下快转,搜寻那张熟悉却已远离的脸孔。
当那张笑颜出现画面上,江禹激动得几乎无法自已。他从没想过,竟还能看到他出现面前。
那段年轻的岁月,被机器留住,像从不曾远离。
江禹目光紧盯着萤幕,直至整片VCD都播放完毕,他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有握住遥控器的手微颤,泄漏了他内心汹涌的波澜。
许久,他才坐上沙发,将VCD重新播放,而后,看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江禹双肘支膝,将脸埋入掌心,满室的黑暗中,只有液晶电视的画面闪耀光芒。
※※
「我去办出院手续,你在病房里等我。」小茹手上拿着单据,细细叮咛。
「谢谢。」蓝绮屏坐在床边,点头微笑,扯动的嘴角拉疼了左颊,让她不禁微微皱眉。
「要不要紧?」小茹担虑地看着她,见她摇头,气得破口大骂:「明明是他劈腿,那王八蛋居然下得了手!」
伯她气愤过度,蓝绮屏赶紧转移话题。「赶快去办手续吧,不然过了中午十一点,又算多住院一天了。」
「对哦!光顾着生气……」小茹一拍额头,赶紧拉开布帘离开。
蓝绮屏正想下床,脚还没踩到地,就见小茹脸色难看地揭开布帘又走了回来。正想问,看到跟在小茹身后走进的邱瑞谦时,随即明白。
那张斯文的脸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完全不像来道歉的模样,反而有种来者不善的意味。
「小茹,出院手续就麻烦你了。」蓝绮屏支开小茹。总是得面对的,他来了也好,省得以后拖拉。
「可是……」她怎能放绮屏和那禽兽独处?要是他又动手怎么办!
「没关系的。」蓝绮屏用眼色安抚她。
小茹担心地看看她,再瞪向邱瑞谦。医院人多,谅那混蛋也不敢在这里动手。「我会快去快回的!」小茹丢下话,赶紧拿起单据离开。
小茹前脚才离开,邱瑞谦立刻阴沉沉地开口:「别以为和我分手,你就可以和江禹双宿双飞。」
这个奢望,她连想都不曾想过。蓝绮屏苦涩一笑。「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何苦呢?」
「我爱你,是你背叛了我!」不顾病房里还有其他人,邱瑞谦声音倏地拔高。
「你只爱你自己。」蓝绮屏平静看着他,像看一个吵闹幼稚的孩子。「你不曾留心我的喜好,也不曾费心想去了解我,你只是要我绕着你的世界运转,这不是爱。 L
「江禹就了解你吗?你又了解江禹多少?」邱瑞谦脸上充满狠毒的笑,让那张斯文的面容变得扭曲。「在你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后,我就不信你还说得出这样的话,那时你只会恶心得想吐!」
「他和我没有关系。」不想听他恶意的诋毁,蓝绮屏下床走出病房,才出房门,就被用力拉住手腕——
「他都承认吻你了,你还敢说没关系?」邱瑞谦将她挡在走廊,不让她离开。「他竟然还敢威胁我要我别再纠缠你,我呸!我和你分手,他也别想得逞!」
得知江禹为她做的,蓝绮屏心里满是复杂的情绪。他已认清瑞谦永远不会是傅俊凯了吗?但何时,他才能接受逝者已矣的事实?
「他没跟你说过家里的事,对吧?知道他老爸为什么一点遗产也没留给他吗?」邱瑞谦狞笑。「他死都没提过吧!他和他继母搞上时被他老爸撞见,他老爸哪可能会给他任何东西!他们整家人都是变态,他爸害死他妈,继母和继子私通,这种人你居然还想跟他在一起?」
蓝绮屏脸色整个刷白,惊讶掩唇,像有只无形的手狠狠揪拧了心,完全无法开口。她一直以为他只是家庭失和,从不知道竟是这样的情况!当年他在屋顶抽烟的孤寂身影,他在想什么?他又独自背负着什么?
那时和他在傅家的情景浮现脑海,直到此时她才明白,为何他会对傅俊凯如此执着——他将家庭的凭依完全寄托在傅家,傅俊凯对他不仅只是朋友,而是永远都难以割舍的手足!
「想吐对吧?」邱瑞谦得逞奸笑。他得不到的,江禹那家伙也别想得到!「我劈腿算什么?他才是最嘿心的变态!」
「你怎么会知道?」蓝绮屏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她不相信江禹会把这些秘密对他倾吐。
「他亲口说的,他喝醉了,把我当成那叫俊凯的家伙!」邱瑞谦啐了声。「说他没碰过他继母,被他爸误会,谁相信?还说他对不起我,八成是他对那家伙做了十恶不赦的事!」
要不是那一次,他也不会知道原来江禹对他好是有目的的。
那次奔完父丧返美的江禹,回来后就拿酒狂灌,他回到同住的公寓只看到江禹醉瘫沙发,好心要搬他回房,却反被江禹抓住手,冲着他直叫俊凯,说了一堆话,最后完全不省人事。虽然说的话颠三倒四,却也被他拼凑出不少秘密。
「他把你当朋友看待,你怎能这样对他?」蓝绮屏替江禹感到心痛。独自背负那么多年的罪恶伤痛,在好不容易失防释放时,却成了反被攻击的武器。
她相信他,他绝对不可能骗傅俊凯,他只是为了能在瑞谦身上看到傅俊凯来不及延续的未来,却得到无情的攻诘,教他情何以堪?
「朋友?」邱瑞谦怪叫一声。「他只是在利用我,居然还能惦记一个死人那么久,变态!搞不好他连跟那家伙都有一腿!」
她怎么会以为他像傅学长?蓝绮屏不敢相信竟会从他口中说出这些话,努力想维持的好聚好散,被他完全毁灭。她脸一沉,冷声道:「我不想再见到你,也不许你再接近江禹。」
「凭什么?」邱瑞谦气极。她竟和江禹说出一样的话!「明明是你们联合起来
「没有人背叛你,是你自己不懂得珍惜。」蓝绮屏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秀丽的容颜透着坚决。「医生已帮我开出验伤单,大楼监视器也已经录下你的恶行,若被我发现你将刚才那些话透露给任何人,我会立刻提出告诉!」
一直以为她是柔弱顺从的,那强硬的气势将邱瑞谦震慑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猛然惊觉自己真的从不曾了解她。
是他不懂得珍惜,才会损失了友情和爱情吗?邱瑞谦垮下双肩,挫败地颓丧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