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老爷为何不言语?”
温富林赶紧拉回思绪,连忙说道:“回大人,实不相瞒,张洛算是小的看着长大,收养张洛姊弟的王寡妇对小的一家有恩,当年便是那王寡妇赏了小的与祖母一口粮食,才有如今的小的,王寡妇对温家可说是恩重如山,所以这些年,纵使王寡妇已死,小的还是将张洛姊弟当成自家人照料。”
战君泽听着温富林的话,眼神冷了几分。
此人是众人眼中的大善人,但在他看来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商贾罢了,听他问起张洛姊弟,他不说说两人,只谈论自家与张家的交情,更让人看清是个重利轻义之人。
“受人点滴,铭记於心,温老爷心善。”
明明是夸赞,但听在温富林的耳里却总觉得有些失了味道,他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张洛医术了得,原跟着城内回春堂的韩大夫习医,三年前从军,前些日子战亡,日前已安葬。至於他姊姊张沁玥,每半个月会进城一趟,将山里的野菜、野菇等野味卖到酒楼来。大人提起张沁玥,该是因为……”温富林抬起头,试探的眸光看了战君泽一眼,“张洛的死吧?”见战君泽冷冷的对上他的视线,温富林的心头一惊,连忙说道:“大人恕罪,小的失言。张沁玥此刻人在……”
战君泽轻挥了下手,对此人生厌,懒得多费唇舌,“罢了,退下吧!”
温富林无奈,只能一个拱手后退下。
门一关上,战君泽站起身,对着此次要随他回京的两个下属说道:“你们去歇着吧!”
“是!”王汉宇一个拱手就往外走,注意到田仁青没有动作,他疑惑的扫去一眼,“阿仁,还不走?”
“待大人梳洗后,替大人换药。”
战君泽挑了下眉,他身上的伤口从肩膀处一直到胸前,看起来狰狞可怕,但已无大碍,“不用,去歇着吧!”
田仁青无奈,只能看着战君泽转身进入房内净室。
“怎么,有事要跟大人说?”王汉宇与田仁青一样是吃皇粮的兵长,不论平时或是带兵,都是个欢脱的性子。
田仁青瞄了他一眼,转身往房门口走,“大人身上有伤,心情正不好,你就别来捣乱。”
“正因为他心情不好,才更应该让他开心些。”王汉宇自有想法,跟在田仁青的身后喳呼,“我方才可是听到了你喊了声张家姑娘,难道那位姑娘真是张大夫的姊姊?”
“是。”
“真没想到边疆一带还能出这么水灵的姑娘。张大夫长得好,姊姊模样也挺娇俏的,就是瘦弱了点,我记得……她已年方二十,不过看起来挺小的。”
田仁青停下脚步,没好气的瞪了王汉宇一眼,“你看得倒仔细。”
“这不是难得看到个漂亮姑娘嘛,”王汉宇大剌剌的继续道:“更别提她还是张大夫的姊姊,张大夫死了,他的姊姊就如同咱们的姊姊。”
“你脸还真大,”田仁青受不了的踢了他一脚,“她的年纪还比你小,你叫人家姊姊,不要脸。”
“这是随着张大夫叫,无关岁数,我过去跟姊姊聊聊。”
田仁青一把拉住了他,“你也不怕吓着了人家,明日还得起个大早赶进京,别去添乱。若真有心,等回来之后再去张家屯探访。”
王汉宇想想也有道理,“我记得张大夫说过,他姊姊因他而误了嫁期,打算终身不嫁,你说前阵子咱们副将派你送遗物去张家屯时,不是交代了要张姑娘去嘉峪关吗?你说这两人会不会……”
“不要胡说八道,”田仁青听到了内室的声音,知道战君泽就要出来,连忙走了出去,“这不关咱们的事。”
战君泽向来冷漠,不苟言笑,惜字如金,王汉宇口没遮拦不想要小命,他可不奉陪。
“怎么不关咱们的事?副将年纪也不小了,他曾说他杀戮过重,打算终身不娶,你说这一个不嫁,一个不娶,如今老天爷让两人遇上了,这不就是缘分吗?”
