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日子都是过得节俭,天色一黑下来,除了家里有事的,或者像任家老宅那样有「刻苦」读书的,几乎都熄了灯睡觉,养养力气好明日做活儿不说,也省了灯油。
刘氏和任大山也想这般,但一等辉哥儿和任月月睡实了,任瑶瑶就爬了起来。
刘氏和任大山自然要问,「这大半夜的,怎么起来了,要去解手?」
任瑶瑶连连摇头,小声道:「娘,有一样东西我特别想吃,今日买了材料回来,这会儿趁着村里人都睡了,娘帮我做一点儿,好不好?」
刘氏一愣,猜着闺女是怕弟妹醒着分去吃食,不禁有些想叹气,但闺女长到十几岁,当真没有这样闹着要吃食的时候,她又觉得心酸,于是问道:「你要吃什么?娘给你做。」
「娘,这吃食只有我会,您给我打下手就行。」
任瑶瑶赶紧下了炕,转头又跟她爹说:「爹也来帮我一下。」
刘氏同愣神的任大山对视一眼,草棚的窗子只用草帘挡着,透风,自然也透了清冷的月光进来,夫妻俩这一瞬间都觉得大病初癒的闺女有些古怪,但到底还是自己的孩子,绝对不会认错啊。
于是他们都爬了起来,听着闺女的吩咐帮忙烧火炒花生,去皮,捣啊捣……
刘氏眼见闺女往捣好的花生糊糊里添了两勺菜籽油,心疼的嘴角直抽抽,但还是强忍着问道:「你就是想吃这个东西啊,下次直接说,娘给你做,何苦半夜爬起来。」
任瑶瑶怕弟妹不小心打翻了装花生酱的大碗,特意用另一只碗盖着,藏到了灶台后的角落。
她也不多说,又求了她娘,「娘,这糊糊怎么做,您可别说出去啊。明早再帮我去二奶奶家要一小块老面,明晚我做一样好吃的。」
刘氏突然想起那两斤细面,又忍不住心疼,但还是更心疼闺女,只能咬牙应下了。
果然,第二日一早她就去要了老面,二奶奶比之陈氏也大方不到哪里去,费了半晌功夫才给了铜钱大小一块的老面。
任瑶瑶看了都想翻白眼,但这个时空还没有酵母粉,这小块老面就是宝贝疙瘩。
刘氏和任大山照旧忙了一日,晚上回来一家人照旧喝了包谷菜粥,只是分量比昨日少了一半。
辉哥儿和任月月都说没吃饱,被刘氏忍着心酸,一人在后背拍了一下。
任瑶瑶顾不上安慰娘亲,好不容易盼着天黑,村里一片安宁的时候,她才点了油灯开始忙了起来。
白日里发好的面团白白胖胖,分外可爱,揉得服帖又圆润之后,再擀成薄薄的面饼。
昨夜放起来的花生酱,这会儿已经沉淀下去,两勺菜籽油居然变成了小半碗,油灯之下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刘氏眼见油汪汪的大碗,这下是真忍不住了,「你这个败家丫头,是不是趁我不在家把菜油都倒进去了?」说着话,她就要去看装油的坛子。
任瑶瑶哭笑不得,赶紧拦了娘亲,小声说道:「娘,我没再放油进去,这是花生酱沉淀,自己浸出来的。」
「什么?」刘氏算不得聪明妇人,否则也不会在任家当牛做马十几年,吃尽了苦头才想着反抗。
这会儿听到闺女说昨晚那碗花生糊糊居然能自己浸出油来,很有些反应不过来。
任瑶瑶生怕娘亲张扬出去,一来是坏了家里财路,二来也是怕会替家里惹来大祸,她赶紧又嘱咐了一遍。
「娘,有了这个法子,以后家里就不用买菜籽油了,所以,您千万别说出去啊。一会儿我再做一样饼子,以后说不得咱们家就要靠这个赚钱供辉哥儿读书呢。」
若说刘氏一辈子有什么愿望,最大的莫过于让儿子读书了。先前婆母和大伯子一家那般欺负,她都能忍受下来,也有这个原因在,实在是盼着大伯子把辉哥儿当儿子一样教导读书习字。
可惜,黑心肝的狼,哪怕见到你割了腿肉喂他,他也会埋怨你不曾把另一条腿捧了送上去。
刘氏就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才以死相逼分了家。
如今,一向沉默的闺女大难不死,还突然变得聪明绝顶,不过是磨了些花生糊糊就存了诸多好处,甚至以后一家人还要靠这个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供给儿子读书……
「瑶瑶,你……」
任大山见媳妇儿呆愣着说不出话,到底忍耐不住想要问问闺女从哪学来的法子,他是老实木讷了一些,却不是傻子,若是大病一场就能开窍,变得这般聪明,那不是很多读书人第一个就抢着生病啊?
