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博猛然瞠大双眼,接着一阵剧咳,将肺里的水全都咳了出来。
见他终于苏醒,徐裕盛这才松了口气,翻身往旁边一躺,累瘫在河岸上,转由在旁的救护人员接手。
五分钟前,他根据目击者的说法推测方子博落水的位置,抢在救援队赶来之前率先跳入水中去寻他、把他拖上岸。
该说这家伙是命大还是运强?幸好今天水流不急,加上他被两颗大石头卡住身子才没被水流冲远,否则他这趟赶来还真的是来收尸了。
一想到这里,徐裕盛一把火又上来。
他撑起身爬到方子博身旁,也顾不得对方还在猛咳,甚至半死不活的,一个使劲扯住对方的衣领,咆哮道:“王八蛋!你学人家跳什么河?!”
“呃,徐警官,伤患他……”救护人员试图制止。
“放心,他死不了的!现在不骂他几句,这口气我吞不下!”他继续吼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开过来的路上是什么心情?啊?你讲得很轻松嘛,十分钟后来捞你?你以为你在演什么剧?!”
听见这熟悉的鬼吼鬼叫,方子博这才从混乱的意识里逐渐回到现实。
他拧着眉,眼前一片模糊,他必须很用力地凝视才能看清楚眼前男人的五官,好半晌,视线总算开始清晰。
深灰色的夜空,红蓝相间的警示闪灯!还有徐裕盛狼狈的怒容。
方子博吃力地抬起手臂,拉住他的衣袖。
“医、医院……去医院……”他的声音虚弱且沙哑。
徐裕盛更加不爽,“废话!我当然知道要送你去医院,你是溺傻了还是在水底下撞石头撞到脑残?”
“不是……咳、咳咳、不是我……去医院,”方子博很忙。忙着咳、忙着喘气、也忙着说话,“电话……你打通电话、去听瑞……咳、咳咳……去昕瑞的医院——”
终于,他撑不住了,连话都还没说完便翻过身去,伏趴在碎石泥沙上,又是一阵猛咳。
救护人员见他状况不是很妥当,连忙道:“徐警官,我必须先送他去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不用!我没事……过一会、过一会儿就好了,”方子博硬是撑起身子,眼底布着血丝,眼神万分坚持,“你快打电话去医院确认!”
那模样吓到了徐裕盛。他搞不懂,周昕瑞不是还在昏迷中吗?子博到底要他确认什么?
“好好……你冷静点,你要我确认什么?”
方子博低头思忖了几秒,是啊,要确认什么?他喘着大气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确认她的手术是不是重新进行……或者,她是不是已经回到病房里。”
闻言,虽然有点状况外,可徐裕盛还是照办了。
由于手机在刚才匆匆跃入水中的时候已经完全泡汤了,所以他走回车上使用无线电与医院联系,方子博则被医护人员强迫坐上救护车,暂时处理一些简单的外居菊。
半晌,徐裕盛走了过来。
“怎么样?”方子博坐立难安。
“我问到了,只是……”他皱了眉头,表情有些困惑。
“只是?”
“对方说……周昕瑞刚才疑似是假死状态,现在手术重启还在进行中,但是目前很顺利?!”说完,他的目光落到方子博身上,“你听得懂医院在说什么吗?”
一听到这里,方子博仰头闭上双眼,总算是松了口气。然而也正因为全身松懈了下来,他突然身体一晃,阵阵晕眩感浮现。
“喂,子博?”徐裕盛立刻察觉他的不对劲,“你还好吧?我看你还是先去医院做个检查比较好。”
方子博皱了眉头,觉得耳里听见的声音,全都变得好像是被厚厚的玻璃隔在另一端之外。
他甩甩头,试图清醒,“没关系,我——”
不过,他来不及把话说完,下一秒他已经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方子博看见的是受了潮的白色天花板。
空气中那带点药的气味,让他立刻知道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他花了几秒钟整理思绪。
对了,他必须去确认昕瑞的状况才行。于是,他撑起身子翻开被单,一副要直接下床的样子,然后,毫无预警地对上了周昕瑞的脸蛋。
他整个人僵滞当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周昕瑞坐在床边,笑望着他好一会儿,道:“醒啦?”
方子博傻愣了好久、好久,整整十几秒过后才回过神来,道:“那是我该说的吧,我可是在你床边等你醒来等了半个月……”
话说到此,他突然瞥见她颈侧上那明显的伤疤。他顿住,想起了那伤口的位置居然和她上辈子自刎的位置一模一样。
是巧合?还是注定?
