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世纷扰一角墙,让它几尺也无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这是一座位于山区里的小学,正隔墙飘出的童音是整齐爽朗的,朗诵着明朝林瀚所写的“诫弟子”一诗。但是念归念,却有人压根不认同的,譬如他,十二岁的蓝韶安。
呿!这是打哪来的笨蛋写的东西?什么叫做“让它几尺也无妨”?这家伙到底有没有脑袋?
先让尺后让丈、再让公里、英哩,甚至海哩,让到了最后,被蚕食鲸吞的结果将什么都不被留下,白白让人占了便宜。
男子汉大丈夫,什么都能吃,就是不吃亏,尤其是对于……哼!讨厌的敌人。
心动手痒,说干就干。
蓝韶安原是捧著书的右手悄悄有了动作,眼神仿佛认真地瞪视着讲台上的老师,实则已鬼鬼祟祟地从抽屉里摸出粉笔头,神不知鬼不觉地以掌腹先抹去桌上原有的旧线,再用粉笔画出新的“楚河汉界”,以求扩大他的神圣“领土”。
嘿嘿嘿!不错!今天的鬼神都很帮忙,敌境无声无息,不见动静。
既然没被发现,那么当然是得要——继续啰!
他曾经听老师谈起有关古时候两国边界纠纷的事情。
在那缺少明显地理标志作为区隔的国上边界上,界碑成了唯一工具,于是常会发生两方守军趁夜摸黑,抱起界碑往前猛跑,以窃取他人领土的贼事,没想到今日的他竟也效法起了古人,做出了这种小人之事。
更没想到的是,干这种坏事,还真不是普通的爽快舒畅……
“你够了吧!”
来自于敌境,如冷锋迫境一般乍响的冷音让他微慌,却仍强持镇定。
“我看见线淡了,所以想再画清楚一点……”
“撒谎!”
冷锋再逼,这次还伴随着一只加菲猫长尺,毫不客气地以“打狗棒法”朝他掌上毫不留情地打下,害得不及收掌的他,“咕啊”吃了对方一重板。
可恶!是想要开战是吗?
哼!开就开!谁怕谁呀!
二话不多说,蓝韶安抛开粉笔头取出圆规朝敌方施出“两仪剑法”,以一招“云海浮沉”逼得对方不得不暂离中线后方。
但敌军虽受挫却是无意要降,改捉起较长的水彩笔,硬是以“独孤九剑”缠斗上了他的“两仪剑法”。
战争至此正式爆发。
橡皮擦、墨条、书签、量角器、削铅笔机一一加入战局,末了敌方甚至还以一记辣招——“漫雨飞花”,朝他洒来了一把彩色图钉,幸亏他身手矫健,一个扭腰及时躲过。
躲是躲过了,但他还是听见一声杀猪似的痛嚎,他偏过脸去,看见“中镖”的是和他仅隔了一个走道的同学谢逊。
虽然都叫谢逊,但此谢逊可非彼谢逊。
不但不是,且还绝对无法与“倚天屠龙记”里的“金毛狮王”谢逊相提并论,丝毫没有王者风范或是侠情万丈,要不然也不会只是中了几支图钉,就叫得像是在杀猪了。
没多久后,手上提着两桶水的蓝韶安,出现在教室外的走廊上。
当然,老师是公平的。
站在他身旁,同样也是提了两桶水的家伙,正是他的“桌伴”兼宿敌。
即便罚站的时间并不长,他们也没打算放过这个再战的机会。
等到下课钟响时,级任钟老师走出教室外,先是一愣,再是火冒三丈,因为她看见门外两个同是落汤鸡的罚站学生。
“利用午餐时间,一人交一篇五百字作文给我,题目叫做‘如何友爱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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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时分。
为了维持用餐时的好心情,钟老师并没有规定学生一定得留在自己的位子上吃饭,于是这个时段,也是最容易拿来看出学生人气好坏的时候。
最普遍的是两两相对的情况,若是独自进食,就是人缘太差。
而若是被围成了蜂窝状的,那坐在最中心位子的,肯定是班上的风云人物,小小社会里的孩子王。
此时教室的左后角就有一个大圈圈成形,坐在圈子中央,一只手吃饭还能一只手写字的,正是衣服及头发都还半湿着的蓝韶安。
“蓝韶安,还剩下多少?写快点啦,午休钟就快要打了。”
开口的是坐在蓝韶安对面,正在埋头苦干吃便当的谢逊。
上学对谢逊这孩子而言,吃饭最大,睡觉第二,下课抢秋千第三。
如果在打钟前蓝韶安还没能写完他的“忏悔文”,是会影响到他的睡觉时间的,原因无他,只因这位同学现在正赖在他的桌子上吃饭兼写字。
蓝韶安抬起头,冷冷弹指,弹掉了谢逊说话时喷飞到他作业本上的饭粒。
“如果你能少下点‘人造雨’我才有可能再快一点。”
“不是我在说啦,蓝韶安……”谢逊再开口时刻意调开了方向,别让自己的“雨水”拖慢了对方。“你们老是这个样子下去,也不是办法。”三天两头害他又是遭“流弹”波及又是担心不能够睡觉,年纪小小、烦恼多多,是会害他长不高的。
“是呀,蓝韶安,你干嘛和范绿绿那么不对盘?”说话的是另一个同学。
“何止是不对盘……”另一个人接腔,“那根本叫前世的仇人,今世的冤家。”
被围攻的祸首懒懒出声,“没什么原因,就是看她不顺眼……”
说话时他手并没有停,向来自恃反应灵敏的他,一颗心总能分成好几个用,即便笔下写的是——既然有缘当同学,就该要好好珍惜,要学习蚂蚁的精神,懂得团结互助,好让班上在校内各项比赛里都能拔得头筹!
