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晋商哪位巨贾最有钱,还真难以比较,毕竟大家分属不同领域,没个标准可以衡量。
比方说,以「塞上商埠」闻名天下的河北张家口,是纺织业大龙头全家的天下,几年前,全家小女儿与江浙第一富豪许家联姻,新嫁娘的「十里红妆」在当时传为美谈,羡煞天下所有未出阁的小姐。
祖宅扎根榆次县车辋村的雷家,官商起家,专做朝廷的官盐生意,说雷家富可敌国、海内最富绝不为过,再者,雷家的儿子们,不是经商有成就是考取功名,莫怪世人皆谓:「满门好汉雷家郎。」
再来就是掌控山西全县煤矿命脉的金家,「天下之煤在山西,山西之煤俱在金」,可想而知,金家的实力不容小觑,而且有传言金家和雷家交情深厚,两家联姻指日可待。
以上三家可都是山西商人中的佼佼者,随便一个出来跺跺脚,朝庭的金库都要跟着抖两下,而且他们都素以「诚信热忱、童叟无欺」作为经商的信条,行商于世,莫不为天下百姓所津津乐道—
「慢—」说话的人吊儿郎当的掏了掏耳朵,「我说你这说书的,能不能讲些爷儿们喜欢听的故事这种刻苦奋斗、勤俭持家的老观念早就过时了!」
说书人被这么一呛,满脸尴尬,愣在台上,不知道该回什么才好。
这间茶馆不大不小,大厅里摆着十来张四方木桌,全都坐满了人,每人面前一盘瓜子,一碗热茶。
暖和的午后,没啥事情,大多山西人都会拎着自己的板凳,到附近的茶馆里听书、喝茶,消磨时间。
这日,说书先生又把一个月前已经讲过的「山西商人奋斗史」重新再说一遍,虽然是老段子了,可还是不少人爱听。
但当大家正听得津津有味时,这名不识好歹的男人却打破了午后茶馆内的平和气氛。
此人人高马大,粗壮的身上罩着白底蓝花的缎子长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衣料绝对是百里挑一的好,但再往上瞧这男人的脸—吓!
男人的长相看起来极为凶残,浓眉横粗,眼睛又大又亮,鼻子高挺,嘴唇宽阔,耳垂厚圆,脖颈粗劲,跟一身儒雅的衣衫完全不搭,偏偏他还附庸风雅,学读书人摇着一把纸扇,写在扇上的草书如行云流水,花鸟鱼虫好不潇洒。
一看,就是个暴发户!而且还是那种最没品的暴发户!
茶馆里的客人一看到他,都嫌恶地皱皱鼻子,撇过脸去不想理他。
「喂,说书的,你干么不继续说啊?说得好,爷有赏,继续!」有人不满被打断,扯开喉咙喊了喊。
「!」池青瀚的大手往桌上一拍,突地站起身,一只粗壮的腿踩在板凳上,大手摸摸布满胡碴的下巴。
「说书的,你说的故事老子听腻了,老子要听新鲜的!」他的嗓音浑厚有力,只要他大声一吼,想震破别人的耳膜也不无可能。
「凭啥啊?」有人不服气了。
他的浓眉狠狠一皱,炯亮双目死瞪着不怕死的小子,「凭啥」他不屑的嗤笑一声,「就凭老子是池青瀚!」
一听到他的名号,众人的惊叹声此起彼落,虽然不服他的霸道,却没人敢再多说一个字。
池青瀚是这里出了名的恶霸王,平日喜欢一个人出门闲逛,但只要不小心惹到他,不过眨眼工夫,一堆打手壮丁便会一涌而出,把人揍得鼻青脸肿才罢休。
他的个性粗莽豪迈,而且一身恶习,榆次县城里的花楼、酒肆,十有九家都是他开的,他还背着朝廷开了一家大型的地下赌馆,专做那些纨子弟的生意。
认识他的人都知道,此人不做正经事,什么生意赚钱最快,他就做什么,再加上他结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一般人根本不敢招惹他。
他瞥了畏惧的众人一眼,低嗤一声,一群孬种!随手抓了一把盘中的五香花生,往空中一抛,大嘴一张,顿时全被他吞进肚里。
他一边嚼,一边没趣地等待。
果然不出多久,茶馆老板躬身走到他面前,唯唯诺诺的道歉,「哎哟!原来是池爷大驾光临,您要来,怎么不知会小的一声,这说书的不懂事,惹恼了池爷,我这就换人,专门给池爷唱一段,好不?」
池青瀚下巴抬得老高,重重的从鼻子喷出一口气,斜睨了老板一眼,「哼!就凭你这破茶馆,也配老子生气」接着他把凳子狠狠一踢,冷言道:「没趣,去别家!」