田仁青翻着白眼,连回话都懒,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等他们关上房门,战君泽也赤着上身从净室走了出来。
方才两个属下的对话,如数都传进了他耳里,他驻足窗前,隔着院子,看着对面紧闭的房门,抬起手,扯开缠在身上的白巾,露出从肩头到胸前的狰狞伤口,就算因为他的粗暴拉扯,伤口泛出隐隐血光,他的眉头也没皱一下。
稍早前雨终於停了,带来一丝凉意,张沁玥本想早早歇息,但翻来覆去就是无法入眠,留在富林楼过一夜真是失策,她烦闷的坐起身,打算明日城门一开就回张家屯。
想到不知富林楼的小厮是否记得喂待在马房的福来,横竖睡不着又放心不下,她索性过去瞧瞧,她重新将衣物给穿戴好,一拉开房门,却被门外巨大的阴影吓得一个踉跄踩到过长的衣裙,往后一倒。
门外的战君泽正要抬手敲门,见状,立刻伸手一扶。
张沁玥心头一惊,稳住身子后,连忙抽回自己的手。
他不以为意的将手收回,问道:“张沁玥?”
低沉的嗓音令她心头一颤,她下意识的抬头,注意到男人已经换下一身铠甲,改穿着黑色长袍,长发束起,不过一身常年练就的结实肌理在黑袍底下更显出一种凌厉的阳刚之气,让她莫名有些不自在,“我是。”
“打扰姑娘,在下姓战名君泽,字凌云。”
张沁玥控制不住的倒抽了口冷气,这个名字放眼四海,如雷贯耳,十年前京中皇子内斗,百姓伤亡无数,宫中腥风血雨,轩辕将军忠君为主,带了大半精兵返京,助太子登基,却让夷人有了可乘之机,边关差点失守,是当时不过十三的他,领着三千人打退外族,一战成名。
酒楼说书人编写战士上阵杀敌的雄姿威猛时,虽说故事的主角名字不同,也总喜欢添油加醋的多添几笔传奇,但百姓都知道这里头有大多是这位传奇少年副将的事蹟。
如今镇守嘉峪关的是从立国开始就力守边疆的轩辕一门,轩辕氏一门虎将,众人佩服,而战君泽则是数十年来第一位入了轩辕一门的眼,受轩辕将军委以重用的外姓人。
这位名声响亮的英雄人物跟她从没有交集,此时此刻却找了来,还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她的心中没有喜悦,反而浮现防备。
战君泽将张沁玥的表情尽收眼底,鼻息间隐约又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他的眼神暗了暗,“你怕我?”
张沁玥心头又是一颤,只道:“大人英明神武,乃一世英雄,自然令人心生畏惧。”
恭维的话,战君泽听了不少,但这么敷衍、不走心的倒真没有,他眼底闪过玩味。
“如今我二十有三,尚未娶妻,官拜从三品副将,跟随轩辕澈将军镇守嘉峪关,此行赴京覆命,快则十日,慢则一个月返关。”
听他倒豆子似的交代行程,她的眉头不由得轻皱,“不知大人说的这些与民女何干?”
“此生我自认还未亏欠旁人恩情,除了张洛。”
听他提起弟弟,张沁玥的脸色一白,猛然抬头与他清明黑沉的眸子四目相接。
她突然想起在弟弟的医案之中曾提过一位副将大人多次,未提及名姓,只说此人固执,常不理会医嘱,她还以为是个有些年纪的老顽固,没想到会是这位赫赫有名的少年副将。
弟弟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两人熟稔……张沁玥顿感一阵躁动,记起弟弟在关外因救同袍受伤,死在大漠。
之前她并未多问弟弟救的是什么人,毕竟弟弟已死,知道再多也只是徒让自己怨愤,但如今战君泽说他欠了张洛……她一个抿唇,蓦然不想再谈论下去,“大人,民女有事,失礼。”
她原想将门关上,缩回屋里,他却伸出手捉住了她。
“你——”
战君泽用空着的手解开自己的衣带。
张沁玥的双眼因为他的动作而大睁,“你做什么?”
