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旦这日两人相处的半时辰里,要她睡得那么熟,她可舍不得。
难得可以看见他睡得跟孩子一样熟呢。她嘴角上扬,望着枕在她腿上的李容治。
说起孩子,她想起钱临秀大姊的孩儿,才三岁呢,就懂得看眼色,在众人暗示下喊她一声干娘。
大人精明,孩子古灵精怪,幸亏临秀一家忠心,要不她很为为难的。
大魏朝臣以为她冷酷,其实,她心软得很,她这性子在处理国事上总要百般思索,生怕有一丝半毫让人受了委屈。
乌大公子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她一直引以为鉴。也亏得李容治不以为意,只笑她心细。正因她心细,他才更操劳啊,她怜惜地看着那张睡容。忽然间,她见他嘴角勾勾,似乎梦见好事,她好像摇醒他问个清楚,梦到什么,可有梦到她?
平常他笑,她分不出真伪,但他绝无可能在梦里也控制自己,此时此刻,他出自真心的笑,她……见了很心动很欢喜,只盼他能再真心多笑些。
他动了动睫毛,略带睡意地张开,展出那明亮动人的朗目,她心一跳,将这一景深深留在心里。
“徐达?”他看着她,下意识朝她伸出手。
她立时握住。
“方才我梦见你了。”
她沙哑道:“只梦见我?”
“只梦见你。梦到我笑你都三十了,怎么还贪吃得很,把自己弄得全身发痒。”
“这贪嘴习惯,我是改不了。”她笑。
他柔声道:“这话梦里你也说了,我回你没关系,你要痒了我替你抓就是,接着,你就脱下衣物了。”
她笑出声,可能是他刚从熟睡中自然转醒,语气沙哑温暖,说出来的话给人格外真实的错觉,可是,她很喜欢这份错觉,喜欢到……想要让他枕在她腿上一辈子;喜欢到,她想要、想要看着他一辈子。
不管来世如何,这辈子就这么一直看着他。
“徐达……”他抚上她的脸,笑:“看我看累了么?”
“不累,一直不累的。容治,你虽只是睡了一会儿,气色却是这几年最好的了。”
他眼底有抹惊喜,她有些疑惑,又察觉他小心翼翼地掩饰起来。他在喜什么?掩饰什么?因为她喊……容治,而非陛下吗?
“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在想啊,以后每年这半时辰你都枕在我腿上睡吧。”
“你爱看我睡脸?”
“嗯,非常爱,像孩子似的。如果你不嫌弃,我就每年这时候当你李容治的枕头吧。”
他笑弯了眼。“好,你说的。”
她也笑着。她说的,除非天意难违,否则她会做到的,既然她想他好好的,一世无恙,他又只能在她身上得到安好的睡眠,她当然义无反顾挑起这事来。
姑且不论以后他是不是能在其他人身上得到相同的安心,但,此时此刻,她没有半丝委屈,没有她给得多些或他总以天下为重的轻浅怨念,她只全心全意想他好而已。
是啊,偶尔,她心里是委屈的,但,每每见了他如此劳累,却又毫不考虑地为他豁出去。
他好,她就甘心;他睡得安心,她就心里欢喜,那她还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想通此层,心里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的抗拒遽然消失,她又忽道:
“我真不舍得你呢。”
“什么?”那声音有些糊。
“对,还有琼玉!”
“什么?”
她不再看他,看向窗外远处。“父亲去年走了,西玄还有徐直、徐回,平日虽然没有什么来往,但都是亲人,我也是想着她们呢。”
“什么?”那声音一直重复着。
她偏头沉思:“当归当归,如果,当归是回到大魏,回到你身边……那该有多好啊!”
刹那间,她腿上的李容治模糊成一团远去,她周身大火烧着。
——皇后陛下!
徐达遽然一震,幼年片刻零碎回忆立时在脑海播放——
“徐达你别过来,你一来,东归就全身不舒服。”小徐回恼道。
“徐达,东归要我转述,前两天一直巴结你想入你名下的汉子是个鸡鸣狗盗之辈,那不过是想借你当跳板入徐家门下,你最好拒绝他。”
“不对!你不叫当归,你是东归!我怎会记成当归?东归既找我,我便回去吧!东归大魏!”她猛然大叫。
——皇后陛下既已决定回大魏,还不快让她出来!
