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朝熙攘、热闹非凡的靖城中,某栋富丽堂皇酒肆二楼隔间的雅座内,一身黑衣打扮的唐炽,正悠闲暇饮刚送上的香茗。
忽然间,他眉峰微挑,唇角徐然勾起一弯弧线。
不远的楼梯处,店小二领著一名身穿青布长衫的男子上楼来;然而男子对店小二要领他入座的空位看也不看,直往唐炽所在之处走来。
“这……两位公子熟识?”
唐炽放下手中的杯子,挥手示意店小二退下。
“找我何事?”待店小二诚惶诚恐地离去后,青衫男子率先开口,眉眼间尽是不耐。
“瞧你风尘仆仆地赶来,先喘口气,来怀热茶吧。”唐炽不疾不徐地在那人面前摆上空杯,提壶斟茶。
“少顾左右而言它,你究竟有何贵干?”孙独行脸上微带愠色,对于冒著香气的热茶看都不看一眼。
“难得本少主如此纤尊降贵的替你斟茶,竟然如此不领情啊。”唐炽似笑非笑地斜睨向他。
“唐公子大老远找孙某出来,决计不只是品茶如此单纯吧。”
“这是当然,你有那闲情逸致,本少主还没那闲工夫呢。”唐炽嗤笑了声。
“再说,本少主之所以会如此大费周章将你这尊大佛请出门,这理由难道你还会猜不出吗?”
闻言,孙独行陡然冷下脸,不发一语。
“或者,鼎鼎大名的‘毒手神医’不懂何谓一言九鼎,许下之诺在事过境迁之后就抛诸脑后,打算来个翻脸不认帐了?”唐炽装模作样地感概道:“唉,徒弟做人如此,倘若毒医地下有知,不知会做何感想呢?1
“我没说不认!”拙劣的心思遭人看穿,孙独行不禁替自己感到羞愧,他可以不在乎别人加诸在自己身上的评价,却不能忍受师父的名声被自己一时的意气用事给拖累。
可叹当年自己能力不足,否则又怎会欠这家伙一份人情。
“没有吗?那好,刚好今天日子不错,咱们就来把那些旧帐清算一下吧。”
瞪著唐炽毫不掩饰的得意模样,孙独行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口的反感,在他对面的位子落坐。
“说吧。”
“我要那块牌子,立刻。”唐炽直截了当道。
孙独行顿时攒紧了眉,表情十分为难,万分不情愿。“别一副被逼著悬梁上吊的模样,本少主宽限你的时间够久了。”
“……唐公子对孙某的能力如此具有信心,真是令人不胜惶恐。”孙独行皮笑肉不笑道:“难道就不怕孙某能力不足、横死北境,坏了你的计划吗?”
“据传,除妖行动之所以会迟迟没有进展,乃因‘毒手神医’未出手相助之故,换句话说,一旦‘毒手神医’亲自出马,还怕那只花妖不手到擒来吗?”唐炽回以一笑。“要说别人我不敢保证,但你孙大神医有多少能耐,本少主还会不了解吗?”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哼。
“孙某的专长是解毒,并非寻物,唐公子应该没忘吧?”
他以解毒技术高超而闻名,可说是整个世上没有他解不了的毒物,“毒手神医”之名因而不胫而走,甚至成了全江湖各毒派的眼中钉。
至于寻物嘛……
唐炽凉凉地睐了他一眼。
“怎么,难不成你那双龙堂副座的位置,也同本少主一样是空挂名的?”
双龙堂乃江湖排名首屈一指的情报组织,有著上天入地、包罗万象、无所不知的优秀情报网和密探,可说是所有消息都逃不过他们的掌握。
外人虽对“毒手神医”与双龙堂堂主交情匪浅一事略知二一,但只有少数人知道,孙独行其实还身兼双龙堂副座一职。
很不巧的,他,唐炽,正是那少数知情人之一,就算想否认也没用。“即使孙某握有双龙堂的倩报资源,但毕竟已事隔多年,加上北境一地近乎封闭,几乎不曾有任何消息传出,唐公子再能肯定那块牌子还存在?”孙独行无视他的揶揄,不以为然道。
人人只知紫阳门的掌门令遗落在那片红花之中,甚或是落在那只花妖手上,然而时隔十来年,那块牌子是否依旧完好如昔仍是个未知数。
“嗯,这倒也是。”唐炽轻抚下颚,寻思了会儿,忽地诡谲一笑。“即使如此,也不好让你将这份情继续拖欠到天荒地老,依我看,不如这样,就算拿不回那牌子,你好歹也另寻个够分量的手信回来交差如何?”
孙独行不由得紧蹙双眉。“唐公子的意思是?”
只见唐炽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倘若你拿不回牌子,干脆就替本少主捉回那只花妖充数吧。”
孙独行脸上顿时添了抹阴郁。
“本少主自认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两个选择任你挑,够大方了吧。”孙独行依旧沉默不语。
“如何?你的回答呢?”
过了许久,孙独行终于略显挣扎地开口:“……孙某自会给唐公子一个交代。”
唐炽挑了挑后,勾起一丝诡笑。
“那么,本少主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主子之所以一直在靖城附近徘徊不去,就是为了等待孙神医出面吗?”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目送那微带沉重的背影离去,唐炽转首瞥向隐身在暗处的人儿。
“主子……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亲赴北境吗?”