他那惊愕的视线或许透露了他的心思,周昕瑞不自觉地扬起唇角,却也泛出了泪光。她低下头,轻抚颈侧的伤疤,道:“你还记得那些事情……我还担心你会不会醒来后又把一切全都遗忘了……”
她太渴望他恢复记忆,渴望到几近患得患失。
“傻瓜,”他因她的话而笑了出声。他勾勾手指,是甜腻的命令,“来,靠近一点,过来我这儿。”
“嗯?”她听话,离座倾身向前。
他蓦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拥抱得紧紧的。他的胸口炽热,内心激荡,他是如此贪恋她的美好、舍不得放下她所有的一切。
可是他没忘记那句话——“即使你们两个这辈子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你也愿意这么做?”
阎王的宣告残忍,他忘不了。
这意味着终有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她将会以某种形式再一次地离他而去吗?光是想像就令他心痛得无法呼吸。
“子博?”她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怎么了?”
他回过神来,连忙放开她,收敛了神色,“没有,没什么……病房有点闷,我们去中庭走走吧。”
听了,她露出笑容,道:“那我去向护理站借轮椅。”
他一愣,什么轮椅?“等等,为什么要借那种东西?”
她失笑出声,“你的腿骨裂了,难道你要用走的?”
啊?他露出诧异之色,超震惊。“我腿骨裂了?什么时候的事?!”
“你脚上还裹着石膏呢!你自己都没感觉吗?”她盯着他打量。天哪,这真的是那个心思缜密的方子博吗?
方子博尚在惊愕当中,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他将被子掀起一瞧,还真的如她所说,左膝以下裹着厚厚的白色石膏,石膏上还被签了一堆人名……
“还有签名?!”他是被恶搞得多惨哪,“我是昏迷了多久?”
“大概七天吧,可能再久一点点。”她掩嘴,唇角忍不住上扬,她指指石膏上的战绩,道:“那些是你局里的同事留下来的纪念……”
他抹抹脸,深呼吸。
从河岸被救上来的时候,他没什么明显的痛感,怎么昏迷过后一觉醒来,不但这里痛、那里酸、还断了腿?
“啊,对了,”周昕瑞突然一个击掌,阻断了他的思绪。
“嗯?”他望向她。
“既然你什么都想起来了,那……”她也回望着他。
只是那眼神令他起了警戒。“……你又想干么了?”
“好奇嘛。”
“好奇什么?”
“你功夫记起来了没?”
“噗!”他噗哧大笑出声,那笑声连外头的护理站都听见了,“周昕瑞,你异想天开也要有程度吧!”
“吼,就说人家只是好奇问问嘛,干么笑那么大声……”她脸一红,跺脚不说了,转身自个儿借轮椅去。
今天气温正好回暖,阳光难得露脸,适合外出,中庭也有不少人出来散步透气。
他俩找个位置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她发现方子博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一对老夫妻的身上。
那对夫妻看来至少七、八十岁了,老奶奶挂着点滴,行动不便,坐在轮椅上;老爷爷身体还算硬朗,推着她四处走动。偶尔似乎是怕老伴着凉,老爷爷会弯下身去替老奶奶将肩上的毛氆拉上来些。
子博在想什么?
是羡慕他们可以一同白头到老,还是羡慕对方可以活到那个年纪?她其实不太确定。
她虽然记得他所有的事,却不怎么了解他的想法。
曾经,她为了抗拒一桩令她作恶的婚事,以激烈的手段结束自己的性命以表忠贞?但他却没有这么做,即使再痛苦、再煎熬,他还是让自己宛若行尸走肉般地活下去。
过去她不明白他何苦自虐苟活,但是现在的她懂了,那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赎罪。
“你会后悔吗?”她不自觉地脱口问。
“嗯?”回过神来,方子博转头瞥了她一眼,“后悔什么?”
“把你的命……分了一半给我。”
他笑了出声,“怎么可能?求都来不及了。”
“可是你看着那对夫妻的眼神——”好悲伤。
他沉默,笑容渐渐转淡。半晌,他才缓缓道:“那不是后悔。我只是在想像那是什么感觉,想像着,如果有一天我们两个也可以像那样,头发都花白了,还是可以紧紧互相依靠……”
话说到这里,他打住。那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事,又何必勾勒不切实际的美好?于是他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算了,不说这些。反正生命重质不重量,是吧?只要你在,我也在,那就够了。”
他的笑容很逞强,他说的字字句句也很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