对方同时一阵大喝!
徐达只觉全身被人狠狠地拖出,无数的碎石跟着她一块掉落,恍惚间,她身上好像有什么腐臭的软物也跟着被拖了出去……
有人奔前抱住她,护住她的头向在,踢掉压在她身上的软物,回头叫着:
“成功了!成功了!十几天了,她竟然无事!徐达,你果然一世顺啊,若不是有人正巧跌死在你身上,护住你最后一息,只怕你早就坑坑洞洞了。”
……是北瑭王爷温于意?
☆ ☆ ☆
当徐达张开眼时,看见一张小黑脸。
五、六岁,跟她有得比的小黑脸,但眉目明亮,是一个相当好看的孩子。他正睁着眼在床边看着她。
唔,如果不是确定她没生过孩子,她会以为这孩子是她遗失多年的亲生儿。真是同样的黑啊。
“干娘。”他有点不好意思,摸摸她的脸,实在忍不住,再摸摸她的脸。“王爷叔叔说,看见你醒,要我自报姓名,我叫秦琼玉。”
“琼玉!”她张大眼,挣扎地坐起,但全身无力,还是仗着这个小娃儿拚命支撑,她才能半坐起。“你怎可能是秦琼玉?”
他有点儿恼。“我就叫秦琼玉啊!”
“胡扯!当年我看过他,他脸白白瘦瘦,四肢小得紧,可你四肢长了些,脸跟我一般黑……”极有可能是那娃娃被温于意养死,他就换个孩子来骗她。
“我要换孩子也会换得像些,徐达,你当你是笨蛋,还是本王是笨蛋?”
徐达往木屋门口看去,北瑭温于意背着东归进来,她先短暂地看了温于意一眼,乍看下没有变化,但眉眼尽是沧桑,随即,她看向那叫东归的男子。
还是老样子啊,她小时远远看到他,就被小徐回阻止再前进,她只记得东归生得像静止的水一样,不难看,却也不是很起眼。
温于意放他坐在椅上,笑道:
“琼玉,来,告诉你干娘为什么你的脸黑成这样?”
秦琼玉跳上床,坐在她身边大声道:
“因为琼玉还是娃娃时候中了毒,干娘帮琼玉求了药,也中了毒,等琼玉服了药,脸就愈来愈黑乎乎的,干娘也是服了药后脸黑乎乎的吧?”
“……我还不到黑乎乎的地步。”她细细打量这孩子,真是头儿跟嫂子的孩子?完全不像啊,也不怎么像西玄人。服了药,却变黑了?她怎么没有?还是,服了药确实黑了,但她脸本就偏黑,当然看不出来?
“你的眼力好吗?”
秦琼玉扁扁嘴。“看远处时有些不清楚,这一年王爷叔叔带我从北瑭到西玄,最后转到大魏,这路上他拿我试药,说要是我吃到眼力都好的药,那到时可以拿给干娘吃,可是,琼玉的眼睛还是没好。”
温于意哈哈一笑:
“你干娘为你求药,你为你干娘试药这也不吃亏啊。”他看向徐达,又笑:“徐达,当年李容治大胆娶了你,我在北瑭听到此事时,还赞他有胆色,竟把我当年的警告丢在一旁,如今瞧你越发的美丽,我真是颇为遗憾啊。”
徐达嘴动了动,想问他为何出现在大魏?为何与东归在一块?为何身上虽是华服,支孙似以前有皇族架子?为何没有妻妾服侍?但,最后她只涩然道:
“我若被埋了十几天……早憔悴得难看了,王爷真是能看穿人的皮相来赞美啊。”一顿,低语:“我真被埋了十几天?”如果被活埋这么多天,怎还活着?
温于意看了有些倦意的东归一眼,代答道:
“我路经西玄时,被阴间小将军所托,带着东归前来,十九天前才到此处,就听见皇后陛下活埋在得庆县的山谷间。”
“这里不是得庆县?”