茶馆老板见状,脸都吓白了,他赶紧跟上池青瀚的脚步,苦苦挽留,「池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走啊!小的这里刚上了明前龙井极品,还没拆封呢,小的免费给池爷……」
池青瀚完全不搭理他,大手撩起袍摆,继续朝大门走。
可怜茶馆老板一双短腿,根本赶不上他,急得都快哭了。
他才刚走出茶馆,一群壮汉立刻围拢上来。
「池爷,要不要拆了这家?」这群壮汉个个横眉竖目、摩拳擦掌,只要池青瀚一点头,他们就会马上动手。
好不容易追上来的茶馆老板一见此阵仗,立刻腿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哀求道:「池爷就饶了小的一命吧,小的还要靠茶馆养家活口呢!」
他浓眉一皱、双眼一眯,一巴掌毫不客气的拍在离他最近的脑袋上。
「你们这群饭桶!这么大点事,有必要弄脏大爷我的手吗走!」
「喔……是、是。」被打得眼冒金星的壮汉只能顺从的应声。
其他人一见主子生气了,全都识时务的闭上嘴。
「走!」
池青瀚大手一挥,所有壮汉跟着他出了巷子口,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茶馆老板傻愣愣的望着逐渐消失的背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大家不都说池青瀚最爱惹是生非,拆人馆子时眼皮都不眨一下,甚至还听说过有赌馆不知死活偏要跟他抢生意,他把人家赌馆斗到关门还不满足,甚至逼赌馆老板自切手指,白纸黑字立下保证,以后再也不开赌馆的事。
这等无法无天的恶霸,喜怒无常,这会儿竟然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茶馆老板搔搔后脑勺,无法理解之余却大大松了口气。
榆次县令的官邸离县衙不远,在城东凤凰巷内,占地颇大,红墙绿瓦,万紫千红的花儿延伸至墙头,铜制的暗红色大门,两侧石狮镇宅,庄严威武。
一只画眉鸟儿在雪白的梨花枝头吱喳轻啼,拍拍翅膀便飞到绿瓦屋檐上,屋檐下是半开的花棱木窗,隐约一股暖香从半敞的窗内飘出,室内稍暗,家具古朴简单,为北方常见的普通硬木所制,不过简单小巧的圆桌上,铺着一块绣工精细的桌布,上头色彩鲜艳的凤栖梧桐图案,巧夺天工。
梳妆台上摆着青花瓷瓶,瓶中插着含苞待放的兰花,床边的方几上放着一只晶透琉璃浅盘,盘中装水,底部铺着鹅卵石,水仙花袅娜生长。
房间左侧有一扇屏风,白绢上草书奔放,留墨芬芳,落款是「凌飞嫣」三个大字。落地书柜靠墙而立,古籍典志井然放置,琴几上放着焦尾古筝,案前焚着香鼎。
床前的踏板上整齐地放着一双香色绣鞋,质地虽然称不上顶级,但绣花繁复,做工精良,一看就知道主人有双巧手。
此时,床帐是放下的,隐约可见躺在床上呼吸规律的身形。
突地,一声巨响从外面传来,声音大到彷佛连房间也跟着震动。
可是床上的人儿却一动也不动,依然睡得深沉。
「轰轰轰!」巨响连续不断。
「哎!」一声轻叹从帐内飘出,榻上的人儿虽然紧皱着眉头,却只是翻了个身,隐忍地闭着双眸。
「小姐,」一名高壮丫头懒洋洋地打着呵欠,推开房门,含糊不清的说道:「你还是起来看看吧。」
眼看小姐没有答话,丫头只好再求道:「你要是再不去看看,老爷会把东边整面墙都给拆了。」
凌飞嫣无奈地睁开眼睛,缓缓坐起身,白皙纤手掀开一边的帐帘,「把我的外衣拿来。」她蹙起柳眉,双眼望着动作慢吞吞的丫头鲁儿,思绪却早飞到九霄云外。
她爹凌誉书是榆次县的县令,虽说只是个九品官,可爹爹为人清廉正直且事必躬亲,算是一个好官,只不过正直过了头,就变成固执,不明白人情世故,只知道死读书,家中生计都得靠她这个长女。
她娘呢,彷佛生来就不知人间疾苦,都已经快四十了,不但外表娇丽可比二八少女,性子根本就幼稚得可以,在她爹的宠溺下,十指不沾阳春水,虽然温柔善良但胆小怕事,做事情忘东忘西,如果指望她来管家,不如一大家子直接蹲到角落,张嘴喝西北风来得实际点。
这两个人当爹娘,多少有那么一点不称职,但恩爱逾恒,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生,她下面有五个弟弟、三个妹妹,如果全仰赖爹爹那一点薪俸,哪有办法养活这么多张嘴?
