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音,先等一会,多闻他要先擦澡,待他擦完澡再喝。”潋滟赶忙将盅盖盖上,就怕天寒,这汤一会就凉了,添了腥味。
“擦澡?三爷能擦澡了吗?不怕沾湿伤口?”
“可不是,我正在说他呢,可他……”
“我来帮忙吧。”竹音开口打断她未竟的话,脚步已经飘到应多闻身边。“以往我还在家里时,弟妹们都是我照料的,替人擦澡洗头什么,我都很在行。”
“竹音……”会不会太主动了一点?那家伙很讲究礼教的,不可能让她近身。潋滟正打算要劝退竹音,却听应多闻开口。
“那就有劳竹音姑娘了。”
潋滟当场呆住,不忘用力地掏掏耳朵,确定自己没听错,等到一会香儿差人将热水给端进了侧房,竹音就很自然地跟了进去,应多闻完全没有阻止她。
“小姐,你被雷打中了?”香儿回头正要问那鱼汤跟药要不要先搁到炉上温着,却见她脸色难看,小嘴抿得死紧,像在隐忍什么。
“冬天会打雷吗?”潋艳横眼睨去。
“偶尔。”香儿很老实地道。
潋滟抽了抽眼角,闷不吭声地往雕花团椅一坐。
香儿见她像是生着闷气,只好径自将汤药拿到炉子上温着。
“不用温吧,一会他出来就要喝了。”潋滟托着腮,气呼呼地道。
“洗头又擦澡的,要费上不少时间呢。”
潋滟翻了个白眼。“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标准,我要帮他,他说不妥,竹音主动要帮他,他就说劳烦竹音姑娘……香儿,你倒是说说,他到底在想什么?”是瞧不起她吗?
香儿心里闷笑着,表面上假装很认真地思索,半晌才道:“竹音大了小姐两岁,他应该是认为竹音比较帮得上忙。”
“我说香儿,这跟年纪没什么关系,我已经跟竹音一样高了。”
“力气却不一样大。”
这一点,潋滟反驳不了,暗暗决定自己要练练力气,绝不再教那家伙把她给瞧扁了,竟敢当着她的面给了两种版本的选择,简直是气死她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眼见外头的天色都暗了下来,潋滟不禁催促着,“香儿,你去跟竹音说一声,时候不早了,她要是不赶紧过去梅园那头,被菊姨发现,到时候就有得她受的。”
“嗯……再等一下。”
“为什么?”再等,竹音可是会挨上一顿骂的,外加腿上两枚瘀青。
“擦澡擦得有点久,所以我觉得要再稍等一下。”
“嗄?”听香儿那种牛头不对马嘴的说法,潋滟不禁侧眼望去,就见香儿脸上浮现了可疑的绯红,她先是疑惑了下,而后像是想通什么,喃喃道:“不会吧,免费招待吗?”
“小姐……”香儿闭了闭眼,不明白她既然意会了又何必说出口。
“不会吧?”潋滟还在不可思议,他的伤很重耶,大夫都说了能救回他是老天恩赐的,他那身体真能……
“竹音出来了。”
香儿在她耳边低语,教她猛地抬眼,就见竹音似是有些失魂落魄,手上还捏了个锦囊。虽说距离远,她瞧不见上头的绣样,但竹音最拿手的就是针线活,那锦囊肯定是她亲手做的,而这状况……
“唉呀,天都黑了,我得要赶紧到梅园了。”竹音一走到厅口,瞧见外头的天色,吓得花容失色,拔腿就跑。“潋滟,香儿,我先走一步了。”
“慢走。”潋滟托在腮边的长指轻敲了两下,想了会便起身朝侧房而去,门也没敲地推门直入。
房内,正穿上中衣的应多闻眉头微皱,侧过身系了绳后,沉着脸道:“要我说几次男女有别?”