瞧她泛白的脸上满是不敢置信,唐炽诡谲扬笑。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那头老狐狸蠢,我难道也要跟著耍笨?真要死在这关头的话,什么都不必争了,本少主可没无知到这种程度。”
呵,想阴他?可没那么容易啊。
只要孙独行这一搅和下去,那老头想藉此铲除他的完美计划,就注定得失败了,堂堂毒手神医的名号,可不是空摆著好看的啊。
不知待消息传回到老狐狸的耳中后,会让他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可惜无缘当面看见对方变脸的模样,真的是很遗憾啊……唐炽颇感惋惜地暗忖。
“但……此为紫阳门私事,却无端扯入孙神医,这……”
凌蝶不禁怔忡。
本以为他已有赴死的决心,没想到是因为有孙独行当垫背的,所以才会这么有侍无恐吗?
斜眼向一脸错愕的她,唐炽幽暗的眼底倏然掠过一道寒芒。
“怎么?替他心疼了?”
“不、不是的,属下只是认为,让无关之人插手本门之事,似乎有些不妥……”
“哦?”唐炽冷笑。“哪里不妥?”
“这个……”
“让毫不相干的他代本少主送死,太不应该了,是吗?”邪魅的俊颜笑得有些挣狞。“毕竟这是掌门交代给本少主的任务,所以本少主就该二话不说乖乖去送死,是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凌蝶连忙绞尽脑汁寻出理由:“那个……白宫主不是给了您一瓶解毒剂吗?所以……”
“倘若连无毒不解的毒手神医都对那妖毒没辙的话,我想这解毒剂大概也没啥用处吧。”唐炽冷哼。
凌蝶欲言又止地张口几次,最后艰涩地挤出声:“就算如此总也还是得试试……”
唐炽静睇著她,忽然笑道:“所以,宁可与我陪葬,也不愿见他代本少主送死,是吗?”
凌蝶骤感一阵寒意窜上背脊。
“暗卫之职,不是该以主子的性命为第一优先吗?怎你却是大逆其行,宁可葬送主子也要保下他人性命呢?”寒如冰珠的冷利,从他口中恨恨吐出:“你的主子,是谁?”
“……自是唐炽主子您……”她垂眸,微颤地呐呐道。
“你心里真有把本少主当主子看吗?”探手捏住她低垂的下颚,强迫她抬脸直视著他。“少自欺欺人了!”
望进他张狂扬怒的眼底,凌蝶顿觉心魂一颤。
该害怕的……她应该要为他那目眦尽裂的模样感到恐惧,甚至顺势为他无理的刁难要求离去才是。
既是无法互信,空口誓约也就如他所言,根本无需当作一回事,转个身便能遗忘至脑后……
那么,为何会放不下?
为何即使撤尽尊严,仍是选择依附在他身边?
睇著眼前无端发怒的他,她仿佛觑见了那道怒焰的背后,所欲掩藏的不安和惶恐……
其实,她知道的,在那喜怒无常、任性妄为的表面下,是他异于常人的撒娇方式。
即便每每被他那另乍然扬张的尖刺划得遍体鳞伤,她的目光依旧会不由自主地追随著他,看著他那身强撑起来的傲骨,空虚的底下满是落寞孤寂……
该说是受虐成性吗?久待他身旁、面对他这般日渐扭曲的依赖,竟也令她隐约心生一股不舍。
但,也许是这样的伶悯令他不悦,每当她不自觉露出同情之意时,就会换得他刻意变本加厉的折磨……
自欺?凌蝶世淡地自嘲一笑。不,她是自找的啊。
“主子……是在害怕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令唐炽顿懵。
“害怕?”
“因为不取独自面对那只花妖,所以才找了个借口托孙神医打头阵不是?”她不禁幽幽一叹。“有属下陪著您,难道还不够替主子壮胆吗?”
“壮胆?”她那意外平静的表情,令唐炽一时之间摸不清她的想法,只能楞楞地顺看她的句尾遗述。
“不过,孙神医刚对似乎并未确实允诺,倘若他执意一再拖延,主子亦拿他没辙吧。”凌蝶直视著他。“既然如此何苦浪费时间去等待那不确定的答覆?主子有属下舍命相护,再有白宫主的药剂加持,还怕那花妖不束手就擒吗?”
舍命相护……是吗?
“这你就不懂了。虽说人助不如自助,但若是有人能够代劳,不必亲自动手是再好不过的。”唐炽嗤笑。“或者,本少主该派你去监视,假使孙独行当真毫无动作,届时就由你设法迫他入境吧。”
拐弯抹角地想引他上勾,他的蝶儿还太嫩了啊。
凌蝶蓦然一愣,全然没料到唐炽会做这样的反击。
看来,就算有这些年来的耳濡目染,想在口头上与他过招,果然还是不可能啊……
“这……可属下是主子的暗卫,必须以主子的安危为第一优先才是,所以……”明明是想重申自己的立场,偏偏这话仿佛是在覆述他先前的质疑,令她莫名感到心虚。“所以,请让属下陪同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