他嘴上却说的是——“呸!女生不像女生!”
“谁说范绿绿不像女生的?”
一个男同学偷瞄了坐在另一头,让几个小女生给环簇着的女同学,眼里写着不赞同。
“她的眼睛像女生、鼻子像女生,连嘴巴也是。”而且还是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女生,虽然说实在是太恰北北、太“强壮”了一点。
“你耍白痴呀!”蓝韶安拨空给对方送去一记白眼,“我说的是她的个性。”
是啰!
天底下有哪个女生会被老师打,不哭,被男生欺负,立刻回扁,听老师说超感动的故事,点头打瞌睡,甚至在解剖青蛙的时候,举手要求划下第一刀的?
谢逊微张大嘴接下话,“就因为她不像女生你就讨厌她?你不觉得这个理由很奇怪吗?”边说他边摇头,“就好比是一群猪啰,一定是有胖也有瘦,你总不能因为其中一只太瘦,瘦得不像是猪,你就硬要说人家不是猪,还要故意去找它的麻烦吧?”
蓝韶安没抬头,懒得去响应这种“猪头猪脑的猪问题”,他只是低头强调道:“总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在六年甲班里如果有想和我蓝韶安做朋友的,就不许再说那个‘饭粒粒’的好话。”
简单一句话以霸气作结,让周围的人都乖乖地没了声音,包括一心想调解,以求得平静校园生活可过的谢逊。
唉!没救了!这两个!众人摇头作鸟兽散,准备去刷牙漱口等睡觉了。
只留下了个被罚写忏悔文的蓝韶安,不悦心道:是啰!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大家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他和那个“饭粒粒”是在四年级时开始同班的,之前只是听说她和他同一届,同样都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等到真的碰了面,他才发现她比传说中的还要瘦、还要高,活像一根长竹竿,比同龄的小女生要高出半个头,差不多和他一样。
怪的是她明明生了一副水灵灵的女性五官,却老爱留着一头伏贴着头颅的削薄短发,以及摆出那副毫无女孩子味的酷酷表情,无论是从正面或是从背面看,第一眼都会让人将她给错认成是个男孩子,直到她开口说话。
还有她那双“鸟仔脚”,细瘦得不象话,活像是风吹了就会断,让他想起了大力水手卡通里面的奥莉薇。
只是奥莉薇爱尖叫,范绿绿可一点也不爱。
不过千万别被她看似荏弱的外表给欺骗了,这女人八成是吃大力水手的菠菜长大的,才会有那样的硬拳头,和一副打死不服输的蛮牛拗性。
有关于这一点,没有人会比当了她两年多“宿敌”的他,更加清楚明了的了。
为什么会那么讨厌她?
被众人问到连自己也想问了——为什么会那么讨厌她?
蓝韶安一边写字,脑海里的画面自动切换到了两人结缘之初……喔,不!该说是结怨之初——
“嗨!你好!我叫蓝韶安!”
当时他率先向她伸出载满友谊的手,还附赠了一脸亲和力超强的阳光笑容。
当惯了班长的蓝韶安向来有着领导气质,在和班上女同学相处时,总是比其它的男同学显得大方,不会有莫名其妙的异性排斥,也不会觉得别扭不自在,不论性别优劣,朋友就是朋友,他总是如此坦荡荡地想。
而因为身高及男生女生配的缘故,他和她的初次接触就是因为被分配到同一张长课桌,一左一右分坐两头的机缘。
既然被选定了当“桌伴”,那么自然得和谐相处啰!
于是他笑嘻嘻地向她伸去了手,没想到他的手好半天僵在空中没能动,就同他的笑容一样,这个看来很不友善的女生,全然将他的手及笑容都视作空气。
范绿绿径自拉开椅子,放下书包,挂上抹布,将文具用品搁入抽屉里。
所有动作快速完成,丝毫没有一般女生惯见的拖泥带水或是犹豫不决。
等一切都完成了后,她从容不追地从铅笔盒中取出一根粉笔,并以她的Garfield尺量好了距离,最后毫厘不差地在桌子中心,画出了一条界线。
不愿再当活雕像的蓝韶安只好讪讪收回手,拉开椅子坐下,心头虽已微火,却碍于身为男生当有的风度,他还是很客气地主动向她开了口。
“这是什么?”