“刚才你跟竹音怎么没有别?”她没好气地朝他走去,随即便伸手想翻开他的中衣,却被他一把揪住手。
“潋滟。”他沉声斥道。
“你换药不给看,可至少要让我知道你好到什么程度吧?”她有一种被视为登徒子般的厌恶感觉。
“至少我已经可以行动自如。”
潋滟双手一摊。“由着你吧。”反正他就是排挤她嘛,无所谓。
“小姐,我把鱼汤和药端过来了。”香儿在门外唤着。
“端进来吧。”潋滟往椅上一坐,示意他过来。
待香儿将鱼汤和药搁在桌面,应多闻不禁微皱起眉,道:“下次别再准备鱼汤了,我不喜欢吃。”这一只银眼鲈叫价至少半两,以往他没看在眼里,但如今花的是她卖笑换来的银两,他是怎么也吞不下。
“不喜欢也得吃,给我吃干净。”还敢挑三捡四,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状况?
应多闻静静地喝着鱼汤,见她只盯着自己,不由得问:“你晚膳用了吗?”
“还没,待会要过去梅园,现在不急着吃。”
应多闻眸色黯了下,没再多说什么,反见她像是有话要说,却不好开口,于是便问道:“有事?”
潋滟垂睫忖了下,是有事,但却不知道该怎么说。照方才竹音离去的模样看来,她几乎可以笃定两人之间绝对不像香儿所猜想,而竹音拿在手上的锦囊,肯定是他不肯收……
她懒得迂回了,开门见山地道:“多闻,竹音喜欢你。”
“谁会相信花娘的真心?”他连家人都信不过了,更遑论是花娘。
潋滟楞住,压根没想到他竟会吐出这般伤人的话,尤其他刚刚才劳烦竹音帮他洗头擦身,过河拆桥也不需要这么快!“应多闻,你给我收回这句话,否则我会觉得我白救了你这个人。”
“她只是个花娘。”他压根不认为自己说错什么。
潋滟沉着脸冷着声道:“我也是个花娘。”原来,他是这般看待花娘的……他这个混蛋又怎会知道沦落青楼的姑娘,被迫卖笑到底是什么心情,她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救这个混蛋!
应多闻直视着她,不禁沉默。在他心里,从未视她是花娘,哪怕明知道她拿卖笑的银两救他,他还是无法认定她是个花娘。
潋滟见他闷不吭声,不禁怒得起身,正要走,却被他拉住了手,她冷冷回头,用冷进人骨子里的嗓音道:“怎,方才不是说男女有别,现在怎么拉着我的手了?还是因为你终于明白我是个花娘了,所以无须避嫌了?”
香儿在旁直瞪着潋滟被拉住的手,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拉开两人的手。
应多闻算是见识到她发火时,用字会有多尖锐了,服软地道:“我错了,我收回那句话,你别气。”
“我没气,气什么呢?花娘没有资格生气的。”
“潋滟!”应多闻怒斥着。他不喜欢她用尖锐的言词伤害自己,更气的是,让她如此的竟是他。
潋滟冷艳的眸子无一丝温度地瞅着他。“我方才跟你说竹音的事,是想要提点你,如果你对竹音无意,就别让她误解,身在烟花之地已是万般无奈,既对竹音无意,就不要给半吊子的温柔,更不要利用竹音的温柔,你只会害了她。”
“我无意利用,更不是给半吊子的温柔,我不是鄙视花娘,我只是无法信任任何人罢了。”察觉她抽手要走,他忙道:“我的伤,就是我的家人给的……我虽是个庶子,却受尽嫡母的疼爱,可后来我才知道,那全都是假的……”
潋滟垂敛浓纤长睫,回想他的转变,心里勉强释怀。“你,信我吗?”
“信。”他毫不犹豫地道。
潋滟虽没表情,但听他回答得如此快又笃定,教她内心不住地开出小花,冷脸就快要撑不住了。
“为何信?”可恶,她有一种快要飘起来的感觉。
“你,可信。”
潋滟直瞪着他,怀疑他是个情场浪子,专说甜言蜜语,暗骂他数声,撑着冷脸又道:“我要怎么信你?”
“我的命是你救的,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照做。”
潋滟闻言,终于扯扬唇角笑得像只得逞的猫,开口道:“把衣服脱了。”
“小姐!”香儿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
“我是要看他的伤口,你有必要叫这么大声吗?”难道她会是采草贼,硬逼他就范吗?
别闹了。“去去去,你到外头,我非要看他的伤不可。”回头又瞪着动也不动的应多闻,恶狠狠地道:“是怎样,刚说的话,马上就反悔了?”