“看来你已猜到张洛是为了救我而亡故,”他不顾她的惊呼,径自拉开自己的衣袍,露出狰狞的伤,“当时我被夷人一刀划过胸前,不慎落马,是张洛护着我,我才得以保全性命。”
张沁玥瞪圆了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伤痕,弟弟的死就像刀割着她的心窝,就因为眼前这个人,就是为了救眼前这个人……
她的身子一颤,心中升起一抹气恼,但察觉他握着自己的手一紧,又因看到他眼底的失落,硬是将情绪克制下来。
眼前的男人在民间声望极高,可以说没有当年他血战沙场,就没有如今百姓的安居乐业,至於弟弟,虽是她的至亲手足,却不过是个在甘州城小有名气的年轻大夫,两人性命相比,孰轻孰重,昭然若揭。
“家弟留下的医案之中提及一位副将大人多次,相信所指的便是战大人。”她掩去思绪,才继续平稳的开口,“他的字里行间皆是对大人的尊崇,如今他为救大人而亡,相信是心甘情愿,死而无憾……”
战君泽没有费心将衣袍拉上,亮晃晃的提醒她当时两军交战的情况确实危急,他也是生死一线,“若能选择,我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兄弟。”
这话在张沁玥听来只是藉口,但她并没有反驳。
“但你并没说错,身为将士,死在沙场,张洛确实无憾,也是死得其所。”
他的话直刺她心窝,她弟弟为了救他而亡,她识大体,所以并未多加指责,但他竟厚颜无耻的说出这种话,这让她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凶狠的瞪着他,用力的想挣脱他的掌握。
战君泽看她怒火冲天,不但不恼,反而轻点了下头,“能发怒便好。田仁青返营之后说你不哭不闹,我还担心你会疯了。”
张沁玥被气得脑门发疼,脱口斥道:“你才疯了!”
他挑了挑眉,竟然认同的说道:“在战场上杀敌,刀口舔血,同袍伤亡,经历人生起落生死,无数次我也以为自己会疯了。”
但最终他没有,他靠着坚定意志,才能一次次的重上战场。
他说得云淡风轻,张沁玥的心却一突,激动的情绪蓦地平静了下来。在门廊火炬的光线中,她隐约看见他肩上的伤口浮现血丝,她一惊,往前靠近,再定睛一看,真的扯开了伤口,她惊呼道:“你流血了。”
她连忙拿出自己的帕子,压在他的伤口上。
战君泽低下头,她很靠近,近得他能够更清楚闻到那抹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我房里有伤药。”
张沁玥没有多想,立刻拉着他穿过小院,进了他的屋子。
“你的伤口还未痊愈,为何不好生包扎?”她熟练的替他清理好伤口,包扎妥当。
“你也懂医术?”他直盯着她的侧脸问道。
“不懂,”她头也不抬的说,“只是会点皮毛。”
“纵是皮毛,也是挺好。”
这阴阳怪气的语气令她回过了神,一个抬头,才注意到两人太过接近,气息相闻,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她不由得一恼,弟弟为了救这个人而死,他就算流血至死也与她无关,她竟然还一时未顾及男女之防,与他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若让旁人瞧见,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时候不早,大人早点歇息。”
“慢,”他再次开口,“我有话说。”
“我与大人无话可说。”她的语气强硬。
“你虽无话,我却有千言万语。”
战君泽的神情一派正经,说出的话却带了一抹令人想入非非的旖旎,张沁玥的身子极没出息的一僵。这位千军万马指挥若定的少年副将是在调戏她?随即她摇了摇头,肯定是自己多想了。
“此行赴京归来,我便娶你为妻。”
此话一出,天雷滚滚,打得张沁玥脑子一片空白。这人八成真的是疯了,她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明明是怒气冲冲的一个瞪视,在战君泽看来却是眼波流转的迷人,他的眸底精光闪动,若他的属下在,看到他现在的模样,肯定觉得副将大人魔怔了。