「瑶瑶,你真是娘的好闺女!」
刘氏一把揽着闺女到自己怀里,抱得紧紧的,眼圈儿都红了,「当初生你的时候,娘吃了多少苦,差点落了病根儿,连你弟弟妹妹都怀不上,没想到娘如今居然要跟着你享福了。娘……听你的,你说怎么做都行。」
任瑶瑶方才一直提心吊胆,毕竟原主的记忆里除了洗衣做饭、砍柴打猪草就没别的本事了,若是家里人问起何处学会的花生酱做法、何处学会的写算,她可是没有借口好想。
好在刘氏对闺女够疼爱,几句话就卸下了她心头的大石头。
她同样紧紧回抱了这个辛苦半辈子的女人,轻声说:「娘,我是您闺女,以后一定让您享福。」
「好,好!」
任大山在一旁,见着媳妇儿和闺女抱在一起,就差哭成一团了,赶紧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红彤彤的灶火下,刘氏坐在一旁添柴,任瑶瑶把白胖的面团擀成薄薄的面饼,刷上一层处理好的花生酱,卷成一卷,反手一拧就是一朵面花儿,面花儿再被擀成饼,最后抹上一层花生油摆进燥热的锅底。
花生的香气,就在灶火的劈啪声里慢慢溢满了整个小草棚,偶尔间杂着一点儿面香,万般温暖又喜人。
任月月和辉哥儿原本已经睡着了,闻到香气又齐齐爬了起来,揉着眼睛望向炕下的老娘,开口就嚷道:「娘,我要吃!」
「我也要吃!」
刘氏听得心酸,赶紧把他们搂在怀里,小声吓唬道:「别吵,小心你们奶奶要来骂人了!」
两个孩子甚至不等会走路,就先学会了擦去嘴边的包谷饼渣儿,任家的老太太是恨不得他们喝西北风长大,不浪费一粒粮食,长大还能为任家继续当牛做马呢。
辉哥儿和任月月赶紧捂着小嘴巴,大眼睛却乌溜溜转着,极力想要看清锅里是什么好吃食。
任瑶瑶看得心酸又心疼,赶紧把锅里烙好的饼子铲了出来。
一家五口人,五只陶碗里五个热腾腾的花生饼,即便是屋子里只有灶火的光亮,但老老少少们依旧看得清楚——
花生饼穿了金黄的「外衣」,外衣下一圈圈荡漾开去的涟漪缝隙里夹杂着褐色的花生酱,散发着一种微微的焦香,惹得人喉头忍不住颤动,口水疯狂涌了出来。
任月月和辉哥儿忍不住肚子里馋虫闹腾,也顾不得烫,拿起花生饼就大口咬了起来,入口的饼热烫香浓,宣软糯意,让两个孩子居然哭了起来。
「呜呜,好吃,呜呜,真好吃!」
他们的人生里,从来没吃过如此美味的东西,虽然他们还不知道这应该委屈,但本能却让他们一边大口吃一边哭个不停。
刘氏和任大山顾不得安慰儿女,也是大口吃起来。
任瑶瑶前世的老妈特别擅长烤花生酱烧饼,实在吃过太多回,比之爹娘和弟妹的新奇,她倒是多了几分品评。
相比烤出来的烧饼,这种铁锅烙出来的还是不够宣软,有些美中不足,不过如今以任家的条件,这样就已经不错了,以后慢慢改进就好。
这一晚,任家五口对着五个烧饼,哭了很多,也想了很多。
多少年后,一家人每次团团围坐,对着满桌美味佳肴,儿孙在座的时候,总会说起这个夜晚。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第二日一早,任瑶瑶在偷溜进草棚的春风吹拂下刚刚起身,就看见爹娘弟妹都围在她身边,吓得她立刻坐了起来。
昨晚吃过饼子,许是身体还没有完全痊癒,本来还想再琢磨一下怎么支起摊子,先给家里赚点银钱进项,结果太过疲惫就睡了过去。
难道是老宅又来人闹了?
「娘,出什么事了?」
刘氏见闺女脸上有些惊慌,哪里舍得,赶紧应道:「没事、没事,你别怕。」
任瑶瑶松口气,想起心里盘算的事,刚要开口,刘氏却是把一个小小荷包塞进她的手里。
「闺女,我跟你爹昨晚商量了一下,嗯,这是家里所有的银子了,卖地八两,给你治病花了三两多,添置粮食东西又花了一两多,如今还有三两出头,你……你想怎么花用,就让你爹陪你进城去张罗。」
「啊?」任瑶瑶原本还真是打了这个主意,却没想到娘亲会不等她提出来就如此信任的把全家的生计交到了她手上。
这担子是不是有些重了,万一烧饼买卖不成,那全家人岂不是连最后的保命银子都没了……
「娘,我……」
刘氏却是个果决的,她看出闺女在犹豫,就紧紧握住闺女的手,咬牙道:「闺女,我跟你爹就是个没用的,要不然也不会让你们受了这么多苦。如今你有法子就尽管去做,大不了……大不了咱们一家再回老宅去当牛做马,那一家子再苛刻,也不敢当真把咱们饿死。」
任瑶瑶即便再不了解老娘,也知道她即使是死也不会回老宅,这般说只是纯粹让她安心罢了。
前世,她因为病弱,别说独自担起什么重任,就是自己一人在家都不曾有过,甚至十岁了吃饭还有兄姊喂呢。
如今突然被人信重,真是让她惶恐又兴奋,心里满满都是斗志。
「娘,您放心,我一定赚回多多的银子,让您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呵呵,好,娘等着!」
刘氏笑开了脸,不到四十岁的妇人,原本正是成熟优雅的年纪,她却是眼角眉梢皱纹摞着皱纹,明晃晃昭示着岁月对她的不公和苛待。
任瑶瑶抬手摸了摸娘亲的眼角,转头笑着望向她爹,「爹,一会儿借头牛车啊,咱们今日要采办很多东西呢。」
「好。」
任大山赶紧应下,抬腿出门,很快就把老七家的牛车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