她十一岁时,在连喝了三个月的稀米粥后,便决定放弃琴棋书画,改埋首帐堆,学会算术,学着精打细算,让每一个铜板都花在最恰当的地方,还买了个最便宜的丫头,虽然这丫头有点懒、有点笨,但饭吃得少,力气还算大,可以顶着做一些粗活。
「啊!小姐,瞧我这粗手,又把你的衫子扯破了!」
才觉得这丫头有点好处,她就立刻出纰漏。
凌飞嫣抚额无奈的叹了口气,「放着吧,我晚些时候再补一补。」
还是不劳烦笨丫头动手了,她索性下床,从衣柜里翻出旧衫,手脚利落地穿戴妥当,简单梳洗一番便出了房门。
「老爷,怎么办?」月娘睁着无辜大眼,柔嫩的小手揪着绢巾,表情相当担忧,「本来不是想补墙的吗?怎么……」
她伸出食指,迟疑地指了指已经塌了大半的红砖墙。这下好了,等下大妞一定会、肯定会、绝对会不给他们早饭吃啦!
凌誉书尴尬的清了清喉咙,手里还握着「犯案工具」—一把铁锹,但面对心爱娘子的担忧目光,他整肃脸色,装腔作势地说:「咳咳,没事!这铁锹不太好用,还有这墙,不太结实,我只不过手滑了一下……」
「不是一下……」明明很多下,要不然墙也不会从一个破洞变成一扇大门!不过,月娘懂得给夫君保留颜面,可她还是忍不住担心,「等一下大妞来了怎么办?」
别看官邸外表颇有气势,可内部早因年久失修而破败不堪,家里又没有足够银两应付多次的修补。上个月才有个工匠到家门前喝,她看他要价低廉,也没知会她家大姑娘,便径自将工匠请进门。
工匠忙碌好一阵子,她喜孜孜的看着补好的墙,想象她家大妞竖起拇指夸赞她的样子,谁晓得,大妞前脚刚进家门,她还来不及邀功,整面墙就在她面前塌了下来,大妞冷着脸不发一语,害她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偷工减料得那么明显,你那双眼睛看不见吗?」大妞冷睨了她一眼,又丢下一句,「贪小便宜,会有馅饼从天而降这种好事吗?」
因为她的失误,大妞把攒了大半年的银两全用来补墙,哪晓得西墙才补好,东墙又穿了个洞,她和老爷商量之后,还是决定靠自己。
老爷好歹也是个男人,力气怎么说也比女人大,而且自己补墙用的肯定都是真材实料,这次肯定能向大妞邀功!
可是,她竟然忘记一个可怕的事实,就是—她家老爷就算是个力气比女人大的男人,可他依旧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白面书生啊!
呜哇!为什么他们每次不但都帮不上忙,还老是给大妞扯后腿呢?
月娘哀戚地咬着自个儿的手指,泪眼汪汪的看着自己的夫君。
凌誉书晓得自个儿又惹麻烦了,免不了有些魂不守舍,瞪着手上的铁锹像瞪着仇人似的。
「要不,我们逃吧!」月娘开始出馊主意。
凌誉书看了「新大门」一眼,就算心里觉得不妥,但还是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马上将铁锹藏在身后。两个人蹑手蹑脚地准备回房装睡,可还没走两步—
「两位这是要去哪呀?」一道清冷娇细的女声让准备遁逃的两人蓦然一窒。
月娘和凌誉书看着出现在眼前的香色绣鞋,视线顺着水蓝色的纱裙往上,掠过白色的镂花上衫,一张冷凝的清艳小脸正蹙着细细的眉尖,脸色不太好的盯着他们。
月娘露出心虚的傻笑,而凌誉书则赶紧松开抓着铁锹的右手,只听「当啷」一声,铁锹掉到地上,他马上蹴着脚尖,将铁锹踢到角落里。
凌飞嫣看看「灾情」,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吧,这次又是谁?」
「他!」
「她!」
夫妻互相指着对方,想要推卸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