“当然不是。此处离那山谷有数十里之远。我曾赶去看过,当时得庆县动用所有士兵挖掘,那样的地势要挖出你来太难了。”
她一怔。“那你跟东归是怎么救出我的?东归你……你不是接近我就会吐出来吗?”
东归苍白一笑,费力说道:
“皇后陛下,你刚生死一线,体内阴气多过王者气息,我自然能接近你,等到你阴气散尽时,东归就得退避三舍了。”
徐达瞠目结舌。“你是说,你以往避我是因为……”
“我本该是皇后陛下的人,但,我体质偏阴,命中有鬼字,与三小姐相似,便请三小姐暂且收留我,等到皇后陛下有需时,东归自当出现。”
徐达傻眼了。这就是徐回无法忍受与她共处一室的原因?不是本能不喜她?
琼玉看看东归,再看看这个初见的干娘。他跑下床,去端来茶水,一人一杯,递到徐达面前时,他爬上床,喂着这个看起来很憔悴又没王爷叔叔那些妻妾好看的干娘喝水。
徐达感激地看他一眼,琼玉黑脸红红。他很喜欢干娘这一眼,于是又跳下床去把凉掉的药汁端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徐达。
徐达嘴角扬笑,只觉这孩子可爱得很,头儿九泉之下该瞑目了。李容治与她两人里,一定要有一个愿意去信赖人,要不,两个都无法信赖任何人的凑在一块,对大魏不会有好处的。
那,既然李容治无法信赖人,就由她去信人。秦琼玉必是头儿的孩子,她轻轻摸着他的小头颅,他连耳根子都红了,呐呐道:“干娘喝药。”
她笑着让他喂,等到喝得差不多了。她又看向东归,柔声道:
“东先生是如何救我的?”
“当时皇后陛下命悬一线,生死交关,我在此地施法,将你阻在忘川之前,本以为皇后陛下可以顺利东归大魏,哪知你竟误为当归。我自学术法以来,心知凡事不可能平空出现,皇后陛下的当归两字,嘴里喊的是我,但心里必有当归地府之意,你有此念,再强的法术也没有用,因此拖了十几日,你意念忽转,想起东归两字,这才能将你拖了出来。”
温于意指着木屋外密密芭蕉叶,道:
“东归先生说大魏芭蕉里藏阴气,可作引阴路之用,你就是从那堆芭蕉叶里落了出来,我与琼玉才赶紧拖你出去。这十九日于我可是个煎熬,生怕拖出来的……要是肢离破碎的……哪知你身上正覆有一具柔软尸身,这才保住你无恙。琼玉早上将他埋了,替他立了无字碑,徐达,等你能下床了,就去祭拜一下吧。”
“这是当然。”她看着温于意说这段话时面露古怪。岂只他古怪,连她心里都觉得毛毛的,她真想问:真否假否?是否把她从得庆县救出,将她藏在这里再诓骗她?这才合理些吧。
但,她又知道东归是做得到的。徐回自幼跟这些人相处,偶尔神神鬼鬼被她看见,久了她也习惯了,只是对象换作自己,那还真是……
东归温声道:
“皇后陛下,几年前三小姐来大魏时,曾与皇后陛下提到,当初你一走子之,不成大魏皇后,此生我们不必相见。但你若成大魏皇后,在二十五岁这一年有此劫,东归自当尽力,接下来要等到皇后陛下真正命尽时,东归才会出现在你面前。”
她闻言一怔。他言下之意是此生近距离与她接触只有两次。
就这么为了她,屈在徐回名下;就这么为了她,不辞千里而来?是因为……命理吗?
如果这事发生在她少年时,有人愿意跟在她名下,以门客身分全心全意为她付出,她必是欣喜若狂,走路也有风。
但,自成为皇后,开始了解手掌大权下所要背负的人命,明知手下的亲信愈多愈好做事,她却怕她一个作为不当害了这些为她卖命的人。
眼前的东归,看似弱不禁风,却要为她耗费大半生光阴为她解难,她……何德何能啊?她很心虚,也替他感到不值,每个人都不该受自身命运拘束,该为自己而活才是。
东归仿佛看穿她内心所想,微微笑道:
“大魏皇后有此念,是大魏人之福。皇后陛下,命是天生,运是自身掌握,当年你若一走了之,今天就是另一番风貌的徐达,与东归再无牵连。正如东归,如果一开始不愿来此,那,皇后陛下如今只是地府的一缕幽魂罢了,我们身边亲近的人互织成网,各自牵着罗丝的那一头,就算谁要松手都怨不得对方,皆是个人意志罢了。西玄袁图预言的,也不过是那些不肯努力、不愿选择的人的下场罢了,哪能真正推算一个人的未来呢?”