应多闻咬了咬牙,当着她的面脱衣,香儿则吓得自动转头面门思过。
潋滟审视着他的伤,口子确实都收了,表面结痂的状况也颇好,就不知道底下的伤势如何。
“潋滟!”他突低吼道。
“干么,咱们说话都非要比大声的吗?”她气长,只是不习惯大声说话,不要以为她不会。
“别碰。”
“你很小气耶,应多闻,竹音可以帮你擦澡,我连碰都碰不得。”拜托,她只是想确认伤势而已,不要老是露出他被轻薄的表情好吗。
应多闻闭了闭眼,不愿再多说,更何况他已经确定自己根本就是着了她的道,她的冷脸是装出来的,全是为了引他上当。
“大夫说过,表面上的伤好得快,但不代表里头的伤也好了,你无须想太多,尽管养伤就是,只有你真正的把伤养好了,才算是帮上我的忙。”看过伤势后,她才不信他说不爱吃鱼,就怕他是认为自己好得差不多了,想替她省银两罢了。
真是,令人讨厌却又贴心的家伙。
“小姐,时候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该回房更衣了?”一直被迫面门思过的香儿可怜兮兮地提醒着。
“知道了。”潋滟没好气地道,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又对着应多闻笑嘻嘻地道:“吃完,全都不准剩下。”
“……是。”看她露出笑靥,他只能说,他永远也不想再看她冷着的脸,哪怕是假装的,他都不愿再见。
天香楼占地不算广,但是园林小巧精致,假山流山,穿柳度杏,尤其时序入春后,成遍的黄杏随风而落,有诉不尽的诗情画意。
以往的他,在这时分自然是流连青楼,饮酒作乐,夜撒百两,眉头也不会皱一下,然而现在,他也是在青楼没错,却是目睹潋滟与人饮酒作乐,任人搂搂抱抱。
他皱着浓眉,别开眼,心里躁动着。
二月时,他开始了差活,但却不纯粹只跟在潋滟身旁,在潋滟进雅房上酒时,菊姨就会发派其他差事给他,所以他不会瞧见雅房里究竟是怎生的光景,可今儿个却是在这片杏林里行酒令,教他瞧见她是如何与酒客斡旋玩乐,娇笑撒泼,他心底是说不出的难受。
倒不如别看,眼不见为净。
“房内美娇娘,一弦十指拨,潋滟接句!”
可眼不看,耳却捂不得,在场花娘恁地多,谁都不找偏是要找潋滟,还行这种下流、字中有意的酒令,分明是藉此调戏,还要她接不了句,硬灌她酒。
岂料,潋滟思忖了会,笑得贼贼地道:“屋外负心郎,千刀万里追。中!喝酒、给赏!”
现场放声大笑着,不管是席间花娘酒客,全都一致认为潋滟对得好极了,而且轮了几圈行酒令下来,谁都占不了她半点便宜。
殊不知这游戏规则是潋滟定的,为了配合众人的程度,行的是最简单的酒令,她要是对不出来,那真是白活了。
潋滟表面笑盈盈地接过赏银,顺手巧妙地将伸过来的魔手抓住又推了回去。
哼,一群登徒子,没占人便宜就活不下去了是不是?她笑意不歇,心里却是不住地腹诽,直到时候差不多了,她便带着赏银尿遁去也。
远远的就瞧见一抹高大的身影隐在杏树后,她笑嘻嘻地喊,“多闻,我走不动了。”
只见那抹高大的身影毫不犹豫地朝自己走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背我。”她话一出,就见他眉头拧得更紧,她不禁笑得更乐。
瞧瞧,这才叫做男人!要懂得避嫌,知道男女有别,哪像那些个登徒子,老是借机毛手毛脚,教她挡得好累。
以往觉得这家伙规矩多,可现在她却觉得他的规矩多得好!
“说笑的,帮我拿着,好重。”她将今晚搜刮到手的赏银全部递给他。
应多闻才刚接过手,她便趁机贴向他,没用双手抱着他,只是将额头贴在他的胸膛上而已。
感觉到他浑身紧绷,她不禁低低笑着。
嗯,她心情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