“楚、河、汉、界。”
她的声音冰脆脆的,让他联想到了夏天里的情人果冰,初尝时只觉酸牙,却总是犯贱似地忍不住想要一尝再尝。
“如果越了界呢?”干嘛?头一回见面就先给个下马威?
“越界——则死。”
Garfield尺在她手上,迎着日光闪烁出一片银芒,看来神圣不可侵犯。
不盖人的,在那一瞬间,当时身为小小武侠迷的蓝韶安,真觉得世上若能有“灭绝师太”那一号邪冷人物,那么肯定就和眼前这个小女生没两样。
“所以,你是不打算交我这个朋友了。”
说实话,他一点也不希罕和这种有“灭绝师太”性格的人交朋友,只是头一回被女生给公开表明讨厌,感觉上还是很不舒坦。
老师不是常说,只要你向对方伸出友谊的手,那么对方就一定会接受的吗?
她闻言斜睐他一记,一道轻蔑到了极点的斜睨。
“你是男生吗?”她问得形似自然。
“你在说废话?”他不悦地挑高眉。
视线调回,她低头开始写功课。
“我是不和男生交朋友的。”她的语气理所当然。
“为什么?男生又不是蟑螂。”
在那时他还不知道有关于“灰屋”的渊源,更不知道这些打从“灰屋”出来的小女生都是有病的,一种叫做“厌男症”的怪病。
她回答得爽快,“这两种‘东西’相比起来,我还宁可选择蟑螂当朋友。”
他没好气地提醒,“男生不是一种东西,他同样也是人类的一种。”而这世界上如果没有男生的存在,哼!今天你也不会到这个世上来。
她再淡瞥了他一记,同样足以四十五度极度轻蔑的角度。
“没有错,男生都‘不是东西’,所以也就更不必浪费时间交朋友了。”
蓝韶安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个小女生观念错误到需要被纠正。
“女生弱,男生强,你迟早会有需要男生出手来帮忙的时候。”
“你错了。哼!我就比男生还要强!”
“你在吹牛!”
“我并没有!”
“吹牛吹牛吹牛!范绿绿爱吹牛!”
“没有没有没有!你才是个大笨牛!”
激辩没有结果,两人决定掰手腕比出谁较强,却在胜负未明之前,他不小心误触“楚河汉界”,惹来了她的主动攻击及他的立刻回击。
那一战的结果和今天的有点像,交战双方安然无恙,无辜池鱼谢逊则遭了殃。
被范绿绿的沉重书包“误”中后脑勺的谢逊仆倒在地上,让惊惶失措的同学们像是在扛神猪似地,飞奔向保健室。
就是在那一战之后,两人之间的战火正式开打。
他们比功课、比赛跑、比国语文竞赛、比上台解出数学题的速度、比眼睛测量的结果、比龋齿数目、比擦窗户的明亮度、比中秋节时在班上快吃柚子的瓣数,比所有能够拿来做比较,能够分得出胜负的项目。
钟老师对于他们之间的战火不是没瞧见,原本还抱着乐观其成的态度,想用良性竞争的方法来刺激出这一对优秀学生的更多潜在本能,没想到最后被激发出的,却是一波接着一波的——人类好战本能。
更没想到的,是他们的战火并未随功课加重而变缓,也并未因为成长而改变,反而还变本加厉。
前不久他们甚至还孩子气地比起了将头埋入水桶里,比憋气时间的长短,比到最后,两个人都被送进保健室。
自从这一对“比斗天王”在班上出现了后,学校里的保健室几乎快变成是专为她班上的学生所设置的了,三不五时便要上演一回一群人扛着同学飞奔上门求助的戏码。
闹到了最后,连原是奉行爱的教育,对于教育怀抱有极崇高理想的钟老师也不得不改变初衷,在换位子时特意将这两位“瘟神”各安置在一头。
但就算不坐在一起,这两位“瘟神”的火花还是会有办法隔空交会,反而殃及了更多池鱼,也因此气跑了几位科任老师。
既然分开来坐也没用,只好再绑回一起,至少方便她管理。
若非是想着这一班都快带到了毕业,钟老师不想再多生枝节,否则她真的会去向校长开口,请他将他们其中一个调离她的班上。
可偏偏这两位都是她的爱将,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调谁走她都舍不得,又怕被调走的孩子心理因为不平衡而受挫,最后也只好不断地以罚写忏悔文,来期待他们能够尽快懂事了。
想是这么想,但累积至今,钟老师放在档案柜里的忏悔文,眼看都快迭成一座小山了。
唉!只希望他们突然醒悟想通了的日子,能够发生在她还在这间学校里教书,还没被他们给气死的时候。
她衷心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