好呆住。
“西玄袁图说你一世平顺,皇后陛下认为何谓平顺?”
徐达闻言一愣,看向温于意,再看看身边一直在偷偷摸她袖子的脸红小琼玉。她笑着拉住小琼玉的小黑手,道:
“北瑭王爷当年好不容易回到北瑭,如今千里离乡,必是遭遇大难,东归你为我,长住徐回那里,只为等着此刻,琼玉婴儿时也是差点一命呜呼,我想,你们都比我辛苦些,我这平顺两字也不算白得。”
“皇后陛下有些念啊……此念甚好。皇后陛下自幼不因袁图之言而荒废功课,反比常人付出数倍努力,虽不是心甘情愿成为大魏国母,但这几年来你仍为大魏尽心。平顺?有的人一生平淡到无波无浪,但他日日夜夜心里纠葛怨恨自身命运;有的人一生大风大浪受尽折磨,但每道难坎一过去,他便是船过水无痕,继续过他的快活生活,你道,对他们来说,谁会认为自己较为平顺?”
温于意笑着,走到她面前,道:
“东先生说的也是有道理。那混蛋袁图,不过是个眼界过小的西玄人,自是以为你一生平顺是件悲哀事……等等,你到底算西玄还是大魏人?”
徐达笑道:“王爷就当我是徐达,别当我是哪国人吧。”
他哈哈一笑。“正是。徐达就是徐达吧。袁图当年确实说准了我将埋骨异乡,我自北瑭离去时,妻妾散的散、死的死,如今身边只剩琼玉,但我还不是活了过来,埋骨异乡又如何?难道温于意就不能继续快活生活么?”一顿,见徐达怔怔望着他,他神色微软,柔声道:“我所遇的人中,也只有你会这般为我感到心伤。果然,我千里迢迢访故人是没错的。”
“王爷何不试着久住大魏?当年我心心念念西玄,以为唯有西玄才是我家乡,如今长年下来我竟也将大魏当家,可见是不是家乡,还是由自己心里认了算。”她真诚道。
他只是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你要回到李容治身边?”
她毫不考虑道:“这是当然。”
“唉,真是可惜啊要,当年李容治下了豪赌,冒险得你,如今得你全部真心,真真是个……赢家啊。”温于意无不惋惜道,瞧了琼玉一眼。
“干娘,琼玉扶你躺回去吧,东归说你要睡很久才能让阴气散去,才会健健康康。”琼玉又是眼巴巴地看着她,小小身子都要赖进她怀里了。
他此话一说,她顿感累极,甚至体内有股滞气,闷得难受,不由得干呕几次,她依言躺了下来,琼玉立即替她盖上被子,钻进被窝抱着她睡。
“琼玉干得很好。”
她合上眼,隐约听到温于意问着东归道:“如此就好?”
“嗯,我强行令她先清醒,说明原由,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免得她在梦中意志一薄弱,就糊里糊涂去了,琼玉阳气极佳,对她甚有益处,只是这一躺,没有一年半载是好不了。”
“这真是乱七八糟的鬼神之术啊……”温于意失笑。“我瞧,那袁图远远不及你厉害,竟被西玄奉作神师。”
“袁图看出王爷将埋骨他乡,以为这就是你的绝境,他却看不出王爷离开北瑭后,方有一片生机。他眼界确实狭小,何必分他乡你乡,站在我们脚下的,就是我们的家乡。”
温于意坐在床缘,看了徐达一眼,哈哈一笑:“也许你说的对。本王自回北瑭后,再也没有遇过真心人了,真要以为这世间非要人吃人不可,没想到如今能再见当年真诚对本王的故人,这也算是离乡背井后的好处吧。”
徐达实是熬不住,意识一散,陷入无梦的黑甜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